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卿固瞥一眼妆容艳丽的许菱玉,只道:“不敢。”
众人说说笑笑,一一见过,宴席便进行了大半。
顾清嘉正被孟舅舅他们拉着说话,忽而听到不远处许菱玉的声音:“都准备好了?”
他手持酒盏,状似不经意侧眸,眼睁睁看着许菱玉和她的丫鬟金钿一前一后走出院门。
“你跟出去瞧瞧。”顾清嘉抽空暗自吩咐长缨。
长缨在人前很是伶俐,笑着招呼宾客,斟酒、传菜,借着打酒的空档,偷溜出来。
听到巷口有动静,似乎围着不少人,他疑惑地循声过去。
走到巷口,看到许菱玉的一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少奶奶。”长缨唤。
许菱玉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在叫她,拿起一块刚切好的,肥瘦相间的猪肉,递给排队登记的街坊百姓。
金钿拿胳膊肘抵了抵她,许菱玉才茫然朝巷口望。
见是长缨,她眼睛一亮:“长缨,快来帮忙!”
长缨看着头戴凤冠,身穿红衣,将喜帕随手搁在一旁,立在肉架侧的许菱玉,瞠目结舌。
他们家少奶奶,大喜之日,在巷子口给百姓发猪肉啊?
再想想,他家公子是怎么被少奶奶弄到手的。
长缨很快缓过来,似乎怎么匪夷所思的事,发生在少奶奶身上,都是合情合理。
长缨出去,足有小半个时辰没回来。
顾清嘉纳闷,有心自己出去探探许菱玉的去向,可他被宾客缠着,没能脱身。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他下意识侧身望去,呼吸一窒。
他的新娘子许菱玉,红衣袖口挽起寸许,头上不仅喜帕没了,连凤冠也不知何时摘掉,一头墨发如云似雾披散肩侧。
也不知做什么去了,雪腻的双颊微微泛红,额角、鼻尖香汗点点,美得惊心动魄,活色生香,乱七八糟。
顾清嘉捏着酒盏的长指略收紧,眼皮跳了跳。
幸好,这不是他真正要娶的正妃。
第12章 纵容
酒阑日暮,多数宾客已停箸,闲闲坐在席位上叙话。
还有少数举杯对饮,谈笑风生。
没人注意到许菱玉何时出去过,可她这副模样从外头回来,乍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阿玉,你一个新娘子,不好好在喜房里待着,出去乱跑什么?”舅舅孟近墨重重放下酒盏,拧眉盯着她,脑门青筋直蹦,“成何体统!”
平日里没见多关心她,训她的时候,舅舅长辈的架子总摆的十足。
虽说想让她嫁回孟家,谋算她和阿娘的嫁妆,都是舅妈在前面动嘴、出力,可许菱玉心里清楚得很,她的好舅舅可一点都不无辜。
比起明着算计的舅妈,许菱玉心里更看不起舅舅这样的伪君子。
毕竟是她大喜的日子,许菱玉面上未露不屑,语气也不顶撞,而是大大方方温声应:“舅舅误会了,玉儿没有出去乱跑,而是出去收贺礼的。”
“舅舅若不信,瞧金钿手里拿的是什么?”许菱玉说着,眸光流转,面含喜色,瞥一眼金钿提在手中的竹篮。
顾清嘉的目光已然落在那篮子上,众宾客也好奇地凑上前来看。
篮子是寻常细竹篾编制而成,家家都有,并不起眼。
惹人注意的是,里头横七竖八,堆得冒尖的红丝带,大红丝带上能清晰辨出黑色字迹。
金钿取出一条,将上头“百年好合”的吉祥话,呈在众人眼前。
笑着替小姐解释:“我家小姐自小没娘,多得街坊百姓照拂,想着借今日大喜,散散喜气,回报一二。可院子太小,没法儿把人都请来,便在巷子外设案,分了两头猪肉给街上来往的乡亲。乡亲们热情,说了好些祝福的话回赠,心意都在这里头了。”
金钿将竹篮提高几寸,好让大家看清楚些。
闻言,顾清嘉终于弄清来龙去脉,知道许菱玉为何一副受了累,却一脸欢喜的模样。
众人声声夸赞着许菱玉,顾清嘉唇瓣微动,未语,目光从数不清的红丝带上移开,再度落在许菱玉细细描画过的眉眼。
她发丝微乱,几根细软的发卷曲着贴在颊边、颈侧,仍是乱七八糟的情态,却有种说不出的生动鲜活。
蓦地,顾清嘉脑中浮现出衙门外,墙根下那丛生命力旺盛的春草。
不,她许菱玉不是不起眼的春草,而是自由生长的山花。
众人夸赞的声音此起彼伏,孟舅舅脸上越发挂不住。
“阿玉长大了,进退有度,舅舅很放心,你这里还有许多事要忙呢,舅舅改日再来看你。”孟近墨说完,举步便要离开。
江娴赶忙跟上,孟千里略垂首,也作势跟上。
许菱玉嫣然含笑:“舅舅别着急走啊,玉儿给您也留了一份,算作回礼。”
她话音刚落,长缨便从善如流从木桶中提起一条猪肉,上前一步,递向孟近墨。
孟近墨呆滞,孟千里伸手接过,道了谢。
“阿奶,阿奶,虎子也想吃肉。”虎子拉着包大娘,嗓音稚嫩,逗得大家连连失笑。
许菱玉躬身,想捏捏虎子和大丫的小脸蛋,可她伸出手,才想起手还没细细洗过,又自然收回,笑哄:“小馋嘴,给你们留着呢。”
随即站直身形,笑对众宾客:“今日来的皆是贵客好友,谢礼人人有份,只管找长缨领。小小心意,切莫嫌弃。”
清江县不是顶富裕的大县,遇上丰年,寻常百姓一日才能吃上两餐饱饭,肉荤更是逢年过节才舍得吃。
像孟家那样的,即便吃得起,也会节俭些,不会日日见荤腥。
似包大娘一家,上有老下有小,进项不多的,更不消说。
是以,许菱玉送的答谢礼,虽不算贵重,却是人人会喜欢的实惠东西。
一位穿绛色绸衫的客人朗声道:“好!许小姐果然大方爽快。”
他左右顾视,提议:“我们大家伙儿也不能白得许小姐的东西,不如也和外头的乡亲一样,给许小姐留几个字,恭祝许小姐与秀才郎喜结连理,白首同心!”
“小丫头,去备些笔墨来。”有人附和,冲着金钿吩咐。
又有人笑道:“这位仁兄说得在理,只那称呼咱们得改改,往后该叫一声许娘子才是。”
芹姨在灶房里,停下手里的活儿,隔窗望见院中宾主尽欢的热闹喜气,眼睛不由湿润,视线渐渐模糊。
那么点儿大的小姑娘,不知不觉长大,就这么稀里糊涂嫁人了。
不过,阿玉是个心里有成算的,定能过得好,她该高兴才对。
小姐在天上看到,也会高兴的。
芹姨抬起袖口,悄然抹了抹泪,咧咧嘴,将面上伤感之色迅速藏起,出门帮着收拾席面去。
半个时辰后,包大娘帮着收拾好院中桌椅,揣着许菱玉执意塞给她的二十两谢媒礼,扶着门框,走出院门。
长缨、金钿跟在她身后,一个搬桌子,一个搬凳子,将从她家临时借的物件送还。
小院安静下来,耳畔只余细细风声,以及芹姨在灶房添柴烧水的声响。
许菱玉立在玉兰花树下,收回视线,躬身去取脚边竹篮里的红丝带。
刚碰到一根,却被另一只骨节修长的手先行取走。
许菱玉抬眸,终于注意到她身旁的贾秀才。
也是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想起,这场婚宴过后,留下的,除了一篮子沉甸甸的祝福,还有一位新郎官。
他似乎饮了不少酒,身上散发着往日没有的醇郁酒气,夜色里,一双眼睛显得更为深邃,脸色未红。
“许小姐很喜欢这些礼物?”顾清嘉站直身形,瞥一眼红丝带上的“玉烛调和”四字,轻问。
听到熟悉的称呼,许菱玉
感受到他对这婚事一如既往的抗拒,心里反而莫名踏实。
脾气好,还是守礼的本分人。
她忍不住笑着反问:“还叫我许小姐?秀才,叫声娘子听听。”
知道他叫不出来,才格外想逗他。
其实,若让她唤他夫君,或是相公,她也一样叫不出口。
显然贾秀才这老实人,没注意到她的称呼也不合适,面色微僵,显出几分紧张,迟疑地挤出两个字:“阿玉。”
“呵呵。”许菱玉轻笑出声。
一把扯走顾清嘉手中的红丝带,许菱玉侧身朝向玉兰花树时,不禁低嗔一句:“呆子。”
呆子?说的是他?
顾清嘉望着正往树枝上系红丝带的姑娘,清晰捕捉到其眼尾眉梢的笑意,他眼底闪过一丝“暂且叫你小人得志”的纵容。
随即,他俯身重新拿起一条丝带,走到许菱玉身侧,将之系到更高一些的树枝上。
玉兰花已凋零大半,枝条上绿叶多过花蕾。
顾清嘉想起太傅讲过的,皇祖父在位时的旧事。
皇祖父即位之初提拔过一位新贵,姓何,后来官至二品,结党营私,贪墨无数。
人都道皇祖父即位后,闭目塞听,不及早年明睿。
哪知,皇祖父晚年,突然着御史台列出何大人二十余宗罪状,抄家灭族,数千万两的金银器物,悉归国库。
内遇灾年,外有强敌之际,皇祖父雷厉风行放粮赈灾、犒赏军士,最终安然度过危机,赢得圣主美名。
先时养虎为祸朝纲,后又杀虎拯救万民,太傅未评其功过。
当时,顾清嘉曾暗暗告诫自己,切不可纵容任何一位奸佞壮大势力,为祸江山。
此刻望着小人得志的许菱玉,顾清嘉没想到,自己会动摇。
罢了,她毕竟不是能搅乱朝堂的奸佞,唯一能搅乱的是他原先的计划,倒也无伤大雅。
念在她行事爽快的份儿上,且先让让她,由着她猖狂一阵子。
等他办完此间要事,回到京城,再慢慢治她的罪。
红丝带上的吉利话,有的是金钿写的,有的是识得字的乡亲自己写下。
其中不乏有字迹歪斜,甚至写错字的。
顾清嘉拿在手里,微微蹙眉。
许菱玉却不在意,径直接过去,踮起足尖往树枝上绑。
她头发已简单挽成松髻,鬓边簪着一根银质步摇,串着红珊瑚的流苏摇曳着,雪颊胜玉。
“字写错了,心意却是不会错的,何必在意。”许菱玉系好这一根,抬头望望,又侧首看看篮子里,“够不着了,得搭梯子才能。”
许菱玉自己是搬不动的,更舍不得劳动老胳膊老腿的芹姨,抬眸望着贾秀才:“秀才,你去搬来,梯子在后院杂物房,你的寝屋隔壁。”
顾清嘉微怔:“阿玉的意思是,今夜我睡后院厢房?”
“怎么?莫非你更喜欢睡杂物房?”许菱玉故意曲解他的意思。
虽然她也知道,没她允许,这呆子不敢冒犯她。
“我,我都听阿玉的。”顾清嘉装作被吓着的模样,狼狈地转过身,快步朝后院走去。
像是生怕许菱玉又改主意,真让他睡杂物房。
许菱玉望着他高大的背影,窃窃忍笑,哪里瞧见顾清嘉转过身去之后的神情?
长缨和金钿回来时,一眼便瞧见顾清嘉单手抓着长木梯,朝玉兰树下走。
金钿还好,只暗暗感叹新姑爷还算勤快。
长缨却是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一个箭步蹦到顾清嘉面前,伸手便去接顾清嘉手里的梯子:“公子,您怎么能干这样的粗活?快放下,让长缨来。”
顾清嘉避开,没让他抢到手。
对此,许菱玉很满意。
“长缨啊,不是我说你,你叫他一声公子,但也须知道,秀才他不是什么贵公子啊,家里就这几个人,谁不干活?哪里容他养尊处优?”许菱玉指指树干一侧,顾清嘉乖乖把长梯靠着她指定的位置放好。
许菱玉仰面笑赞:“秀才,平日里倒没看出来,你一个捏笔杆子的书生,还有把子力气,比那些除了读书,百无一用的文弱书生,强太多了。”
往后家里的粗活、重活,都不必使银子去外头请人干了。
“阿玉谬赞,我也只能帮阿玉做这等小事罢了。”顾清嘉姿态谦逊。
长缨看看许菱玉,再看看自家主子,一脸茫然,主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我,我就是怕活儿都让公子干了,显得我没用,公子赶我走怎么办?”长缨绞尽脑汁,为自己方才的失态找补。
“没事,我看你干活还算勤快伶俐,秀才赶你走,我雇你,也是一样。”许菱玉边忙活,边打趣。
顾清嘉爬上梯子,接过许菱玉递来的红丝带,淡淡吩咐:“愣着做什么?去看看芹姨那边需不需要添柴。”
长缨闻言,立马去墙根下抱起劈好的木柴,进了灶房。
而金钿呢,看看配合很好的一双红衣背影,抿唇一笑,提起水桶打水去。
“为何会想把这些都系到树上?”顾清嘉来清江县时日尚短,倒没听说有这样的新婚习俗。
许菱玉抬手,又递一根丝带给他。
丝带柔软,她嗓音也比平日里柔软:“想让我娘看到这些,知道我过得好。”
许菱玉说着,柔荑不由自主触碰到树干,她掌心贴着粗糙的树皮,轻道:“这棵玉兰树,是我阿娘生前栽种的。”
顾清嘉默然,往树枝上系丝带时,眼神里却多了一丝虔诚与郑重。
第13章 陪你
夜风醺然,残月疏星闲照庭院。
玉兰花树本已绿浓花瘦,这会子却被无数飘曳的红丝带,妆点出一派秾艳喜气。
许菱玉抬起手,指尖触碰到低处的丝带。
丝带轻柔曳过她指腹,微痒。
许菱玉唇畔勾着心满意足的浅笑,美目转向贾秀才:“秀才,谢谢你。”
谢谢他脾气好,乖乖配合。
谢谢他当了这场亲事里一件好看的摆设,让她如愿离开许家。
“记得把梯子搬回杂物房,今日辛苦,待会儿我让长缨打些热水去,好生洗漱一番,解解乏。”许菱玉从贾秀才身旁走过时,随口道。
宿在后院厢房,他和长缨夜里有事出去,倒是更方便,顾清嘉默然接受。
他长指一勾,握住木梯两侧,刚要抬起,忽而听见院外巷子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男子的哭喊声。
“阿玉,阿玉。”一声一声,失魂落魄。
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顾清嘉凝神细思,听见许菱玉低低埋怨:“这个高澍,真会给本小姐找事。”
随即,便见许菱玉捉裙小跑着,打开院门。
顾清嘉松开木梯,迈开长腿,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出去。
今日在许家的宾客里,顾清嘉见过高澍。
那人生得结实,人高马大,若是前两年在他麾下,想必是能冲锋陷阵的猛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