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越是沉默,越是去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哪里是伤口疼,分明是恨透了这桩婚姻!
外面天高海阔,外面自由自在,她却像条虫子一样在这深沟中过活,畏首畏尾,仰人鼻息,踢个毽子也要被鞭笞!
从前的池大力是何等的逍遥,怎么会活成今天这个样子?
怎么能?!
“你让玉桃来……”再重复一遍同样的话时,她已经绷不住,放声哭了出来,“我让你出去,听见没有?你这个人真的很烦!”这种宣泄无关于情爱,是她苦了,恼了,烦了,才会把情绪一股脑地往他身上倒。
她何尝不知他无辜,他只是求娶了一个喜欢的姑娘罢了!
偏偏他是高门大户的贺二少,成为他的妻子,就算当上主母,她也不可能随性而活。
这永远不会是她想要的。
她越清晰地想逃离,越不敢面对他。
她明白自己对他生了不该有的感情。
贺辛止没有离开,只是缄默,眸中流露出的难过,真实而深刻。
他没能保护好她……
是他作为丈夫无用!
她把脸埋在被褥之中,他没能看见她的眼泪,光听哭声,心里已经无比酸楚。
他没有强行给她上药,把药瓶搁在了案台上。
“你打我,骂我,做什么都好,只要你不难过。”贺辛止伸出手去,片刻踌躇,指尖才到达她的后脑勺。
轻抚柔发,温情脉脉。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池妧抽泣着抬起头来,话也清淡,贺辛止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小妮子哭着也能这么狂,顺着他的话照做了。
她冷不防回头,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腕,惨兮兮的模样跟小黄狗似的,苦眉半垂,楚楚可怜。
她是发了狠咬上他了。
换作别人这么干,早死八百回了,可她池妧不一样,她就是把他咬死,他也不见得会对她动手。
她咬得是真用力,疼得他眉头深锁,浑身发颤。
就这样维持了好一阵。
她的眼泪终于收了。
松开嘴。
一排血牙印。
“你个傻子。”池妧泪汪汪地睨着他,出于心疼,没再讲气话。
她的任性是他默许的,不用讲道理。
满心宠溺。
结果被打的池妧只是掉层皮,贺辛止才是真正流血的那个。
“那我这个傻子可以给你上药了没?”见她平复了一些,他依旧在拧着这事。
“我给你上药还差不多。”池妧嘀咕,尽管声音极小,他还是听见了。
“也不是不行。”他温柔失笑,好看得如清辉朗月,有一轮清浅的光芒。
她的心又漏跳了一拍。
池妧啊池妧,你能不能别这么“以貌取人”,他可是你的“天敌”贺辛止,毁你清誉又馋你身子!
她这么一想,总算“明白”了一件事——“我知道了,你想剥我衣服!”她就说嘛,怎么这人对上药这么在乎,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我没有!”贺辛止确实冤,他承认日常对她“图谋不轨”,不过这回是真想亲自确认她的伤势,方便日后照顾,以免她落了病根。
“你绝对是!”
“我正人君子!”
“呸,亲我多少遍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说到这份上已经越了界,她脱口便知羞,尴尬地解释,“我,我的意思是,你别打我主意,离我远点儿。”
她心虚地抱了腿,老实在床上坐着,“不经意”瞟了他一眼。
贺辛止眼角含笑,似在取笑她惦记着亲密之事,耐人寻味地扬起唇:“好好好,等夫人好了……”
他大概是故意不把话说完的,蛊惑般地以指尖挑过她的秀发。
一时青丝轻掠,撩拨在心。
有什么在胸口内剧烈地跳动着。
承认吧,池妧,你着了他的道。
此时,房外的玉桃敲门,声色俱忧。“二少,少夫人,凌姨娘命奴婢来送汤药……”
“进来吧。”贺辛止本就没什么过分的举动,当然能“示人”,马上应了玉桃。
玉桃进门搁下放置汤药的托盘,贺辛止随即把案上的金疮药“丢”了过去。
白瓷药瓶正中玉桃手心。
“你要是照顾不好你家小姐,我只好剥光她的衣服,亲自服侍她泡药浴。”这话显然是对池妧说的。
“贺辛止,你敢?!”池妧羞得气结,大吼一声。
贺辛止没再说什么,带笑离开,狭眼桃花,珍宠有爱。
第26章 云家旧恨 道貌岸然的父亲。
淅沥雨夜,满地涟漪。
桦城内,有暗影跃于屋瓴,此起彼伏,悄无声息。
一袭幽冷的魅影从云府落下,腰细如柳,腿长如蛛。她身侧挂着虎啸宽剑,剑长四尺,赤如残阳,即便有魑魅魍魉,剑下亦得形消魂灭。
“等等我!”池恒紧追在季红英身后,实在追不上,迷落在富商云家。
山贼首领,多以“逃跑”见长,池恒轻功多有不及,实属正常。
云家是累世名门,原是江南第一家族,没落百年,如今纵不算“富埒陶白,家藏金穴”,但亦不逊色于任何世家,府上风亭水榭,玉树莲池,无一不全。
后院屋内,有孩子放声大哭,哭得凄凉无比。池恒无意看去,只见一如花美眷,大概二十出头,弱柳之姿,我见犹怜,手脚忙乱地哄着孩子,身边婆子几个,全跪在地上。
非礼勿视。
池恒并非故意潜入别人居室,一心只想阻止季红英杀人,便不再窥人之私。
殊不知,这个与季红英完全不同的柔弱女人,正是让云家夫妻反目,骨肉分离的罪魁祸首。
此时,云家家主云天祥正在远处的书房内记账,他以左手握笔,流畅行云,不一会儿就把账目理清。
他起身要把账本收起,突然惊雷乍响,鸣声如洪,窗外掠过紫电花火,苍穹欲坠。
风雨飘摇,有魅影如鬼。
天幕晦暗,有冤魂不息。
云天祥心中不安,回望自己右手袖中,早已空空如也。
过去四年,他没少出钱买龙虎堂堂主的命,多少杀手铩羽而归,至今还在养伤。
那山贼头子身份神秘,诡计多端,又苟活了些时日。
门外雨声渐弱,雨花渐碎,分明有脚步声近,不似下人走得清脆零落,那步子隐忍而坚定,一往无前。
卷帘翠湿,一阵残寒。
霎时,季红英一脚踹开了书房的门,手执宽剑直指云天祥的颈项!
故地重游,没有欢欣,唯有悲怆。
故人重逢,没有惊喜,只剩余恨。
这个看起来憨厚老实的高胖老爷,曾是她的整个世界,而如今,她却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要论道貌岸然,谁比得过这云家家主?!
当年他为了一己私欲,手捧毒汤灌她的母亲——他的发妻喝下,这仇,这恨,早已胜过了生身之恩。
云天祥被突如其来的闯入吓丢了魂,差点儿跌倒在地上。他踉跄地后退了几步,抬头惊看前方“恶棍”。
这竟是个高大的女人,髻发濡乱,衣衫尽湿,一双充满恨意的明眸颇似“故人”。
云天祥一下子认出了她是谁,兴奋地大喊出声:“莺莺?你是莺莺!我是爹呀!”
“我没有爹!”季红英脱口而出,一声应答决绝而不留情面,从骨子里透出的恨意犹如烈火蔓延,从过去燃烧至今,“云莺莺已经被你娶进门的毒妇害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龙虎堂的二当家,季红英。”
云天祥一听“龙虎堂”三个字,瞬间恨得咬牙切齿。
当年龙虎堂大当家劫财伤人,斩下他一条手臂,他誓与这些山贼不共戴天!
“好孩子,无论你认不认我,我都是你爹,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云天祥慑于她手中的长剑,没皮没脸地哄骗着,“哪有女儿拿剑指着自己亲爹的,赶紧收起来。四年不见,你长高了不少,爹有很多话想对你说,这样,咱们父女俩坐下来慢慢聊,好不好?”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聊。”季红英嗤之以鼻,与他没有旧情可叙,“我就是见不得你们云家好,替大当家前来‘问候问候’。听说云老爷有幸与官家合作,今年风光得很,想必有余力帮助我们这些穷人。这样吧,三千两买你一条命,如何?”
“我知道,你恼我娶倩倩过门,这事爹有苦衷——”
“我没空听你狡辩!”季红英的剑又埋了他脖子几分,几乎要戳穿他的喉结,“银票!否则我杀了你!”
“好好好,你别激动,爹这就给你,给钱自家闺女天经地义,用得着舞刀弄枪吗真是的……”云天祥叨叨着,像个慈父般拉开抽屉,打开了上锁的匣子,单手慢悠悠地数着银票。
季红英还以为他顾惜性命,比从前“老实”了一点,便在一旁耐心地静候。谁料书房内的机关突然毫无征兆地启动——门窗落锁,有铁闸从“天”而降,将季红英罩在了一方之地。
“云天祥!”季红英一声怒吼,恨他死性不改,更恨他卑鄙无耻!“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我是龙虎堂的首领!”
“呵!”云天祥冷笑一声,露出凶狠的本相,与方才憨厚良善的模样判若两人,“我有官家做靠山,你以为我会怕区区山贼吗?”
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龙虎堂“贪得无厌”,不会放过他这棵“摇钱树”,他早在钱匣子里安装了机关。
他只是没想到,来者会是自己女儿罢了。
“你这个孽障,被贼人玷污,还苟活于世,累我云家被世人耻笑多年,当初念在你是我唯一骨肉的份上,没有对你赶尽杀绝。现在你弟弟出生了,你还为虎作伥,企图弑父,那就别怪为父心狠了!”
“弑父?哈哈哈!”季红英觉得荒谬绝伦,仰天大笑道,“你云天祥算个什么东西?为了一个贱人,亲手杀了自己的发妻,目睹女儿被凌虐,你装聋作哑,视而不见,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连个畜生都不如,怎配为父!”
“云莺莺!你大逆不道!”云天祥狂怒,再次按下了匣中的机关——
一支毒镖骤然向“笼”中射来,季红英避无可避,剑亦无处可挥,只得躲了要害,任其生生插入左臂。
血染黑衣,绀色无别。
季红英咬牙拔下飞镖,捂住伤口,死不喊疼,侧目而视,恨意生光。
为什么娘到死还爱着这个男人……
他就是畜生!狗屎!渣滓!
“这些机关原是为你们大当家准备的,既然你成为了他的女人,那就替他受着。断臂之仇,我早晚会报!放心,你始终是我云家的女儿,我不会杀你的,等你饿晕了,废去功夫,以我长女的身份许给某个人家,应该还值几个钱。”
云天祥以为季红英已无计可施,最多大骂两句,不由得露出了自满的神情。
殊不知,被“甩掉”的池恒已经默然站在了书房外。
静听片刻,转身离去。
为了季红英,君子为盗,行而无义,在所不惜。
如此父亲,何须恭敬!
被困在铁栏中的季红英,忍痛抬眸,像对峙陌生人一般冷睨着这个畜生不如的男人,觉得他可笑至极。
宽剑在方寸之地,无容身之所,哐当作响。
“云天祥,你真的以为,大当家能看上你的臭钱吗?”她冷冷一笑,疯狂且暴怒,“是我,是我让他砍了你的手,让他把你的银票都拿走,全烧给我娘。你不是用这只手喂她喝下毒汤的吗?滋味怎么样?一个爱了你一辈子的女人,一个为你生养孩子的女人,到头来死在你的手上,你有没有过一丝愧疚?你想过我娘当时有多绝望吗?她难道不比你断掉一只手要伤要痛吗?若你顾念过那么一点点的夫妻情分,又怎么忍心对她痛下杀手!我发过誓,一定要让你血债血偿,让你生不如死,后悔活在这个世界上!”季红英含泪控诉,眸中带着清晰的决然。
“孽障!孽障!”云天祥得知“罪魁祸首”是她,焉能不怒?就是养条狗也会摇尾巴,何况云家曾经待她不薄!
他早解释过她的母亲已经病入膏肓,他只是助她解脱罢了,她怎么敢卸他手臂来雪恨!
要不是有铁栏相隔,他定给她一巴掌。
云天祥还没来得及“报旧仇,啖其肉”,忽闻屋外一阵哭喊:“老爷,不好了!苏苏被人抢走了!”
“调虎离山?”云天祥霍然回头,质问季红英。
“算不上,是‘跟屁虫’学聪明了。”季红英真心夸赞池恒。
云天祥老来得子,自然把儿子云苏苏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打开房门的机关踏出屋外,柔弱的妻子扑到他面前,为他指了指房檐之上的一抹黑影。
屋上有一高大男子,手抱孩子,身侧挂剑,暗夜遮面。
孩子在风雨中哭得凄惨。
“在下芦荻山庄池恒,无意冒犯,只要你们让房里的女人平安出来,我自会放了孩子。”
云天祥一愕:芦荻山庄?此事怎么会和芦荻山庄扯上关系?难不成,他就是传说中的“不刃王”?
“女人?什么女人?”善妒的云夫人可不管池恒是什么山庄的人,一听丈夫房中有女人,马上往书房内瞧了瞧。
这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笼”中仇视她之人,正是继女云莺莺。
她认得那一双恨她入骨的眼睛。
“莺莺!是莺莺!”云夫人高呼一声,险些站不稳。
“怎么,当初没把我弄死,很遗憾?”季红英冷冷地讽刺,眼尾余恨绵长,“现在弄死我也可以,大不了和你儿子同归于尽。”
“孽障!那是你弟弟,亲弟弟!赶紧让上面的人把你弟弟放了!”云天祥怕她得了什么疯病,伤害他的宝贝儿子,回头要把机关打开。
“弟弟?贱人生的孩子,那只能叫畜生,叫贱种!”季红英指着云夫人,嘴上不饶。
“老爷,不能放了她!”年轻貌美的云夫人按紧了钱匣子阻止,她纤柔娇小,弱柳扶风,可那股毒辣的劲儿一透,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可怖,“只要她还在我们手里,那个人不敢对苏苏怎么样,若你放了她,我们云家将永无宁日!”
有道是“最毒妇人心”,最是精于算计。
云天祥又岂会不知放了这个逆女的后果?
夫妻俩交换过眼色,似乎在密谋什么,随后云天祥果真打开了机关。
铁闸抽去,季红英重获自由。
“解药呢?”她行走江湖多年,深知镖上有毒,马上向他讨要解药。
云天祥不情不愿地掏出一个白瓷瓶子予她,她仰首就服下了解药。
她不怕解药有假。
她若身死此地,池恒绝不会放过云家。
她对他有足够的信任。
季红英没忘记此行的目的,上前掏光了匣子里的银票,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云家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