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自己的名字,乔焕一下子反应过来,跟上去将徐琢拥向牢外,“判状最后要呈交官家,还请徐中丞帮忙看看何处需要再作更改?”
徐予和有些莫名其妙,看了眼赵洵,轻轻笑了笑,“我记得杜承旨状元及第,又是承旨,他怎么会不善文墨?”
赵洵道:“他啊,他平时比较谦虚。”
徐予和嗯了一声,也低着头往牢房外走。
赵洵迟疑不决,在出牢门的那一刻,他追上去抓住她的手腕,“对不起,没有事先告知你和徐中丞这里有危险。”
徐予和回握住他的手,双眸弯如月牙,“没关系,在你身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手上传来的温暖细腻绵长,慢慢驱散攒聚在心间的怅惘,赵洵舒展眉峰,看向她明净的眼眸,点了点头,“是,我敢让我爱之人以身涉险,就是因为我有足够的把握能护你无虞。”
徐予和蓦然红了耳根,胸口下的起伏越发剧烈,她头脑一热,踮起脚抓住他的肩膀,在他脸上轻轻一点。
赵洵眸色颤动,似是不敢相信,可在低眸看到她的那一刻,眼中瞬时亮起点点微光,唇边的笑意再也藏不住,一股脑地全涌上来。
外面大雪簌簌而落,却有一枝春色在他心底悄然绽开。
第101章 赠衷情(一)
“你, 你终于……”
手中长剑霍然掉落,赵洵握紧眼前人的双手,竟是高兴地连话也说不出了。
想起刚刚的冲动之举, 徐予和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 望着他的眼睛, 沉沉墨色中闪烁着点点星光,勾勒出无尽情愫,只一眼,便让人深陷其中,无可抗拒,无可自拔。
她突然想到一句他曾经说过的话——
情难自持。
絮雪被风吹起, 辗转落在赵洵眉间,晕开一抹淡淡的水色,滋养着流淌在心底的欢欣与喜悦,唇角忍不住一弯再弯, 等了好半晌, 他总算说了句囫囵话,“你终于肯回应我了。”
四目相对, 情意灼灼, 徐予和听着胸腔中的跃动,不由垂下眼睫, “谢谢你还记得。”
“答应你的事,自始至终,我都放在心上,一刻也不曾忘记, ”赵洵抿了抿唇,“其实, 皇伯父一开始就发觉张公之死存在蹊跷,汴京至滁州一路也算太平,从没听过有什么山匪敢明目张胆地劫掠官家车马,杀害朝廷命官,只是被抓到的匪徒悉数认罪,负责此案的官吏也没能查出别的线索,最后不得不作罢,不过皇伯父想的没错,我在查我爹娘之死的时候,意外发现张公遇害的端倪,一路顺藤摸瓜,又找到了陈广元,根据他的话几番查证,我才得以察觉柳枯青与刘圭的阴谋。”
步履声渐近,他几乎是立刻松开徐予和的手,而后退到几步之外,却见两名亲卫正抬着柳枯青的尸体往外走。
来人不是徐琢,赵洵松了口气,只是尸体上鲜血淋漓,散发出的血腥味又实在不好闻,徐予和看了以后不禁轻蹙双眉,他挪步站到她面前,刚好能够挡住她的视线,“怎么现在就把他们抬出去?”
亲卫们颇为不解,迟疑道:“王爷,不是你让我们把这些人曝尸荒野,好引得刘微再次现身吗?那会儿杜承旨也是这么交代的。”
的确是自己让他们把柳枯青的尸身丢到外面,城中守卫森严,那些人多半是随军队回营时混进来的,入夜后城门紧闭,即便刘微轻功再好,也没那么容易出去。
赵洵想了想,又道:“除了柳枯青,剩下几人以前是我们大梁的兵士,也是在战场上杀过敌的,可惜择错了主,给他们身上盖张布,留些体面吧。”
徐予和绕过他,跟在亲卫身后走出牢门,“你不用替我挡着那些尸体,当初刘圭谋反,大肆屠戮汴京百姓,外城街巷遍地横尸,比今日的场面要惨烈千倍百倍。”
赵洵眼中的光亮倏而黯淡,默默捡起地上的剑跟随其后,“我还是太过心急,没做好万全准备便匆忙离京,不仅让范经抚与章夫人白白丢掉性命,也害得汴京百姓遭此劫难。”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谁能想到汴京的禁军会被刘圭收买大半,”徐予和走到檐下站定,想起了白天城门口出现的变故,“不过我有些想不明白柳枯青今日为何会那么做?他选择投靠西羌,就算与妹勒都厉不合,又怎么会当众刺杀?难道是见到局势转变,给自己寻一条后路?”
赵洵道:“他所做的事,死千次万次也不为过,我也想了很久,可能他并不忠于西羌,而是想建立功业,他投入镇戎军后,虽然与西羌暗通消息,但对于巩固泾原路一带的塞防,他的提议都大有裨益。”
他略作停顿,接着道:“或许科举屡次受挫,做了幕僚以后又无辜获罪,胸怀报负无处施展,逃到西羌后却意外得到梁太后的赏识与重用,他以为梁太后是看重他的才学,将其视为伯乐,没想到在梁太后眼中他始终是个外人,是个可以随时丢弃的棋子,这个结果让他难以接受,所以也无需再去忍耐梁太后的亲信。”
这样来看,柳枯青好像是有几分可惜,可心胸的狭隘也恰恰使得他无法如愿,若说真正的伯乐,其实他早已遇到,看着漫天飞雪,徐予和回头望了赵洵一眼,“可他,实在是辜负了齐王。”
赵洵站在她身旁,望向漫天飞雪,道:“其心不正,所动悉邪,他有今日的下场全是咎由自取,须知人外有人,文章比他写得好的大有人在,我朝重文治,自开国以来便广开恩科,增补取士数额,为的就是让天下英才都能为朝廷所用,可参加科考者数不胜数,总会有人考不中。”
他的眉心蹙成一团,徐予和知道他又想起了父母,便拉起他的手握在掌中,眼中含着盈盈笑意,“好在马上尘埃落定,折腾了这么久,战事应当快要结束了吧?”
赵洵耳根微微发热,“战事一连数月,西羌国力耗费严重,这次梁太后与李佑乾派妹勒都厉担任统帅就是想取我性命博得一线生机,今日他折在这里,西羌军心已然涣散,再无抵挡之力,不然白天不会这么顺利,过些时间陕西几路会联合伐羌,他们最多能撑到年后。”
“判状下官已同杜承旨审看完毕,”徐琢走来拱手一揖,“天色已晚,又有大雪,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下官便携小女回去了。”
赵洵先是点了点头,低头看到自己的手还被她握着,慌忙把手抽出来走到前面,“是,边地夜里冷的厉害,我穿着衣裘衣也不觉得暖和,徐中丞与徐小娘子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回来时我差人又去送了些炭火,火柜燃上几个时辰,屋内不说温暖如春,至少也不会那么冷了。”
徐琢道声谢,又是一揖,便带着徐予和登上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杜浔将判状叠好收到袖中,抬手拍了下赵洵的左肩,“别看了,人家都走了。”
赵洵望着马车,摸着脸庞低眉笑了笑。
杜浔嘿了一声,“没出息,瞧你那魂不守舍的样子,那边都布置好了,今夜雪这么大,刘微真的会回来?柳枯青又不是他亲爹。”
“我也不知道,不过剩下的那点残兵败寇,他是成不了气候的,今夜抓不到,以后再抓就是,”赵洵收起脸上笑意,对着他道:“对了,让兵士们都穿厚些,这个时节军中最是难熬。”
灯火摇荡,墙角忽明忽暗,即便在夜里,几丛深色的茶花在雪中依然很是惹眼,赵洵心念微动,趁着马车还未走远,折下一枝快马追上。
车帘被人从外面撩开,一枝沾带雪色的茶花映进眼帘,徐予和侧眸瞥向旁边,见父亲仍在闭目养神,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接过。
外面的人酝酿许久,最后也只留下一句很短的话,“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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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西羌以约和之名暗中调兵欲攻卓啰城,宁王赵洵及时识破诡计,斩杀来使,击溃小股羌军后,与镇戎军节度使岑希会师乘全胜之势大退敌军主力。
十二月,陕西诸路联合伐羌,接连攻陷会、韦、盐、宥、夏、洪、石、银州等地,西界的西州回鹘亦占取瓜州,西羌国势急转直下。
次年二月,赵洵挥师直逼兴庆府,西羌国主李佑乾兵败自刎,梁太后不知所踪。
自此,西羌李氏政权覆灭,除去西州回鹘占取的沙、瓜二州,余下州府改称河西路,效顺于梁。
……
檐下春燕归巢,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徐予和把信纸搁到一旁,便听到孟春推门进来急声开口:“娘子,夫人说宫里头来人了,嘉王亲自带着礼官到府上颁下赐婚诏书,待到明日,便要行纳采问名之礼了。”
徐予和愣神片刻,起身走到案前,“之前怎么没听爹爹提过此事?”
“主翁好像也不知情,这会儿在御史台处理公务还没回来呢,夫人刚刚才差了人去御史台传话,”孟春从袖中拿出一封信,低声道:“对了,陆郎君让我把这个交给娘子,陆郎君那个样子,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拒绝。”
徐予和看着信若有所思,从卓啰城回到汴京,父亲便亲自登门向陆伯父提了退婚,两家关系亲厚归亲厚,但无端退婚着实说不过去,她心中一直存着些愧疚,可感情这种事最忌拖泥带水,她拿起书案上的信一并交给孟春,“这两封信都还回去,以后陆郎君再让你送信,就别应下了。”
“陆郎君肯定不会收的,他就是想让娘子回心转意,”孟春接下那些信,可惜道:“其实陆郎君也怪可怜的,娘子那时候被歹人掳走,陆郎君都要急疯了,天天在外边找,后来起了兵乱,他也照找不误,直到范郎君到府上报了平安他才放心。”
徐予和听了以后更是内疚,离京期间母亲与陆家互换了定帖,这门亲事基本上已经定了,陆家也在筹备定礼择定婚期,哪曾想自己回京后第一件事竟是要求退婚,陆伯父没有追问缘由,答应地很爽快,只有陆霄不肯接受。
即便她好几次亲口向陆霄说明,他也难以接受,其实难以接受也正常,这件事本就是她做的不合适,感情是最难割舍的,这对他一点也不公平。
孟春道:“娘子,我听外面的人说,主翁之所以去退婚,是因为官家有意给娘子和宁王赐婚,所以不同意陆相公罢相,夫人接了定帖也没有表示,他们怎么能这样?”
徐予和隐约猜到这些风言风语从何处而来,两家已经交换定帖,父亲却无缘无故退掉约定已久的亲事,转头接下官家的赐婚,在外人眼里,这不就是趋炎附势?他不想让自己和父亲背上不好的名声,便做了这横抢姻缘的恶人。
第102章 赠衷情(二)
婚嫁之礼本就繁琐, 更何况是亲王娶亲,一连两日,徐予和都没落个清静。
纳采问名之后, 接着是纳吉、纳成、请期, 这两日天才刚亮, 嘉王便掐着时辰带着太常礼官等人到了宅邸门前。
其日漫漫,不知过了多久,有女使过来说父亲已经送走了嘉王一干人等,徐予和搁下手里的事,打算找父亲询问卜定的婚期,经过园子时瞧见仆从领着一个人也正往前庭的方向走, 看着是从侧门方向进来的。
再一细看,那道身影不正是赵洵?
“何时回来的?”
赵洵眉心微蹙,似有事在身,听到她的声音后, 蹙起的眉峰慢慢舒展, 连带着眼睛里也浸满了笑,“今日才到京。”
徐予和莞尔一笑, “我还以为要等到下月月初。”
赵洵抬手挑起眼前的花枝, 快步踏上连廊,“本来没这么快的, 娘娘一直发愁我的婚事,自从在我大哥那里知道我爱慕于你,便开始筹备婚事了,她一打听到徐中丞向陆家提了退婚, 立马命人合了你我的八字,择定了婚期, 还催着大哥赶紧写下赐婚诏书,所以操办地有些着急,不过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一点也不凑合。”
原本徐予和不觉得难为情,现在听他一通解释,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娘娘对这桩婚事百般上心,自然不会凑合,你回京以后不去看望娘娘,怎么有空到这儿闲聊?”
“谁说没去?”赵洵道:“我才从娘娘那里过来,她拉着我唠叨许久,一听我有事要与徐中丞商量,才放我出宫的,这个时候仪制应当结束了吧?”
徐予和点了点头,“结束了。”
他来时神色复杂,她想起前些天的边报,收复西羌不过几日,他作为统帅,自是有许多事务要处理,如果不是太后娘娘着急安排两人成亲,他也不会这么快就赶回汴京,遂问:“是河西路还未安置妥善吗?”
“河西路的局势暂时还好,有岑小将军和苏将军镇守,西羌旧党不会生出什么大的变故。”
赵洵脸上虽然还带着笑,眉眼间却已尽显忧思之色,“是刘微和梁太后,柳枯青死了以后,刘微这个人就像消失了一般,兴庆府中有人说他靠着柳枯青的关系与梁太后勾结到一起,伺机兴复西羌,卷土重来,乔焕说过他之前想用你来挟制我,我怕他故技重施,所以尽早与徐中丞商量好对策。”
论起刘微那偏执到近乎病态的心理,做出什么都有可能,但现在徐予和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当初是因为谋反,而现在诸事平定,西羌也大势已去,他犯不着因为柳枯青再做赔本的买卖。
“他好不容易脱身,何必再来自投罗网?”
赵洵道:“即便他不来,梁太后也会派人来,回程时我曾遇到流寇突袭,一经审查发现是梁太后的人,包括伐羌之前行刺我的那些人,也都是得了梁太后的授意,他们的藏身之处我没有全部挖出,还有一些漏网之鱼藏匿在京,现在西羌已灭,李佑乾又自焚城中,她不会忍下这口气的,你我成婚在即,我担心他们报复不成,会向你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