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尚书毕恭毕敬地朝闻澈拱手行礼后,又看见了他身边的岑令溪。
但他并不认识岑令溪,又拿捏不清楚她的身份,只好用“夫人”二字来称呼她。
闻澈淡淡地扫了卫尚书一眼,“她不是我的夫人,是岑昭礼的女儿。”
卫尚书愣了下。
如若他记得不错,岑昭礼只有一个女儿,且在六年前便已经嫁给了怀远伯江家,当日婚仪,他还被怀远伯宴请过,自然记得,所以,在闻澈跟前的,是里面江行舟的夫人。
于是改了对岑令溪的称呼:“江夫人。”
“我说了,她是岑家的女儿。”闻澈冷声道。
卫尚书这才留意到两人的位置——闻澈是跟在岑令溪身后的,现在长安的局势,除了龙椅上那位,还有谁敢走在闻澈身前。
闻澈又不肯承认她江夫人的身份,这两人之间的关系绝不简单。
但他又不能违逆闻澈的意思,只好改口。
闻澈这才颇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后面的话则很明显的是说给岑令溪听的:“回去好好想想清楚,如今长安城,甚至大昭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我的手心里。”
不要以为出了刑部就能离开我了,你逃不走的。
岑令溪捏了一把冷汗,朝闻澈屈膝后,便沿着台阶快步下去。
等到了刑部门口,便瞧见自家的马车旁站着个熟悉的人。
是方鸣野,她异父异母的弟弟。
“阿野!天气这般冷,你怎么来了?”
看到方鸣野的那刻,她头顶的乌云一下子散去了不少。
方鸣野替她拂去肩上的落雪,将手中的伞都偏向她的那边,“阿姐还知晓天气冷,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跑来了刑部,我不在你身边,若是他们欺负你一个人,那该怎么办?”
岑令溪弯了弯唇,“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嘛。”
她说话间只觉得背后好像有一道如刀一样的目光盯着她,不用多想,也知道目光的主人是谁。
于是还不等方鸣野说话,又道:“好了,这里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家吧。”
方鸣野将身子稍稍向前倾,为岑令溪系上氅衣的系带,隔着刑部的大门,正好看见了阶上站着的闻澈。
而从闻澈的视线看来,便像是方鸣野将岑令溪拥入了怀中并在她耳边低语一样。
他压低了眉,握紧了拳,勾了勾唇角,很轻地冷笑了声。
卫尚书没有看到方鸣野,也不知道刑部门前的境况,只是听到了闻澈这一声笑,一时有些战战兢兢。
但闻澈并没有理会他,一直盯着岑令溪的衣角隐进车里,才缓缓收了视线。
“好,好得很。”
卫尚书摸不清他的意思,只好试探着道:“太傅?”
闻澈有些烦躁地摆了摆手,“行了,这里没你的事情,下去吧。”
直到上了岑家的马车,手中又被方鸣野塞进一只暖手壶,她才慢慢回过神来。
“我听父亲说,今天是闻太傅送你回来的?”
听到他提闻澈,岑令溪不由得紧紧攥了下自己的袖子,而后才用鼻音应了声:“嗯。”
方鸣野看着她兴致恹恹,犹豫了一下才问道:“姐夫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所以阿姐今日是去看姐夫的吗?还是说,阿姐对他,尚且余情未了?”
后面那个“他”,很明显指得就是闻澈。
这句话叫岑令溪稍稍愣了下。
她今日到底是去见江行舟的,还是去见闻澈的?
被方鸣野这么一问,她一时也有些无措。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已经到岑宅了。
方鸣野只好先叹了一口气,先一步掀开帘子跳下车,又撑开伞,小心翼翼地扶着岑令溪下车。
从岑宅的大门回她的院子的时候,岑令溪就只是走在方鸣野身边,一句话也不曾说。
直到到了她的闺房门前,方鸣野只好停滞了步子。
但他还是没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在岑令溪走上台阶即将推开门的时候出声叫住了她:“阿姐!”
岑令溪缓缓转过身来。
方鸣野的语气有些颤抖:“阿姐,答应我,不论出了什么事情,不要和他委曲求全,好不好?”
岑令溪别开眼,搪塞了句:“没有的事情,你不要多想。”
方鸣野愣了下,然后才缓缓道:“可是阿姐,我还没有说是什么事情。”
岑令溪呼吸一滞。
方鸣野眉目间都写着着急两个字,但他还是恪守礼节,没有踏上台阶,就站在台阶下,抬眼看着岑令溪:“你是不是答应他什么了?阿姐,你与他当年毕竟有了那样的事情,他如今负恨回京,如何肯善待你,放过你?”
岑令溪没有说话。
“阿姐,我知道,他如今是长安城乃至大昭权势滔天的人物,我会试在即,他是不是用我明年春闱的事情威胁你了?”
岑令溪心底一沉。
她知晓方鸣野因为身世的原因,自小心思比较细腻,又很容易地能察觉到事情的瞬息万变。
当时赵王和齐王相争的时候,他就曾委婉地劝过岑昭礼,希望岑家继续保持中立,不要卷入这场纷争中。
但岑昭礼当时以他年纪轻轻,看不清局势成不了事为由,将他斥责了一顿。
其实她如今心中也有些乱,也没有想清楚到底要不要答应闻澈。
但闻澈已经说了他此次回京,就是要报复,如若闻澈意已决,这件事便不是她说“不”就可以拒绝的。
故深吸了一口气,道:“阿野,旁的事情你不要多管,好好准备春闱,不会出事的。”
方鸣野听懂了她的意思。
眼眶瞬间就红了,语气中带了几分恳求的意味:“阿姐,在朝堂上,岑家可以和他低头,我也可以,但在私事上,你能不能不要和他低头?”
岑令溪站在原地没有动,就像是被冻住了一样。
方鸣野见状,撩起袍子便直直地跪在了岑令溪面前:“阿姐,不要服软,他若是真得在我春闱的事情上动手,这个科举,我大不了不考了,这几年北边一直有战事,大不了我弃笔从戎,去边关立了军功回来保护阿姐。”
岑令溪着实没有想到方鸣野会跪在她面前,更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见状匆忙提起裙角走下台阶,想扶他起身,但他的膝盖好似是被封在了原地一样,不做任何的动弹。
“阿野,你快起来,地上有雪,凉。”岑令溪的语气有些焦急。
方鸣野只是固执地摇头,“阿姐,我不想成为你的软肋,你护了我二十年,我不想你为了我和他低头,不值得。”
岑令溪软下语气,蹲在他面前,说:“你既然叫我一声‘阿姐’,那保护你就是我的分内之事,至于我和闻澈之间,不是一言半语就能说得清的,更何况,你寒窗苦读十余载,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你才刚刚及冠,不要因小失大,我答应你,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好不好?”
“阿姐的事情,对我而言,就是最重要的,在这世上,没有比阿姐对我更重要的人了。”
方鸣野难得这么固执。
他不是岑家人。
岑令溪自幼体弱多病,两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岑昭礼当时又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宝贝得紧,遍访名医也没有结果,用药轻了没有用,但毕竟年纪小,又不能用太重的药。
一直病了一个多月。
那一个月,岑昭礼像是老了十岁,头发白了大半。
当时岑昭礼还不在长安做官,在缙州做通判,一日有个道士路过缙州,岑昭礼走投无路,便去请了那个道士。
那道士看过岑令溪的面相后,说她是命里缺水又阴气太盛,那场病也不是寻常病痛,得有个年纪相仿命中带水阳气重的人一直在她身边,会好一些。
岑令溪当时奄奄一息,岑昭礼只好按照那个道士的话托人在缙州找,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孩子。
好巧不巧,遇着了个刚生下来便被抛弃的婴儿,不知父母为何,只有襁褓里有个绣着“方”字的荷包。
岑昭礼在道观请道士看了他的八字后,倒真符合先前那个道士说的命中带水阳气重的条件,遂将他养在了岑家。
那之后不久,岑令溪的身体果然一日日地好了起来,岑昭礼便一直把他留在家中。
但毕竟不是亲生的,岑昭礼对他总是冷冷的,全家上下只知晓他姓方,但他没有名字,又是捡来的,时间久了,所有人都叫他一声“阿野”。
岑令溪年长他两岁,在他会说话的时候,让他叫自己一声“阿姐”。
岑令溪十岁那年,岑昭礼终于可以回京任职,举家迁走的时候,本想给他一些银钱,随便打发了去。
但岑令溪执意要带他走,岑昭礼没有办法,只好同意。
这十年间,在岑家,只有岑令溪是真心待他的。
他很清楚。
岑令溪抚了抚他的头顶,道:“阿野,我当时给你从‘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中取了‘鸣野’两个字给你做名字,就是希望你可以和白鹤一样,你不需要为了我,也不需要为了岑家,你只需要做好你自己,做好方鸣野,就好。”
方鸣野将侧脸在她掌心轻轻蹭了两下,用晶亮的眼睛看着她,问道:“那阿姐答应我,不要以身涉险,好不好?”
岑令溪轻轻点头。
方鸣野这才扶着膝盖起身,唇角牵动:“我看着阿姐进去后,我再走。”
岑令溪拿他没办法,便答应了。
只是她才进了屋子不久,青梧便往案上递了张帖子。
岑令溪接过,看到落款的时候,手一抖,差点将帖子扔出去。
还是躲不过闻澈。
第06章 痕迹
额头上也生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手边放着的鎏金小篆香炉里放着的香片似乎烧尽了,也“吧嗒”一声地掉进了香炉底部。
那张帖子是闻澈差人送过来的。
是说数日后宫中的除夕宫宴,要让她来参加。
还提到了这封帖子是单独下给她一个人的,不是下给岑家的。
毕竟岑家哪里有机会出现在权贵如云的除夕宫宴上?
也就是说,除夕那天只有她一个人去。
闻澈也知道,她不能拒绝。
她必须去。
岑令溪极力克制着,才不至于让自己看起来是惊慌无措的状态。
今日的一切都来得太过于突然,以至于她甚至都不知晓青梧是什么时候被闻澈放回岑宅的。
她呆呆地看着前方,缓缓匀出一息来。
屋内的烛光有些许昏暗,外面的风声也并未停歇,连带着烛台上点着的灯影也斜斜地曳成一道,忽然一动,那个身影,好像闻澈。
岑令溪一震,捏紧了手中的绣帕。
青梧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于是从旁问了句:“娘子,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需不需要婢子去差人请郎中来瞧瞧?”
听到“郎中”二字,岑令溪愣了下,但很快便拒绝了。
“不要,不要请郎中……”
她上个月并未来月事,这个月也就是这几天了,但身上也没有往常月事快来时的迹象,这几日用膳时,也频频觉得恶心难受,她一直没有留意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甚至早上江行舟说请郎中的时候,她当时想到的也只有闻澈回京的事情,如今青梧提起来,她才恍然意识到些什么。
她害怕极了。
她怕郎中来诊出自己已经有孕,届时她又该作何抉择?
她不能让腹中的孩子还没出生就没有父亲,但她也同样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锒铛入狱,阿野十余年寒窗苦读毁于一旦。
可闻澈又真得会让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吗?
她这么想着,一时神思早已跑到了九霄云外。
青梧看着她先前咬着唇,只好轻轻为她抚着脊背。
但甫一碰到她,便被她伸手打开,“不要碰我!别碰我!”
青梧有些不知所措,收回了手,想要安抚岑令溪的情绪。
岑令溪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才发现刚才那道黑影是自己的幻觉,并不是闻澈。
也是,他才入京,齐王,哦不,今上年幼,朝堂内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等着他来处理,怎么会深更半夜地跑到她家里来,一定是她今天经历了太多,想太多了。
这样想着,岑令溪才觉得自己的心绪缓慢地平复了下来。
冷汗已经浸满了她的后背,浑身都腻腻得,很是不适。
“青梧,去招呼厨司烧些热水来,我想沐浴。”
青梧乖巧地应下,又关切了她两句,才关上门退了下去。
她就静静地坐在床沿,等着下人将沐浴的热水备好。
她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
有无数道声音不停地在她耳边呼喊叫嚣,无数的画面从她眼前走马观花般流过。
其中一幕停留在了她头一次见闻澈的时候。
闻澈出身并不好,父母早亡,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但这些都没有遮掩他作为一个天才的光芒。
遇见闻澈的时候,是她十六岁那年的冬天,临近年关,大雪覆盖了整座长安城。
岑令溪去大兴善寺给母亲上香祈福,要回去的时候,雪下得很大,她便找青梧和住持要了间禅房,想着在寺中休憩一会儿,等风雪小一些的时候,再回家,也就是在禅房,遇见了闻澈。
那个时候的他,真得是人如其名,清隽温润,像一汪清泉一般,士子身上的白袍幞头在他身上都仿佛成了美玉一样的点缀。
闻澈负箧曳屣,脚步停留在她隔壁的禅房门口。
她瞧着闻澈一身士子文人的打扮,应当是准备来年春闱的举子。
一时好奇便开口问道:“冒昧请问郎君,是准备明年春闱的举子么?”
闻澈颔首称是。
“我瞧着他们不都住在官驿里么?”
闻澈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愣了下,才缓缓开口:“佛寺清净。”
说完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岑令溪当时瞧着他衣衫单薄,想到父亲当年独自一人来长安准备会试,也会不会是这样的场景,又想到了十岁那年差点被父亲扔在缙州的方鸣野,也是这样的脆弱,一时生了怜悯之心。
于是带着青梧叩开了隔壁他的禅房的门。
对于她的突然来访,闻澈似乎有些意外,但到底没有将她留在门外,侧过身子身子,让他进来了。
他的屋中没有点炭火,很冷。
是以岑令溪并不打算在里面多留,只是将手中捂着的手炉放到了他面前的桌案上,“天气太冷了,你用这个捂捂手吧。”
闻澈想拒绝。
岑令溪却往后退了两步,说:“手动坏了,却不好读书写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