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疑一瞬,起身大步走到她面前,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俯首低低恳求:“阿玉,我不想被高澍笑话,我乖乖听话,你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许菱玉并未立时回应,脑子有些乱,总觉得她与秀才之间的关系,哪里出了差错。
可秀才在她面前,仍是端方顺从的,甚至比成亲前多几分卑微。
许菱玉想不出,究竟哪里怪。
一切不那么重要的事,她都很擅长将之抛在脑后。
此刻,她稍稍平复心绪,将注意力从贾秀才身上移开,凝神细听院子里的动静,果然听到高澍与芹姨说话的声音。
高澍还没走,所以秀才不想当着他面搬回后院,被高澍取笑。
许菱玉觉得这担忧,很合情合理。
秀才留下是事出有因,又不是故意占她便宜。
难道她方才在里头衣裙换到一半,秀才出言阻止,她就不窘迫了?
不如就像现在,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这会子,许菱玉倒是庆幸秀才没急着搬。
不然让高澍酒醒确定,她与秀才没做真夫妻,不知又要同她怎么闹呢。
“那你留下吧。”许菱玉觉着,自己这样说,利用人的心思未免太明显了些,不厚道,便又补上一句缓和气氛,“我也没要赶你走。”
听到秀才松一口气,许菱玉不由心生一丝愧疚。
她会不会对秀才太不好了些?
当初是看秀才顺眼,又急需一门合理的亲事,才设计逼迫秀才。
可她毕竟不是那等欺男霸女的恶人,没想着要一直欺负一个无辜人。
秀才模样好,脾气好,坐怀不乱,品行可靠,正是她一直想要的夫君呢。
还是在她祭拜过阿娘之后,碰巧让她在桂花巷捡到的。
许菱玉想想,其实与秀才做真夫妻,似乎也不错。
“你……”许菱玉略显焦躁地抓抓颈侧头发,眼睫微敛,盯着鞋尖,清清嗓子道,“你今日得空了,把东西都搬过来吧。”
“阿玉,你的意思是?”贾秀才似乎高兴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许菱玉猛然抬眸,瞪着他,语气凶巴巴的:“我没什么意思,你不许说!”
继而,不等贾秀才反应,羞臊地跺跺脚,坐到妆台前梳妆去了。
顾清嘉英隽的眼中悄然漾起笑意,闲适地环顾许菱玉的香闺。
目光扫过墙角叠放的,尚未被许菱玉发现的两只箱笼时,他神情一滞。
状若无意,不紧不慢踱步,绕过许菱玉身后,悄悄挪过去,以高大的身形挡住,足跟缓缓后移,将箱笼推至低垂的帷幔后。
许菱玉挽好发髻,手中捏一根蝴蝶簪子,侧首望发间插,才发现他站在不远处。
她插好簪子,抿抿发髻,好奇问:“你傻站着做什么?”
“娘子花颜月貌,天生丽质,为夫在想,先前是我不识抬举了。”顾清嘉微微含笑,躬身拱手,“当向娘子赔罪才是。”
突如其来的夸赞,听得许菱玉心尖一颤。
他,他何时开始唤她娘子的?昨儿晚上不是还不愿意么?
许菱玉红着耳尖,目光仓促移开,重新望进菱花镜里,嘴上嗔道:“花言巧语,别以为这样就可以躲懒少干活。我饿了,你去瞧瞧芹姨早膳可备好了?”
“我是真心夸赞,无半句虚言。”顾清嘉一本正经应。
听起来并无旖旎情味,偏他大掌往许菱玉肩头轻搭了一下。
“我去去就来。”仿佛只为了再说这一句。
之后,便迈开长腿,快步走出去。
许菱玉呆愣着,瞧见镜中几乎在滋滋冒热气的自己,心口怦怦直跳。
她一手抚上脸颊
,一手轻压心口。
蓦地,忆起话本子里,佳人对才子动心的描述。
从未体味过的情愫,藤蔓似的,攀缠在她心口。
第15章 紧张
不多时,秀才进来唤她,说是早膳已备好,问她要不要端进来。
仿佛只要许菱玉点点头,他立刻转身出去,把早膳捧到她面前。
从前,这是金钿的活儿。
秀才倒是表里如一,才说了要照顾她,便开始鞍前马后。
许菱玉弯起刚涂过红艳口脂的唇,朝窗外望一眼,瞧见院中和暖的阳光,以及走来走去,热锅上的蚂蚁似的高澍,轻道:“早膳摆在院子里,一块儿吃吧。”
贾秀才望她一眼,没说什么,点点头,出去了。
等许菱玉收拾妥当,从屋子里出来,他们已将膳桌摆在玉兰树下。
今日人多,芹姨备了七宝素粥、鲜肉包子、晶粉鸡蛋馅饼,金钿另从外头买来油炸烩、豆沙糕,满园飘香。
“都坐下吃吧。”许菱玉招呼众人落座,率先将芹姨扶到桌旁,笑着哄道,“就数芹姨最辛苦,您先坐。”
说话间,已将芹姨按在条凳上。
“你这丫头。”芹姨无奈地笑着摇头,笑意透着欣慰与欢喜。
顾清嘉默默瞧着,缓步走到许菱玉身侧的条凳后,把靠近芹姨的位置空出,留给许菱玉。
原本高澍木愣愣站在芹姨对侧,顾清嘉这么一过来,便离他很近。
高澍身体反应快过脑子,先是下意识往后退一步,继而,猴子似地往前一跳,麻利地拿衣袖擦拭顾清嘉面前的条凳。
“……”许菱玉被他一惊一乍闹得一头雾水,“高澍,你怎么跟丢了魂似的?”
在屋里看到高澍走来走去时,她以为这个傻大个是在为昨夜醉酒的事懊恼,又为她与秀才有没有“圆房”的事焦急。
哪知,她出来之后,高澍一反常态,什么也没乱说,成了锯嘴葫芦。
甚至主动跳出来,殷勤地给秀才擦凳子。
昨晚还叫秀才小白脸,今日就换了一副面孔。
高澍可不是这样善变的性子。
“秀才,你打他了?”许菱玉疑惑地看向顾清嘉。
顾清嘉弯唇,摇摇头。
随即伸手扶住许菱玉手臂:“阿玉不是饿了么?先坐下,边吃边说。”
若是平日里的高澍,这会子定会跳脚:“你让他打我一下试试,他能打得过我?!”
可今日的高澍,听到许菱玉的疑问,一声不吭,憋得脸通红,同手同脚绕过条凳左侧坐下。
“奇怪。”许菱玉低声嘟囔。
她当真饿坏了,脑子懒得动,便没多想,接过贾秀才盛好的粥,慢慢填起肚子。
“许是高公子酒醒,知道先前对我太多无礼,今日想要赔礼道歉,才会如此。”顾清嘉慢条斯理解释,“阿玉不必在意。”
似乎是为了映证他的话,他话音刚落,高澍便霍然站起来,白着一张脸,朝顾清嘉躬身拱手,甚为虔诚:“贾公子说的是,先前都是我不对,希望贾公子宽宏大量,莫要放在心上。”
“高公子不必多礼。”顾清嘉瞥他一眼,语气平常,高澍的脸却更白了。
许菱玉只当他是宿醉后,身子太虚,不耐烦道:“拜来拜去,早膳都要凉了,快坐下好好吃饭,当心饿晕过去,我可不会再管你!”
这边高澍老实了,埋头吃东西。
那一头,金钿却劝不动长缨,俩人拉扯着,长缨死活不肯落座。
许菱玉没开口,侧眸盯着贾秀才。
秀才家道中落前,难道还是大户人家?看长缨对秀才的态度,也太多于恭敬了。
也或许是读书人,格外讲究些?
“长缨,坐下用膳。”顾清嘉放下刚盛好的粥,抬眸吩咐,语气淡然。
“是。”长缨领命。
可他坐下的动作,极度不自然,比高澍好不了多少。
“你们读书人,就是讲究。”许菱玉扫一眼他们,感慨道,“小门小户的,讲究什么主仆尊卑,一起坐下用膳就乱套了?不至于。往后都这样,再在我面前穷讲究,我可要罚你月钱了。”
后头一句,她是笑着说的。
气氛缓和,许菱玉胃口也好,比平日多吃了半个鲜肉包子。
贾秀才倒是不嫌弃,将她掰开的另外半个包子,顺势接过去吃了。
用罢早膳,许菱玉坐在窗内,看着院中挽袖打水的贾秀才,真是越看越满意。
谁说强扭的瓜不甜来着?
缸里打满水,秀才还要去帮着长缨劈柴,被高澍率先抢过去。
许菱玉放下礼单,朝着窗外柔声唤:“秀才,你进来。”
不多时,顾清嘉走进来,以为许菱玉另有事要吩咐他去做。
岂料,他刚走到书案侧。
许菱玉便站起身,款款绕过书案,抽出一条石蕊红的绢帕,抬手凑近他侧脸。
柔软的绢帕触碰到他脸庞的一瞬间,顾清嘉心口蓦地一震。
“你紧张什么?”许菱玉替他擦拭脸侧、额角的细汗,嫣然含笑。
“脸脏了么?多谢娘子,我自己来。”顾清嘉说着,抬手来接她手里的帕子。
不期然,触碰到许菱玉指尖。
许菱玉指尖微颤,脸一红,低声嗔怪:“秀才,你故意的吧?”
“没正经。”许菱玉转过身去,才后知后觉想起窗扇没关。
院中,高澍那张见鬼的神情,让她越发脸热。
“高澍,你还不走,想赖在我这里吃午膳不成?”许菱玉为掩饰心慌,语气不由自主多了些盛气凌人。
“阿玉,你也太抠门了。”高澍嘀咕一句,讪讪将斧头放到地上。
这院子有一尊他得罪不起,却已然得罪的大佛,他也不想待在这里啊!
可是,他与阿玉青梅竹马,就算阿玉不喜欢他,他也不能看着阿玉捋虎须作死,而不出言提醒吧?
他是想提醒来着,只是一直没找到与阿玉独处的机会。
贾秀才真身可是当今二皇子,不管其为什么隐姓埋名娶阿玉,高澍也不敢像从前一样和阿玉相处了。
眼下阿玉自己赶他走,高澍有苦说不出。
罢了,看阿玉对贾秀才的稀罕样,高澍觉着,还是不要戳破的好。
不戳破,至少阿玉眼下是幸福的。
若是告诉阿玉,他们哪个能担得起二皇子的怒气?
第16章 勾动
“行,我这就走,衙门里忙着呢。”高澍站起身,拍拍衣摆上的灰尘,没敢再往屋里瞧。
可下一瞬,他分明听见屋里有人道:“阿玉,我去送送高澍。”
是高澍从前不在意,如今十分警醒的“贾秀才”的声音。
高澍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调夸张又怪异地拒绝:“不必了!”
许是觉着语气太生硬,又汗涔涔道:“贾公子不必如此客气的。”
顾清嘉自然不理会他愿不愿意,慢条斯理道:“我觉得很有必要。先前高公子对我误会良多,但你对阿玉的心意,我很感激,我们正好聊一聊,或许可以成为朋友。”
“去吧。”许菱玉对贾秀才的说法,深以为然。
她以为贾秀才对高澍,多少会心存芥蒂。
没想到贾秀才心胸如此宽广,比她想象中还有君子之风。
“高澍就是嘴上没把门,其实不会随便针对人的。”许菱玉中肯地补上一句。
殊不知,高澍转过身去时,面色比吃了黄连还苦。
不会随便针对人?姑奶奶,你可少说两句吧。
巷子只比马车宽不了多少,两面是墙夹着,大半遮在墙阴里,高澍走在顾清嘉身后,脊背阵阵发冷。
巷子里也有街坊走动,都认得高澍,经过昨日,也认得顾清嘉了,纷纷打招呼。
顾清嘉回应得自然,仿佛只是众人眼里的穷秀才。
可高澍头皮紧绷,心神半点不敢放松。
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像极了正被送上断头台的死囚犯。
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巷口,前面那人忽而停下脚步,高澍闭了闭眼,僵硬的小腿像是已经踏进棺材。
“想活命吗?”顾清嘉侧身,淡淡开口。
田庄上也有东西送来,许菱玉的乳兄沈禄,也就是芹姨的儿子,拉了满满两大车蔬果、干货。
他们就这几个人,一时吃不完,放久了会坏。
许菱玉和芹姨、金钿
合计,分出足有一车的东西,拿篮子重新装了,让贾秀才和长缨给街坊们送去。
等忙完,已是掌灯时分。
街坊们也朴实,都不白拿,这家送碗热汤,那家送条蒸鱼,他们晚膳竟也够吃,不必另做了。
长缨觉得新鲜,目光流连在膳桌上。
那眼神,跟昨日看到许菱玉篮子里的红丝带,如出一辙。
“贾家落魄前,究竟是做什么的?”许菱玉望着贾秀才,终于问出心中疑惑。
越跟这对主仆相处,越觉得贾家不像寻常人家。
至少,门第应当比她高些。
长缨眼观鼻,鼻观心,这样尖锐的问题,没他插嘴的份儿,得看公子希望“贾家”是怎样的人家。
“阿玉不是说,我们两家是自小定下的婚约么?怎么今日又说不知道贾家?”顾清嘉轻抿薄唇,勾一丝清浅笑意。
看起来,不像是要同许菱玉秋后算账。
也是,贾秀才吃她的,喝她的,今日体贴勤快,不像全然对她无意,自然不会再计较公堂上的事。
秀才不过是故意打趣她。
许菱玉微微咬唇,将筷箸尖的几颗饭粒子含进嘴里,面颊微热:“不说便罢,我再不问了。”
不管是什么门第,如今也落魄到她手里了,只要他考不中进士,当不了大官,这一辈子便翻不出她手掌心去。
许菱玉想着想着,心里美滋滋。
往后还是得多让秀才干活,少给他时间去读书,才是正理。
沐洗过后,许菱玉无事,靠着床头软枕,捧起尚未看完的话本子。
故事里写的,是一位高中状元的才子,被尚书大人榜下捉婿,不畏强权,想去御前告状,却因一场意外,对尚书千金一见倾心。
许菱玉已看了大半,正好看到才子与千金喜结连理。
从前在旁的话本子里,也看过主人公成婚,或是私定终身的情节。
只是,她没上过心,也没留意是怎样描写的。
而今日,她目光落在这几行描写上,迟迟没有再翻页。
书中着墨并不多,皆是含蓄唯美的词句。
云情雨意之类的措辞,看得许菱玉云里雾里,没明白具体做了些什么。
可有一点,她看懂了,才子亲吮佳人唇瓣时,夸赞其香甜似蜜,而佳人忘记呼吸,险些晕过去。
字她都认得,应当算是懂的。
但她心里又冒出许多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