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贺成衍留下的。”
生命的最后时刻,贺成衍咬破手指用鲜血也要写下来的话,不过五个字——
是你选了他。
短短的一句话,没有说你是谁,更没有说他又是谁。可沈琴央却清楚地知道,贺成衍是写给她看的。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在他死后来找线索,才留下了这句话。
“是我选了他...”
沈琴央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已经没有了迷茫。身后,屋门被推开,有人迈过门槛进了房间,但沈琴央没有回头。
带着寒意的冷风灌进屋里来,身后那人的声音温和:
“母后怎么在这里站着?屋子里没炭盆,还是回昭晨宫吧。”
贺景廷如今已经是一国之君,身上也换成了帝王服制,丝毫看不出从前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竟有些自幼养尊处优供养出来的天骄贵气。
沈琴央淡淡道:“如今你既已称帝,就没有必要再称皇后为母后了。”
贺景廷苦笑一声:“母后这是在怪儿臣不行太后册封典仪了。”
沈琴央也不否认,她扶着贺景廷上位,就是为了做太后不被任何人掣肘。这一点贺景廷也清楚,没必要遮遮掩掩。
“现如今你登上帝位,朝廷之上呼风唤雨,无论先前是我的人还是贺成衍的人都被你砍去大半,罢免的罢□□放的流放。朝堂之上可谓是一人之上,还有什么是你说的不算的?”
贺景廷上前一步,似乎想要辩解什么,却因为沈琴央突然冷下来的眼神欲言又止。
沈琴央继续道:“你始终记恨我在浙北时毁了你多年的苦心经营,也是,习惯了背后执棋的人,怎么会心甘情愿做别人的棋子?来到京城后,明面上受限与贺成衍,暗中又被我摆布着,这滋味的确不好受。”
沈琴央不紧不慢地说着她认为的事实,没有看到贺景廷眼中的震颤。
“原来母后从未真正信任过我。”
沈琴央道:“事到如今说信任与否,陛下未免有些太过天真了,我只看结果罢了。皇帝驾崩,皇后失权,而你得到了最初想要的一切,还不够说明局面吗?”
贺景廷垂眸,方才的失仪已经很好地掩盖了过去,要说的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只落成一个无奈的笑。
“既然儿臣说什么都扭转不了母后的看法,再多辩解也显得虚伪了。”
沈琴央道:“但我不理解的是,拖着不册封太后,除了令朝野上下非议不止,残余下的皇后党日日在你面前上书进谏,不过是为了让我待在皇后这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上。但若你只是想羞辱我,比这行之有效的法子有的是。”
如果说先前的话仅仅是令贺景廷失望,这句话便是彻底激怒了贺景廷。
他三步化作一步上前抓住沈琴央的肩膀,“我从未想过要羞辱你!”
沈琴央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皱了皱眉道:“那你是为了什么?”
“我...”贺景廷欲言又止,继而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冷静下来松开沈琴央低声道:
“母后只需要知道,儿臣没有要难为您的意思,就好了...”
说完他像下定了什么决心,看了看这间有些过于败落的屋子,“不过现下朝中还有许多变故,宫中也不得完全的安宁。从今日起,母后就好好在昭晨宫修养吧,腿不好就不要再到处乱跑了。”
说完,门外贺景廷随身的护卫进到屋中,意识已经十分明确。
离开前,他最后留下一句:
“就相信我一次吧,母后,没有人比我更想行册封太后典仪了。”
沈琴央:“...”
贺景廷走后,他的几个护卫上前行礼示意道:“皇后娘娘,请回昭晨宫吧。”
沈琴央也不抗拒,迈出了屋门,无视了门前早就停着的软轿,径直出了养居殿大门。
但去的,却是完全同昭晨宫相反的方向。
贺景廷的几个护卫面面相觑,但又没人敢上前拦住沈琴央。他们都是在贺景廷身边做事的人,自然清楚陛下对这位先皇后的重视程度,哪怕她还没有册封太后,也是陛下见了都恭恭敬敬的存在。
但陛下方才的话的确有禁足皇后的意思...
于是只得在一旁委屈道:“皇后娘娘...陛下有口谕...”
沈琴央厉声出言打断道:“放肆,你们既然称本宫为皇后,陛下该是谁?”
几个护卫不过一群武夫,哪里懂礼教上的各种讲究,顿时支支吾吾不敢再言语,纷纷跟着谢罪。
没办法,只能远远地跟着皇后,看看她要去哪再同陛下禀报了。也许她就是知道要被禁足,打算最后透透风呢?反正总归皇宫就这么大,等娘娘逛够了,早晚还是要回昭晨宫的。
结果没想到,沈琴央来到了停放先帝的灵堂。
虽然新帝匆忙登基,但先帝还需在大丧后再停灵七日,百官大臣祭拜,宫妃需在此行跪礼哭丧。但因为仪式冗长繁杂,贺景廷对自己这个父皇也没什么感情,巴不得他丧礼凄凉收场,所以许多陪着跪着的宫妃都各回各宫待着了。
灵堂之中静悄悄地,只有白烛燃烧的声响,贺成衍的棺椁摆在中央,看上去有些凄凉。
她从香案上抽了三支香点燃,没有叩拜,直接插在了香炉之中,随后便跪坐在了灵柩前的蒲团之上,再也没有动作了。
贺景廷的护卫在灵堂外看傻了眼,不是说先帝和皇后关系不好吗?怎么往日其他与先帝你侬我侬情深似海的宫妃一个都没出现,反倒是与先帝水火不容的皇后来为他守灵了?
几个护卫当即去回禀了贺景廷。
本以为陛下会亲自前去,将皇后好言相劝哄回昭晨宫去,没想到贺景廷听完后当即冷了脸。
“她要跪,就让她跪吧。”
第102章 索命
线香焚烧, 灵堂中轻悄悄地,散开一片沉静的香火味。
沈琴央跪坐中央,双手合十, 掌中是一串浑圆的岫玉珠串。
她已经在此跪了一天一夜, 再跪下去,那条本就伤了的腿算是彻底废了。皇帝派人来劝过几次无果, 便放弃了。似乎是发现了她根本没有要离开的想法, 亦或是觉得她那条病腿也逃不远了, 所以就连殿前看守的侍卫都撤了下去, 任由她独自一人于灵堂长跪。
没有皇帝的准许, 更是无一人敢擅自前来探视。
明眼人都看得出, 这是新帝在和皇后闹脾气, 正是僵持不下的时候。谁这个时候敢上前多说话, 那就是触怒圣上的大罪。
灵堂中, 静得出奇。
突然,一道脚步声渐起, 自庭中缓步行至堂前。听声音, 来的至少有三人。
沈琴央并没有睁开眼,只是将掌中的玉石珠串捻了捻,等待着来人率先开口。
踏入灵堂的却只有一人,偏巧,那人也没打算先开口。
沈琴央等得不耐烦:“停灵的时日还有最后一天, 陛下就已经没耐心了吗?”
她清楚,若是那日真的顺了贺景廷的意,直接回了昭晨宫, 那她的后半生便彻底成了新朝遗留在皇宫一隅的笑柄,百无一用的废物。只能永远受制于贺景廷, 终生圈禁在那如冷宫一般的昭晨宫。
她跪在这里,是在为自己争取最后的时间。作为先帝之后的沈琴央只要多在先帝灵前跪一日,前朝的非议之声就盛一分,她手下还有愿意尽忠之人。连翘或许也会在暗中调度,虽然现在以连翘自己的力量可能难以匹敌掌握着绝对权力的贺景廷,但总归也是一个希望,不是吗?
赫函已死,贺景廷背叛,浔江派也被收归朝廷,她手中的棋,已经满盘皆输,难以为继。曾经用以傍身的权势凋零,现在她只有自己了。
“我怕再晚来一日,你这条腿就彻底废了。”
沈琴央微微一愣。
那声音她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曾经有人数次用这个声音喊过自己,陌生是因为已经时过境迁。她回过头去,背着光,那人的面容看不太真切。
“皇嫂,好久不见。”
这声皇嫂,沈琴央早就听贺成烨叫过了许多次,有时他带着些许耍赖撒娇的意味,有时又像为了与她疏离开来的刻意为之。
但在经历了他随军南下假死失踪、皇城宫变他携大军出现后,这声皇嫂在沈琴央听来,只觉得无比戏谑可笑。
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是带着目的来接近她的。
其实沈琴央早就知道贺成烨的不对劲,分明是个疾病缠身闭门久居宫外的闲散王爷,突然体格康健甚至算得上是矫健地出现在她面前,从不与世族王室来往,却开始频繁地往来宫中。更不必说在西北时他毫无道理的保护与偏袒,宁可跨域半个西北费劲心力也要护着她重回宫中。
沈琴央一直是不相信没有由来的好意的,这世上只有利益驱成的盟友,就像她选择与贺景廷暂时为盟,因为他们的目标都是扳倒贺成衍,一但贺成衍垮台,他们便又站在了对立的阵营。
她默认了所有人都是追名逐利的存在,可贺成烨所追逐的利益在何处,她看不清,想不透。
在浙北时他突如其来的表白,近乎卑微的投诚,沈琴央历历在目。那时,她是真以为贺成烨是芸芸众生里唯一的例外。
原来,他也并不能免俗。
甚至贺成烨是所有带着目的接近她的人里,野心最大的一个。
因为他不为名,不为利,为的是复仇。
“皇嫂何故惊讶,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根本没死吗。”
贺成烨负手俯身看向跪在地上的沈琴央,看她因为受不了自己居高临下的视线而努力地想站起来,却因为那条病腿拖累着,只能强撑在蒲团上,无处发泄的力量令她微微颤抖着,眼中尽是怒色。
“贺成烨,你就应该死在南边。”
她并不介意在贺成烨面前露出自己本来的面目,狠毒、决绝、充满了对背叛者的恶意。而贺成烨也欣然接受她的诅咒,笑道:
“我死了,皇嫂也就掉下城墙死了,我怎么能看着你去死呢?所以我努力在南边活了下来。”
其实沈琴央醒来后就知道了,那日她被罗萨推下城墙,接住她的人是贺成烨。哪怕醒来后没有一个人告诉她,那一身的松竹木香骗不了人。
但沈琴央还是恶狠狠道:“荒谬,南边根本没有战火,你是早知道赫函会背叛我,瞒过所有人的耳目藏了起来!”
贺成烨也不辩解,静静地站在她面前听着。
“你找到崇多,不知道用了什么理由说动了他,让崇多不仅没有听从他父亲的命令,还倒过头来与你一同回京。你与贺景廷里应外合,他在宫内故意制造宫防疏漏将赫函放出去,并料定他一定会南下,想尽办法联系崇多与他会合。”
沈琴央冷笑一声:“可惜我们三人各怀目的一番筹谋,最后竟给你行了方便。朝廷的五千精兵,崇多带走的擎栾族人,浔江派潇山盟,到最后各方人马都成了你围城掌权的力量。贺成烨,我本以为这盘棋局里,你是最蠢的一枚棋子,没想到你竟是所有棋局之上的执棋者。”
贺成烨笑了笑,算是认下了所有,“皇嫂真是抬举我了。”
沈琴央强撑着从蒲团上站起来,无论如何,她绝不会跪在背叛者面前。
“贺成烨,你到底要什么。”
哪怕走到今日,沈琴央都看不清贺成烨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如果只是掌权,那城破之日他当即就可以杀掉贺景廷自己坐上皇位。他本就是贺姓皇子,根本无需什么冠冕堂皇的由头就可以顺理成章即位,何苦忙活半天最后还是扶贺景廷上位,把他当作傀儡去排除异己。
贺成烨擦着沈琴央的肩膀走到香案前,抽了支香就着贺成衍牌位前的烛火点了,火焰在线香顶端烧起来,他轻轻一吹,随手插在了香炉中。
“皇嫂很聪明,既然已经猜到了我的棋局,又怎么会看不破我想要什么?”
沈琴央看着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她看过这双眼的明明灭灭,更看过里面盛着近乎疯癫的怒意。
“皇嫂再好好想想,御花园中你抢了我的猫,那当真是你我二人的初见吗?”
贺成烨一步步地走近她。
“我也许比皇嫂以为的初遇,更早认识你。”
不怪沈琴央一直以来看不透贺成烨的目的。因为眼前的人,根本就不是贺成烨。
像是终于印证了自己的猜想,沈琴央反倒释然地笑了:“我知道了,既然贺成衍已经死了...”
她上前一步,迎上贺成烨的目光:
“下一步,你想要我死吗,贺尧。”
贺尧,十分陌生的一个名字,贺姓宗亲中,单名一字的只有那没被延续下来的一脉。贺成衍弑君篡位杀的那位先皇帝,《隐玉匣》中的反派暴君。
“很久没有人用这个名字叫我了,即便是上一世,也很少有人敢直呼其名。”
眼前的贺成烨在身份大白后已经全然没有了从前松散的气质,黑色的大氅衬得那张本该眉目含笑的脸肃穆而冷峻,生在帝王家与生俱来的威仪是刻在骨血中的印记,不加掩饰后张扬而狂放地四散开来。
恍惚间,沈琴央再次看到了那个被架空权力,身侧空无一人,逼到大殿中在大火里用一根白绫了此残生的暴君。
那时,自己就站在贺成衍身边,看着他死在了大火里。
十年过去,那人换了副皮相,眸子却还是那一双;映着火光,狠戾又决然。
“你猜的不错,夺回本该是我的权力,杀掉谋逆的不忠之臣...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贺成烨缓缓地从袖中带出一柄卷轴,那竟是绣有龙纹的圣旨。
“按理说是要传旨之人宣读的,不过以你我的关系,就不必了。”
他随意得像是递了一张平平无奇的纸给沈琴央,殊不知上面的一字一句都是决定了她命运的枷锁:
“先皇后与先皇伉俪,德配坤元。自先皇龙驭上宾,朕不忍见先皇后悲痛无尽,念及追思之诚,特旨命先皇后随棺同赴皇陵,为先皇守陵以尽夫妻之情。”
待到将圣旨上的内容全部读完,沈琴央笑起来:
“贺景廷只是想将我圈禁在昭晨宫,你却要我守着贺成衍的坟头过完后半生。比起t来,还是你更懂得折磨人些。”
她将那卷圣旨扔在地上,过分苍白的面庞神色却坚毅,因而染上了些许血色:
“你不如杀了我。”
从沈琴央进入到这个世界,贺成衍就是她为了活下而拼命抓住的救命稻草。为了活,她倾尽心力,不惜做小伏低讨好于他,在宗亲王府睡在他身边的每一夜,她看着身侧熟睡的男人都要按下杀心和恨意才能勉强入睡。终于,贺成衍死了,现在却要她守着贺成衍的尸骨日日为他诵经扫墓,怎么可能!
“留在贺景廷身边,你可以是太后。守在贺成衍棺前,你可以继续做皇后。”
贺成烨看着她,抬手摸了摸腰间的佩剑,携刀入灵堂乃是大忌,况且是在先帝棺柩前亮剑,但他丝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