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琴央捏紧了那封薄薄的信纸,方才柳相叶说出贺成烨的任务是要杀掉贺景廷时,她即刻便相信了贺成烨的背叛。
如今,她的确不知道怎么面对贺成烨的坦然相待。
“你可知道,我不可能让贺景廷出事,甚至我还要带他回宫,扶他入东宫坐上储君之位。”
“知道。”贺成烨不疑有他。
“那你可知,与我同在浙北的谋划若有朝一日暴露,你又放任贺景廷回京,以贺成衍的行事风格,恐怕整个舒王府上下都会被株连。”
“知道,我素日不爱用人,舒王府同个空宅子没区别,也未曾娶妻亦无子嗣,不怕株连。”
沈琴央其实还想问他许多,但望着他充满坚定之色的眼睛,似乎已经有了答案,她最终叹了口气道:
“贺成烨,你到底想要什么?”
贺成烨几乎不假思索:“我想要你真心待我。”
这个答案对完全现实主义的沈琴央来说还是有些太抽象了,她只相信利益趋同的合作,而贺成烨冒死为她坐到这个份上,却只要什么真心,她理解不了,也不会相信。
“我没有那种东西,但我可以告诉你一句实话。”
沈琴央将那张信纸重新收好,轻轻放在他的椅子上,“贺成烨,我们不是一路人,我很感激你的救命之恩,你就当我是个没心没肺的恶人吧。”
贺成烨眼神冷下来,“你到底还是不相信我。”
“我是不相信真心。”
沈琴央答道,这句话她没有撒谎。
她信过一次贺成衍向她展露的真心,下场就是她的今日。于是她从此再也不会相信真心,也将自己的真心就此抹杀,才能在这个你死我亡的世界活下来,活到现在。
贺成烨看着她,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冷漠,像是在看某种冷血怪物。
沈琴央暗自心惊,她从不觉得贺成烨与贺成衍容貌上有相似之处,因为两人也没有血缘关系。但此时的贺成烨眸色之中却染上了贺成衍的薄凉,那是独属于帝王家惯有的决然无情,仿佛能一刀两断世间一切情缘。
他没有再说任何,转身离去。
沈琴央知道这一别日后就是形同陌路了,甚至两人各自为营。她看着贺成烨的背影,无论如何,这个人的确几次救她于水火。
“等等,你...日后要小心二当家柳相叶。”
贺成烨没有因为她的话产生任何反应,背影恍若未闻,回到了屋中。
*
次日,沈琴央就从贺成烨的别院离开,启程前往云霄山。
那是贺景廷现下所在之处,当然,这个消息也是她同柳相叶交换来的。
她没有答应柳相叶的条件,柳相叶自然不会再帮她收服贺景廷,但他也将贺景廷被移送到云霄山的消息告诉了沈琴央,至于如何说服贺景廷,那就要看沈琴央自己的本事了。
云霄山算是浙北最高的一座山峰,山上建有成片的庙宇,其中有不少禅房供人居住。也许是因为浔江派山庄人多口杂,加之贺景廷的身份暧昧又贵重,山中清幽佛门寂静,很少有人能想到贺景廷会被移送至此。
沈琴央只身前来,独自登上了云霄山。
云雾缭绕之中,远远地看见了寺庙的山门,上书松云寺三字。这山实在不算矮,前来拜会的香客不多,沈琴央步入寺中,便有一位僧人走上前来。
沈琴央合了合掌道:“我想拜见停云师父。”
僧人闻言,神色微微一滞,便将沈琴央带到了后山处,十分隐蔽清静的一间禅房门前,随后便自行离去。
原本以为虽住在寺庙之中,但实则还是关押看守,贺景廷的住处自然还会有浔江派的人层层把守。可一路上只有那一个僧人带路,直至门前都畅通无阻。
沈琴央敲了敲门,听到了门内应声。
一推开门,贺景廷坐在茶几旁,已经沏好了茶水,他对面的空位上刚好摆了一杯,还冒着热气,似乎在等着沈琴央的到来。
沈琴央倒也不意外,毕竟贺景廷与她在浔江派山庄的初次相见,就已经早早预知她的到来。
贺景廷笑着朝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沈琴央也不同他客气,径直坐下,抿了一口茶。
她一路从山底徒步爬上来,渴得要命,很快便喝空了一杯,贺景廷笑笑,坐在对面帮她倒满。
“浔江派的人将t你移居到此处却不派一个人来看着,竟对你如此放心?”沈琴央四处打量着屋中的陈设,不动声色道。
明明贺景廷不过临时居住,屋中事物却一应俱全。但可以看出并不是仓促置办的新货,许多家具摆设,陈列用品,都像是经年使用过的。贺景廷身在其中,有种久居此地收放自如的支配感。
贺景廷只当她是闲聊,随口答道:
“因为我也没打算走,他们自然不必派人来盯着。”
沈琴央又喝完了一杯,能尝出来是上好的君山银叶,这贺景廷明明是浔江派劫来的人质,待遇未免也太好了,这茶即便她在宫中都算少见。
贺景廷也不介意她拿着好茶当白水灌,又为她斟满一杯。
“听说能行路上山的人都心诚,拜佛时许的愿也灵,娘娘既然都已经登上来了,不如顺道去拜一拜,说不定能心想事成。”
“不必了,我不信佛。”
贺景廷点点头,“虽说人能有个信仰之物是好事,但我也不信。”
他顿了顿,看向沈琴央,“看来,娘娘同我是一种人。”
沈琴央不信佛,是因为她知道这世界无非一本小说而成,系统就是这个世界的神佛,主宰着npc们的命运。在看透这种本质后,烧香拜佛都显得无比可笑,即便她自己也曾在殿中请了佛像,日日诵经,但不过为了令自己心安。
贺景廷却道:“因为,我信我自己。”
沈琴央笑了笑,不置可否。
“娘娘徒步上山,想必也不单纯是为了讨一杯茶水。那日浔江派山庄之中匆匆一别,或许,娘娘是改换了心意?”
“不错,我是为此而来。”
贺景廷露出意料之中的笑意,似乎早就猜到沈琴央会妥协,“如此一来,日后我便要称您为母后了。”
沈琴央却抬手道:“不急,我还没说我的条件,既然要同盟,我们彼此总要拿出些诚意。”
“洗耳恭听。”
“对你来说,很简单。”沈琴央笑得纯良:
“我要你,杀了浔江派二当家,柳相叶。”
第58章 烧山
贺景廷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半响, 他才开口,嗓音不知为何有些沙哑。
“为什么?”
沈琴央笑着喝了口茶,“没有为什么, 这就是我的条件, 接不接受随你。”
茶盏又空了,这次贺景廷却没有再为她斟茶, 而是盯着她道:
“娘娘未免有些太看得起我这个人质, 我不过是个幼年丧母无依无靠之人, 即便流着皇室的血, 活得还不如平头百姓安逸。多年来遭到各方势力的抓捕暗杀, 能活到今日已是大幸。浔江派二当家, 且不说他身边有多少护卫, 就算是准备万全, 我一个被关在山中的人质如何能近他的身?”
沈琴央面无表情地听完:
“你说的这些, 与我何干?该怎么近他的身,如何杀了他, 这是你该考虑的东西。我已经将我的条件摆在这里, 柳相叶,我不仅要他的尸首,我还要他死亡的消息公之于众,传到浔江派与整个浙北都人尽皆知。你做不到,就没得谈。”
贺景廷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但沈琴央无意瞥见他桌下的手握成了拳,骨节都泛白了。
“怎么?做不到吗?”
沈琴央笑着又添了把火,“你若这点本事都拿不出来, 如何能在日后尔虞我诈的朝堂之上存活,去争那九五之尊的位子?贺景廷, 想做我的儿子,没那么容易。”
原本贺景廷在她面前那副尽在掌握的怡然自得现在尽数崩溃,他漂亮到像雕塑一般完美的脸上,因为恼羞成怒裂开了条条缝隙,再也装不下去那镇定自若的优雅姿态了。
“你这分明是强人所难,我怎么可能做到!?”
“怎么不可能?”
与贺景廷的暴怒截然相反,沈琴央冷静地端坐于对岸,“你是林挚起义的旗帜,纵然柳相叶再得人心,再有恩于他,林挚都不会拿你怎样,你只管先斩后奏便是。”
沈琴央抚了扶衣袖,“既然未来有可能做你的母后,本宫便先教你这一回。”
即便她现在一袭素衣,身处山中寺庙,却仿若身披华服头戴凤冠,依旧是那个统管六宫掌握半个朝堂命脉的皇后娘娘。
“林挚能将你安置于柳相叶的院中,而柳相叶又将你转移到了云霄山中,不派任何人来看守。虽然是因为他料定了你不会主动逃走,但也证明了他没对你设防。柳相叶知道我要来找你,也知我皇后的身份,只要随便寻个由头告诉他,有一件同皇后有关的事与他相商,柳相叶自然来见你。”
沈琴央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轻轻放在桌上,沉甸甸的金属接触到桌面发出了冰冷的声响,贺景廷目光下移,双唇紧抿看着那把躺倒的利刃。
“怎么杀人,就不用我教你了吧?柳相叶不过一个瘸子,可别说你打不过。”
贺景廷冷笑道:“我若是被柳相叶反杀,你这趟浙北可就算是白来了。”
“不会的。”
沈琴央十分笃定笑道:“柳相叶不会杀你,因为你的身份,可比他贵重的多。”
贺景廷闻言,目光试探地抬起看了她一眼,而沈琴央已经起身准备离开。
她推开门,山中传来悠远的钟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火味。
“只要柳相叶一死,我们便即刻启程回京,从此你就是皇后的亲生儿子,皇帝的嫡长子。储君之位,本宫也一并许你。”
她最后留下这一句,迈出了屋门。
贺景廷从桌上拿起那把短刀,握紧了它,眸中闪过一丝阴诡的狠厉之色。
“呵,为了保下舒王是吗?只可惜,舒王必须死在柳相叶前面。”
*
回到浔江派山庄已是次日傍晚,沈琴央推开贺成烨别院的门,发现屋中空空如也。
他为数不多的一些换洗的衣衫物品都不见了,只留下一间空荡荡的屋子。
院中传来声响,沈琴央赶忙走出去,发现是林挚的夫人,周嫂来看她。
周嫂笑着拉了她的手,到屋中坐下,温声安慰道:
“难为你了,刚成亲就独守空房,外面这几日出了点事,好像是潇山盟跑了的应韬又现身了,林挚他无暇分身,便派军师去了。”
原来如此,沈琴央还以为他一气之下又消失了。
似乎是看到沈琴央神色有异,周嫂试探道:“小两口吵架了?”
“没有的事,周嫂。”沈琴央笑着摇了摇头。
“笑得比哭都难看了,还说没有!”
有那么夸张吗?沈琴央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她惯是会隐藏情绪的人,不至于装得这么差吧?虽然同贺成烨是这么个结局,的确令她心里有些不舒服。
“其实夫妻俩吵吵嘴很正常,但才洞房没两天就闹脾气,属实是军师不应该了!没事,等他回来,嫂嫂替你教训他,实在不行还有我家那口子呢,林挚也能说上他几句。”
沈琴央实在无奈,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不承认也没意思,只好点点头应下来。
她突然想到了个问题,便开口问周嫂道:“这几日,二当家可还在山庄中?”
“二当家这两日有事出去了。”
周嫂有些疑惑,“你找二当家有什么事?”
毕竟贺成烨都是在林挚手下做事,同柳相叶几乎没有交集。沈琴央怕她起疑,解释道:
“也没什么事,就是听夫君他说自己与二当家说不太上话,我想着既然都是为浔江派做事,日后在山庄中还需多多照应,去拜访一下也是好的。”
周嫂皱了皱眉道:“你这么做原本也是应该的,军师似乎确实有些不喜二当家,但二当家那个人有套自己的行事做派,向来不必同林挚汇报行踪,总神出鬼没的,林挚倒是信任他。”
沈琴央听出这话中微妙的意思,不禁追问道:“嫂嫂是觉得此人不可信?”
周嫂赶忙摆摆手,“那倒是不至于!二当家是浔江派的恩人,若是没有他的筹谋,浔江派现在还是山沟里的绿林草莽罢了。”
她叹了口气,复又拉过沈琴央的手,“本不想同你说这些,但你既嫁给了军师,也是浔江派的人,日后又是在山庄之中与我长作伴的,嫂嫂也没必要同你撒谎,毕竟这事只是我的一点妇人之见。”
其实不然,有的时候女人的直觉不讲道理,但往往是最敏锐的。
沈琴央忙道:“嫂t嫂你说。”
周嫂缓缓讲道:“当年浔江派还没发迹时,浙北最大的帮派其实是潇山盟,但潇山盟行事强悍,盟中风气极差,四处烧杀抢掠,十足十的恶贯满盈。浔江派在那时不过山中土匪,但我们惯是只劫富户恶霸,从不动平民百姓。因而也难以扩大什么势力,渐渐地就有些难以为继。”
“潇山盟曾经的势力竟这么强大?”
沈琴央想起贺成烨同自己讲过关于潇山盟的事,他们背后的那位神秘的盟主,难道在那时就是他在做主盟中事务吗?既然曾经如此辉煌过,为何如今他却放任浔江派一派独大,而潇山盟没落至此呢?
周嫂点点头,继续道:“所以当时潇山盟便起了吞并浔江派的意,派人围堵上山,同我们打了几天几夜,因为山中地势易守难攻,所以哪怕他们人多,一时间也没法轻易攻克。于是潇山盟的人便准备围守山下,切断了我们的粮食供给,想等着我们自己投降。”
她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其他的细节都有些记不清了,但唯独那个人,周嫂记得清楚。
他拖着一条病腿上山的样子,苍白的皮肤犹如白日游魂,面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据说是被潇山盟的人毁了容又打断了腿。
那般弱势者的惨状,周嫂却第一眼就觉得此人不一般。
“就在那时,二当家柳相叶出现了,他独自上山来,自称是被潇山盟害死了全家的平民百姓,脱着一条病腿上山为林挚献计。用一条放火烧山之计,将所有潇山盟的人骗到了浔江派阵地,全烧死了。”
沈琴央皱了皱眉,潇山盟的人又不是傻子,只要老老实实守好山底不放任何人上下山,何愁浔江派不投降?
这柳相叶的计谋未免有些太厉害了,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竟将他们全部骗上山。
周嫂继续道:“大火烧山啊,烧了七天七夜才熄灭,浔江派的确逃脱一劫,但也没了阵地,山中是回不去了,只得拼一条新的出路。于是林挚当即决定彻底离开山中,不再做土匪,而是建帮立派,势必要闯出一番天下。那场大火烧死了潇山盟小半的人,元气大伤,才令我们有了喘息的机会,一再壮大。加上二当家神鬼莫测的谋划,才有了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