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他还是低低笑了笑,眼神中却泛起一丝莫名的苦涩。
-
大理寺,寒夜如刃,冰霜漫上墙壁。
囚室内灯火微弱,光影将墙壁上铁链的轮廓映得森然可怖。
程筑被锁在木椅上,鬓发凌乱,面容苍白,身上的灰袍满是污渍。尽管如此,他的眼神依旧锐利,带着刻意的倔强,仿佛想借此撑起一丝残存的尊严。
一阵清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逐渐打破牢狱的死寂。铁门被缓缓推开,低沉的“吱呀”声刺入耳中,寒风随之灌入,带来一股隐隐的梅香。
来人正是阮如安。
她一身素裘掩身,面容在昏黄的灯火中显得愈发冷峻。
停下步子,她的目光轻轻扫过程筑,未曾有一丝停顿,仿佛眼前不过是块无关紧要的物件儿。
“程大人。”她的声音缓缓响起,如冰面上的薄风,既轻又冷,“不知这枯坐囹圄中的感受,可还安稳?”
将要三司会省,她虽动不得程筑性命,打一打、讽刺几句确实能够的。
程筑抬眼,唇角扯出一抹冷笑:“程某何德何能,竟让娘娘亲自前来看望?莫非娘娘担忧程某失了这条命,不足以向天下交代?”
“交代?”阮如安轻轻一笑,唇角的弧度浅得几不可察,却透着讥诮,“程大人当真以为,你那点生死存亡,值得本宫大费周章?”
程筑闻言,瞳孔微缩,随即压下情绪,强撑道:“如此说来,娘娘今日所为何事?”
“本宫不过一时兴起,来瞧瞧程大人是否过得安好。”
阮如安缓缓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语调中似有若无的惋惜,“毕竟,昔日清流之首,如今竟也落得这般模样,真叫人唏嘘。”
来时她已吩咐心腹屏退四周,更有容冰在外头守着。
她是气极了,又是心烦极了…….如此这般,此时同程筑说起话来,自然也不大顾及了。
“娘娘无须感叹,清流志士心怀天下,本官自知赴死而无怨。”程筑语气冷硬,试图稳住气势,然而他的双拳却悄然握紧。
他素来孤傲,如今被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这般阴阳怪气,哪里真沉得住。
阮如安看在眼中,神色未动,只是轻轻抬手,将灯芯挑高了一分。
“程大人此言,倒让本宫生出几分敬意。”
她轻轻叹息,“毕竟,连堂堂清流之首也能被如此轻易弃之不顾,可见所谓志士,终究不过一场虚名。”
程筑脸色一变,声音骤然拔高:“娘娘此言何意?”
“何意?”阮如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淡淡拂过的一道刀锋,“本宫的意思,难道程大人不明白么?你自入狱以来,可曾见过哪位同党前来营救?还是说,程大人到如今才察觉,自己不过是被推出来挡刀的弃子?”
她的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敲在程筑心头。
大抵是程筑自己本身就有这样的顾虑,只见他听了这话,那面色从苍白渐渐转为铁青,不过是咬牙强撑:“娘娘不必费心离间,程某为清流一死,问心无愧!”
阮如安淡淡一笑:“问心无愧?怕是程大人这番话,说给自己听都未必信罢。”
她缓缓移步,在他身边停下,低头俯视,睥道:“程大人,天寒地冻,本宫劝你一句,早些认清形势,免得死后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毕竟,没人会为一个弃子流泪。”
她这话也不是完全挑拨离间的假话。
白暨那些人要是真想救程筑,也就这三日的功夫了。
可外头是镇北王坐镇,眼下还有兰寺卿把控。
众目睽睽,除非他们甘愿为了一个程筑舍弃一切,否则,他们的手就伸不进来。
程筑,只能是一枚弃子。
听了这话,程筑猛地抬头,目光愤怒,张了张口,却哑然失声。
他咬牙切齿地看着阮如安,却发现她神色从头到尾未曾有一丝波动。
恍然间,程筑眯了眯眼。
若不是光线足够明亮,若不是皇后的声线足够柔和。
他都要将面前的女郎错认成那个高高在上、不动声色不费力气便能将他坑害至此的帝王了。
“拖下去,好好‘伺候’。”
穆靖南一日不醒,程筑便一日别想好过。
大理寺多的是折磨人又不要命的法子,阮如安不信兰寺卿会悟不了这点道理。
说罢,阮如安不再看他,袖摆一拂,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了。
第75章 辩审 她对朕既爱且疑,对自己的心更是……
太极殿, 夜深寒露凝霜。
李大监立于一旁,小心翼翼地垂首候命。
殿中沉寂无声,唯有风穿过窗棂,拨弄帷幔, 发出沙沙轻响。
榻上的穆靖南闭目而卧, 呼吸平稳, 似已熟睡。
可偏偏当李大监以为他已安歇, 正欲小步退下时, 却听他低哑的声音缓缓响起:“扶曜丹, 朕若真用了, 她会如何想?”
李大监原是穆靖南生母——先孝懿皇贵妃跟前儿的小内侍, 忠心耿耿。
后来穆靖南被先帝驱逐出宫,也就只有李大监一人跟了去。
二十多年来, 穆靖南待李大监亦兄亦友。
什么话也都能与他说上几句。
李大监心中一凛,忙应道:
“娘娘将扶曜丹送来, 必是心系陛下安危, 舍不得您有任何闪失。”
穆靖南听罢,唇角微勾, 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声音却低沉透着几分凉意:“她送来了,却未亲自过问, 只派人呈上。你说,这是因为什么?”
皇后的心思……连帝王都花了不少时日才揣测出来, 他这个做下人的, 又哪里敢真去乱猜。
李大监稍作思忖,低声回道:“或许……娘娘不愿让陛下看出她的心意,故而有所掩饰。”
“掩饰?”穆靖南睁开眼, 漆黑的瞳仁在烛光下闪着暗芒。他轻声道:“她掩得如此之深,连自己都骗过了。”
李大监垂首不语。
他知陛下素来深谙人心,尤其对皇后更是用心良苦。
“她以为朕看不出她的心思。”
穆靖南转头望向殿顶,目光幽深,他深吸口气,缓缓道:“她说要去大理寺审问程筑,那是因为她不信朕,也不信自己。”
李大监愕然抬头,却见穆靖南的神色并未因语气中的凉意而生寒,反倒带着几分隐约的温情与笑意。
“她对朕既爱且疑,对自己的心更是疑。”
穆靖南低声喃喃,“她要用行动来验证她心中所想,甚至要借外人来判断她是否真在意朕的生死。”
顿了顿,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愈发低沉:“若不是这次,朕还不知道她的防备竟如此之深。”
这一次与岳丈大人的局,原本就是为了处理清流这些人,没曾想牵出萝卜带出泥,竟让他发现了妻子的不对劲。
这才有了后面的一步一步的试探……一步一步的筹谋……
李大监心中一动,小心翼翼问道:“陛下既已知娘娘之心,何不坦言相告,以免再生误会?”
穆靖南摇了摇头,低声一笑:“她的性子你不懂。她越是强硬,越不愿轻易承认自己的情意。若朕主动挑明,只会让她更加退缩。”
他的目光转向李大监,漆黑的眸子里蕴着一丝笃定:“她不敢面对自己的心,那朕便让她一步步看清。扶曜丹,她舍得给朕,这便是第一步。”
不说别的,阮如安从来都是将阮相和阮如晦看的比什么都重要,都要紧的。
而这一次,无论是出于何样目的,她竟肯因为他违背了阮相爷的嘱咐…….
对于穆靖南而言,那已是十分足够了。
“可若娘娘始终不愿承认呢?”李大监试探着问道。
穆靖南的目光在昏暗中透着冷冽,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她不承认不要紧,只要她的心是真向着朕的,朕自有办法让她认。”
他靠回榻上,眼神中带着一抹疲惫的笑意,声音却低沉而笃定:“左右她这辈子也逃不开朕了。”
李大监低头称是,心中暗自感慨。
他伺候陛下多年,见过陛下杀伐决断,见过陛下深思权谋,可要说他对一人投入如此深情的模样,总也只会与皇后娘娘相关。
无论是年少时,还是如今。
“陛下圣明。”李大监抿唇笑着,“奴才去吩咐外头守夜的人将殿门紧闭,莫让冷风扰了您歇息。”
穆靖南未置可否,只微微点头。
-
翌日。
大理寺,清晨霜重,寒风透骨。
议事堂内,金漆的梁柱辉映着烛光,气氛因案情而越发沉重。文案铺陈于案几之上,衙役们来回搬送,三司大臣环坐于堂前,神色各异。
兰寺卿面容如冰,端坐于左侧,目光如鹰般扫过面前的案卷。
他身后站立的幕僚低声禀报:“兰大人,关于程筑通敌密信的来源,刑部再次提出异议。”
“又是密信。”
兰寺卿眉头微皱,冷冷哼了一声,“当真是弹尽粮绝,只能盯着这个漏洞反复作文章。”
他们其他的证据都寻够了,可偏偏就是这个密信…..
兰寺卿扯了扯嘴角…..
要不是宫里那位一意孤行,他们也不至于落得如今这个略有些被动的局面。
不过也无所谓了,既然当初程筑能凭一封莫须有的信就“扳倒”赫赫有名的百年世家。
到了如今…..这一封信,难道还会让白暨抓住了机会,就此翻案不成?
要知道,这封信只是程筑“刺杀”皇帝的证据而已。
程筑在北境与契丹将领关系匪浅、又与突厥人来往甚密,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铁证,是连着程筑一起被扔在寒山寺的。
这样来看,他们其实根本就没什么该顾忌的。
再言,他们还有别的目的。
皇帝暗旨,严令他们尽快寻到城中五千精兵的落脚之所。
直觉告诉他,那五千个精兵与白暨脱不了干系。
至于别的么……反正有镇北王这个妹夫挡着,他也不怕再多拉些仇恨了——亲王的身份的确是要方便许多。
他正沉思时,坐在他旁侧的镇北王则抬手按住腰间的剑柄,目光颇为不屑地掠向右侧的刑部侍郎俞朔与国子监祭酒白暨…
——一侧的俞朔低头翻案,时不时低声与白暨交谈,而白暨瞧着格外从容,也不知在憋着什么坏主意…….
“时辰到了。”
兰寺卿敲了敲桌案,声音不高,却令堂内瞬间静了下来。
他目光如电,扫过一众官员:“诸位,今日既是三司会审的首日,就请白祭酒和俞侍郎先提疑点,本官与镇北王会一一解答。”
这个案子原本就是大理寺主审,由他来主持也不算逾矩。
白暨闻言,微微颔首,拂袖起身。他捻了捻袖袍,缓缓说道:“既然兰大人如此坦诚,那下官便斗胆先提一问。密信一案,白某以为,这封信件既未及时公开,何以证明其真伪?”
此言一出,堂内诸官频频点头。
俞朔更是紧接着起身附和:“正是。刑部并非质疑大理寺与北境的稽查能力,而是认为,若此信果真重要,理应在发现时即呈交朝廷。如今拖延至今,难免令人疑窦丛生。”
既然是镇北王和皇帝亲手设下的局,自然就不可能容许再这样要紧的地方留下破绽。
故而,那信实是不会被人瞧出漏洞来的。
可镇北王偏生不愿让白暨得手的这般容易。
镇北王冷笑一声,握着剑柄的手微微用力,发出一声低响。
他冷声开口:“北境军情向来以速战速决为上。密信迟迟未公布,乃因其中牵涉未能公开的机密。俞侍郎若有疑虑,不如亲赴北境,请求将军营之秘尽数公示?”
此言杀机毕现,顿时令堂内空气一滞。
其实镇北王本不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但奈何偏白暨和俞侍郎这样的人,就应该是有这样的性子才好对付些。
如此这般,他才不得已伪装几分。
俞朔脸色微微一僵,却强撑着说道:“镇北王此言虽重,但刑部职责所在,务必厘清疑点,方能平息民心。
兰寺卿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俞侍郎这‘民心’二字说得好听。密信既由北境和王爷稽查,所有核验早已公文备档,试问三司各处,哪一份文书不是白纸黑字?莫非,侍郎大人质疑王爷和诸位官员皆为草率之辈?”
俞朔语塞,脸上浮现一抹尴尬,尚未答话。
好巧不巧,那刑部尚书近来因为身子抱恙告了假,若不是因着忽然出了这个变故,今日的三司会审本轮不到他。
他只是个侍郎,在刑部能接触的文书案子本就有限,可偏生又是他来,当然也幸好是他来……
对面这样几番为难,白暨若是一个人…..怕是要被压在地板上摩擦的。
那被认为会被“摩擦”的白暨却在一旁轻笑一声,缓缓起身拱手:“兰大人勿恼,俞侍郎不过是为公议事,哪敢质疑各位稽查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