梁太后拉满弓弦,将箭对准赵洵。
“小心!”
徐予和喊道。
闻言,赵洵斜身飞退。
箭簇极快,擦着綖板(1)飞啸而过。
所幸有惊无险,赵洵抬眼看了看徐予和,当即扬起剑刺向周围的黑衣人。
白光破空,剑锋时起时落,如苍龙出海,摧风震云,又似银蛇吐信,又险又急。
亲兵一个接一个倒在赵洵剑下,梁太后不得不弃弓换剑,亲自上前与之较个高下,但她还是小看了眼前的年轻人,不出几招,她便被赵洵卸掉兵器,再无进攻的机会。
“我还以为你们有多大能耐,原来也是一群废物,连一个赵洵都解决不了,这样还想踏平赵梁?枉我花费心思把你们带进汴京,”刘微面色微变,对着梁太后一番奚落。
梁太后仰躲开剑尖,足尖勾起一片瓦片,她发现赵洵总是时不时地看向徐予和,便想在其分神之际用这瓦片为自己博得一次拿回武器的机会,但刘微语出不善,她无法忍得,索性将瓦片踢向刘微。
“不敢露面的缩头乌龟,只会耍些阴险手段,就算我不敌他,那也是堂堂正正的交手,你又有什么资格这样跟我说话?”
瓦片不偏不倚正中刘微的手臂,他面色微变,握着刀柄的手略微松了松。
赵洵见状,也无意再与其他人缠斗,剑锋一转,朝着刘微刺去。
刘微歪头一笑,把刀横在徐予和颈前,“若你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这句话让赵洵心间忽跳,他不得不立时停在原地,面对刘微赤裸裸的威胁,他微眯眼眸,一道冷光骤然闪过,“你敢动她,我必让你死无全尸。”
刘微扯动嘴角,阴冷的怪笑从齿缝中溢出,他故意把刀贴近徐予和的脖颈,“我当然信你的话,可你舍得让她死吗?”
长刀架在颈前,徐予和面无惧色,只有眉梢微微蹙着,可她表现得越不害怕,赵洵心里就越害怕,他容不得她出半点闪失。
刘微抬起眼睑慢慢审视着赵洵脸上的表情,“要想让她活命,就拿你的命来换。”
“好。”
赵洵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应下。
徐予和顿时慌了神,不管不顾地想要冲向他,“好什么好,别中了他们的诡计!梁太后已经拿到剑了!”
赵洵余光一扫,才发现那剑锋已然近在咫尺!
第104章 赠衷情(四)
刘微抓紧徐予和的肩膀, 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再敢乱动,休怪我的刀不长眼睛。”
他的手仿若枷锁,将她钳制在原地动弹不得, 徐予和没有多余的心神去听他说了什么, 这一刻, 她的心简直快要提到了嗓子眼,那把剑在梁太后手中快如闪电,径直劈向赵洵。
就在她以为赵洵躲不过那一剑的时候,又听“嗖”地一声,两支弩箭同时射中了梁太后的手臂。
突如其来的箭矢令梁太后一下子失了平衡,赵洵以剑点地, 扫起半片碎瓦弹向她的膝盖。
梁太后站立不稳,趔趄几下,踩到松动的瓦片摔落屋檐。
“没想到陆修撰的箭法也如此娴熟。”
闻声去看,陆霄与杜浔举弓站在庭中, 将才两箭显然是他们所射, 而梁太后的人也几乎全被擒住,徐予和如释重负, 额间的汗珠顺着眉骨慢慢滴下, 可低头看到架在自己脖子前的刀,明晃晃的刀刃看得她后背生寒, 忍不住浑身一颤。
可这时身后的人竟然微微一顿,将刀刃挪远了一些。
那并不是错觉,她忽然觉得刘微并不是真的想杀死自己,人越是缺少什么, 就越想拥有什么,梁氏的苛待让他变得阴郁偏执, 但也让他格外珍惜别人对他的好,否则他不会旧事重提,说自己曾经在街巷上帮过他一次。
思及此,徐予和心底有了个想法。
她深吸口气,把眼一闭,伸手握紧刀身。
但不等她有所动作,刘微握着刀柄转向一旁,同时松开按在她肩膀上的手,隔在脖颈与刀刃之间。
刀刃锋利无比,尽管刘微动作很快,徐予和的手还是被刀刃划破,点点殷红顺着指缝渗出。
刘微双眉拧紧,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可下一秒,他又低笑出声。
那笑声断断续续,低沉而沙哑,听来让人莫名苦涩压抑,徐予和缓缓松开刀身,目光瞥向身后,她觉得若非自己脖子前横着把刀,恐怕也会有几分动容。
“为什么你喜欢的会是他……我没有想过杀你,我想杀的只有他,你为什么要为了他……”
耳边的声音忽然止住,徐予和恍惚看到有道白光疾闪而过,身上的桎梏也随之减轻。
赵洵与杜浔从少年时期就一同读书习武,两人配合自是再默契不过。
面对这左右合攻,刘微始料不及,才举刀挡住从背后刺来的利剑,另一把剑便当胸劈下,他皱紧眉峰,猩红的双目杀意汹涌,仿佛一只随时都会发狂的野兽。
他眯起眼眸,抓着徐予和的肩膀扯到身前。
赵洵心间猛跳,剑锋陡转旁处,他向杜浔使了个眼色,诈得刘微以为身后有异,挥刀转向身后。
便是这个转身,赵洵刺破他的左臂,近身上前抓住徐予和的胳膊把她拉了回来,接着身形一转,把剑刺入他的后腰。
刘微身躯微颤,他低头看着一把剑穿过自己的身体,面容几近扭曲,也不顾身上的伤势,猛地往前走出几步,压退杜浔的攻势后,又转身纵起,刀身直扑赵洵面门。
赵洵侧步去避,扬剑劈中他的肩颈,抬脚踢掉他手中的环首刀。
杜浔压低身形,剑尖探向刘微的腘窝,见他吃痛,又踩着他的一条小腿按跪在地上。
刘微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伸手去拿不远处的环首刀。
那抹笑看得徐予和心里发怵,她来不及多想,跑过去先一步捡起了刀。
刘微嘴角翕动,喉咙中不断发出阴恻恻的低笑,忽然,他的眼神变得异常凶狠,谁都知道大梁崇文抑武,可齐王偏偏让那个人去做军事判官,如果不是齐王,那个人就不会投靠西羌,更不会抛下娘,娘也不会委身刘圭,更不会遭梁纡朱作践,他所遭遇的一切,除了拜刘圭与梁纡朱所赐,还因为齐王,那几人是死了,可齐王的儿子还活着,活得还那样好。
这一点也不公平。
他恶狠狠地看着赵洵,“该死!你们统统该死!”
“死到临头,还这么多废话,”杜浔眉头微皱,抬手把剑架在刘微脖子前,“如果不是承平今日成亲,我早就把你一剑毙命了。”
刘微怒目圆瞪,不甘心地抬起头,可看到徐予和的那一刻,他的喉头突然一哽,她站在那里,眼中没有惧怕,一如当年。
小小的年纪,路都走不规整,却敢于与一群面露凶相的地痞直面抗争,对毫不相干的人施以援手,那一刻,他感受到真的有人把他和母亲当人看待。
她像雪一样,干净美好,可他知道,这份干净美好不属于他,而他,也配不上这份干净美好。
“你说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天地对待万物并不公平,也并不仁慈。”
徐予和道:“但你不该选这条路的。”
无论天地公平与否,仁慈与否,路却是人自己选的,最后的枯荣也在人的一念之间。
刘微低声苦笑,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如果只是杀了刘圭与梁纡朱,没有同柳枯青合谋叛乱,他便能接手国公府的一切,可他的内心已经被仇恨占据太久,早就面目全非了。
他猛然抬眼,爬向前方,抓过徐予和手中的环首刀捣入心窝。
刀身刺破衣料,没入血肉,声音清晰可闻,徐予和惊得愣在原地,赵洵抬袖遮住她的双目,把她往怀里带了带,“别看。”
刘微倒在地上,似笑非笑,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解脱。
杜浔踢了他一脚,确定他死透以后,跳下房檐,指着几个兵士道:“今日是亲迎的好日子,不宜动刀动剑,你们几个,还不快帮忙把贵客的剑收好?”
那几名被点到的兵士忙走上前,拿掉梁太后等人手里的兵刃。
赵洵扣住徐予和的腰身,轻声道:“抓紧我。”
徐予和抬起眼睫看了看他,又瞥向庭下,有些难为情地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腰身,她只觉得身体一轻,便稳稳当当落在了庭中。
张氏趔趄着步子,慌慌张张跑到两人身前,看到女儿无甚大碍,心绪也逐渐稳定下来,她用丝帕包住女儿的手,心疼道:“都要嫁为人妇了,怎么行事还是这么鲁莽?”
徐予和笑了笑,顺着母亲的话往下说:“是,女儿知道了。”
赵洵合袖揖了一礼,“今日之事,是小婿之过,小婿思虑欠妥,不仅让令嫒身陷险境,也害得丈母一家受牵连,”说到这里,他对着徐琢又是一揖,接着撩袍跪地,道:“本是亲迎吉日,却因小婿才生此变故,小婿在这里给丈母丈人赔个不是,也请二位放心,以后绝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张氏便扶起赵洵,“今日之事,有惊无险,你们二人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徐琢点了点头,提醒道:“被他们一闹,也误了不少时辰,这亲迎礼可还要继续?”
“要!”赵洵一个激灵,脱口道:“当然要继续!也没耽误太久,过了今日,徐中丞想怎么骂小婿都行。”
张氏拽了拽徐琢的衣袖,低声道:“孩子们大喜的日子,你别把在霜台的那套带回家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为何在府中安排那么多人手,燕燕要是出事了,跟你也离不开关系,我看得出来,宁王满心满眼都是燕燕,你对他就别那么严苛了。”
徐琢眉毛一紧,赶紧解释:“卿卿,我不是,我只是稍作提醒。”
张氏瞥了他一眼,道:“稍作提醒?他对你都怕成那个样子了!”
“并非你想的那样。”
徐琢顿时百口莫辩,天地可鉴,他可没逼着赵洵发誓认错。
张氏握住徐予和的手,不禁泪眼朦胧,“燕燕,成亲以后,跟以前就不一样了,宁王今日的话,你听听就好,娘想你了会自己到王府看你,你不用总往家跑,更不要让宁王跟你一起回来,他心里有你,你也得顾全他在外面的脸面,”她稍微一顿,道:“时辰不早了,你们去吧。”
赵洵道:“脸面算得了什么?只要令嫒高兴,小婿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张氏没再说话,闭上眼睛把脸扭到一旁。
夫人不听自己解释,这会儿又满眼是泪,徐琢急得团团转,也顾不上那边,挽着妻子的胳膊,抬袖慢慢为她擦掉眼泪,“卿卿,这是燕燕自己选的人,我这个当爹的哪能不同意?不过你可误会我了,他才不怕我呢,你是没见过他在朝会上舌战言官的样子。”
赵洵指挥着兵士把人都押解出去,看到梁太后时,他特地交待那两个兵士:“夫人见不得血光,看好梁太后。”
不等两个兵士答是,梁太后仰起头瞥他一眼,“放心,我不会在这里自戕,徐娘子做的事,我有所耳闻,她可比有些男人强得多了,”她冷笑两声,又道:“我只恨我自己,没能为我儿报仇,没能让你也尝一尝这亡国毁家之苦。”
“亡国毁家?”赵洵目色忽沉,“亡国就不必了,至于毁家,我早就尝过了,正是拜你所赐。”
他双眸泛红,徐予和下意识抓住他的手,“都过去了,不要再难过了。”
赵洵眼睫轻颤,牵起唇角对着她笑了笑,“好,我都听你的。”
他唤来近处的两名女使,“我还有些事要安排,就让她们先帮你清洗上药,等回了王府,我再为你重新上药。”
徐予和点了点头,跟着女使回到寝屋。
赵洵把剑扔给杜浔,让元宝为自己摆正冠冕,还有两名内侍弯身帮他理好袍服,“你怎么来得那么迟?”
杜浔抱着剑一脸苦相,“别提了,门口也有他们的人,废了我好一番功夫,如果不是陆霄带着人硬要闯入府内,我还不知道里面的情况这么凶险。”
说着,他转头去找,却发现庭中早已没了陆霄的身影,又转回去自顾自说道:“你也是,明知道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都来接迎,就不能多安排点人手?但凡那二位出一点差池,我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赵洵不由睁大双眸,“娘娘和嫂嫂也来了?”
杜浔眼神错愕,“这么大的事,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没人跟我说啊,”赵洵脑中一片空白,半晌,他把目光转向元宝。
元宝连连摆手,“王爷,你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
徐琢也愕然回头,再次确认:“杜承旨,此话为真?圣人与娘娘当真降辂于此?”
杜浔点点头,“徐中丞,在你面前,我哪儿敢说假话。”
除了赵洵,剩下几人立时赶到正门接迎,一通忙活下来,日渐西斜,亲迎的队伍缓缓从徐府离去。
第105章 赠衷情(五)
朱帷静垂, 烛影摇红。
徐予和稍抬眼睑,便触及到赵洵的视线。
燃烧的烛火映在他眸中,仿若夜幕苍穹下闪动的粲然星火, 虽触碰不到, 但能让人感受到其间的炽热, 她微微红了脸颊,端起酒盏仰头饮尽。
饮罢,女使接过二人手中酒盏,又递上漆箸,呈上馔食。
徐予和又悄悄往对面瞟了一眼,赵洵眉眼一弯, 手拿漆箸瞅着食盘使了使眼色,她也执箸夹起馔食,掩袖送入口中,如此反复三次, 女使们方撤去酒馔, 偌大的屋内,只剩他们二人。
徐予和坐在榻上, 手指攥紧衣袖, 她低头数了数衣袖上有几道褶皱,然后瞥向旁边贴着喜字的摆灯, 半晌,又抬头数起了桌案上摆着的红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