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城贺家,她也略有耳闻,早前好像死了儿子来着。
天啊,贺家少爷不会都是短命鬼吧!
不行不行,这贺家的门呀,是万万不能进。
怎样才能逼贺二少“知难而退”呢?
讨人喜欢的本事她没有,恶心人的本事倒是有一些。
男人嘛,讨厌的不就那几样吗?她做尽便是。
“小妧,睡了吗?”这时,有人在房外叩门,池妧听出是爹的声音。
“爹,我还没睡,您进来吧。”
庄主池文耀推门而进,一张瘦尖的脸上镶着两颗黑珠般的眼睛,走起路来,那把灰白的山羊胡一挺一挺的,像只什么奇异的动物。
“小妧,别跟你娘置气,她是担心自己百年后没人照顾你,千挑万选才给你选的贺家公子——”
“别别别!别用这样的借口让我嫁出去,我池妧不需要男人照顾。再说我哥也还没娶媳妇,你们怎么不关心关心他的终身大事?”池妧看出来了,老爹是来当说客的,她可不会轻易妥协。“这样,你们尽管跟贺家说芦荻山庄的小姐有多贤良淑德,温柔体贴。我呢,直接去找贺二少,跟他培养培养感情。”顺道让他娶妻的美梦碎一碎。
“你,你这是要气死我们哪!”有这样的“好女儿”,庄主自然有一颗无比强大的心。
“爹,我困了,您慢走啊!”池妧往床上一躺,大被盖了头,要把老爹打发。
“臭丫头,你娘给你选夫婿,要求只高不低,之前就没人能入她的眼。好了,现在出现一个万里挑一的贺辛止,你娘满意了,你又不满意,这,这都是什么事儿!”庄主自说自话没意思,郁闷地离开了女儿的房间。
这事他不想管,也管不了,她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贺辛止……狗屁名字……”池妧从被窝里冒出头来,心头空落。
回望墙上挂画,画中漫天飞花,孤高背影,有义士手执长剑,步履坚定,一步一行趋向远方。
长髯如玄。
白衣胜雪。
那是她景仰之人,虽有盗贼污名,不改侠义初心。
若不退掉这婚,她就要被关在高墙中一辈子,又怎能追随那人的脚步,实现心中抱负?
*
棉城贺家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富商之家,其府邸奢华无匹,富丽至极。橑檐枋、红勾角、门连楹……更不必说琉璃砖瓦,丹槛绣桷。
正因为有如此气派的府邸,高门大户背后之事,才会被高墙隔绝得那般彻底。
贺家正门外空无一人,而侧门处,则有两个年轻人端正跪地,听着门内之人争吵。
“他肯定就是我儿子!”
“无凭无据,你说他是你老子也行!”
“毒妇,别以为老爷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两个妇人吵了有一阵,被一声洪钟般的吆喝噤了声。
“都闭嘴!”男人打开侧门,不曾露面,但威严不容挑战。“你们两个,进来。”
门外跪候的两人,正是遇到过池妧的贵公子贺辛止和他的仆从小保。
“辛止,我苦命的儿啊,你终于回到娘的身边了。来来来,快起来,进屋再聊。”凌姨娘将贺辛止扶起,帕子上的香气令他很不适应。
这是他的亲娘。
遗弃他二十年的亲娘。
她身着沉暗的云织缎,头戴黑金珠络,珠圆玉润,眉眼富贵,无怪家主贺丰毅宠爱她多年。
面对亲娘,贺辛止却无亲近之感。
他冷漠地摒开她的手,径直走进了这座“深不见底”的大院。
他不喜欢这道隔绝自由的门墙,更不喜欢这些虚情假意的亲人。
但,他是贺家子孙,无法逃避。
贺辛止与仆从穿过山石湖泊俱全的前庭,来到肃穆的正堂。
正堂中央,坐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方脸圆鼻,眉眼狭长,不怎么正眼看人,即便是看,也带着十分怀疑的目光。
他如神佛般端坐在主座上,高人一等,气势十足。
看样子,他必是贺家家主,也就是贺辛止的亲爹——贺丰毅。
堂前除了父母,还有一个长相妖气的女人,容貌不算绝色,身材倒是不错。她手里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虎头虎脑,加上虎皮短袄,十分可爱。
这女人和孩子,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方姨娘和三弟贺劳止了。
贺辛止与仆从小保进了正堂,像在外头那般跪候着,等待家主发话。
贺家新丧,大哥贺艰止永年二十二,这是贺辛止被接回贺家的唯一原因。
他只是一个替代品。
“你就是辛止?”贺丰毅狐疑地打量着他,眼睛眯得跟睁不开似的。
“是的,爹,我就是,咳咳咳……辛止。”贺辛止的“病弱”是装给他们看的,一叫父母心疼,二叫方姨娘“放心”。
“你撒谎!”方姨娘毕竟有儿子,不可能让他轻易回家,上前一步理论,“老爷,别院的婆子说,二少的玉佩从未离身,这个人一定是冒牌货。”
“老爷,我是从小服侍二少爷的小保。我可以作证,二少爷的玉佩被一个诡计多端的女贼给偷走了,此事千真万确。”小保亲眼所见,自然说得诚挚。
“谁知道你是哪儿来的戏子,演得不错嘛!金不丢,银不丢,偏偏丢了认祖归宗的玉佩,当我们是傻子吗?”方姨娘可不好唬弄。
“你当老爷跟你一样糊涂?”凌姨娘忍不住开口护儿。眼前的儿子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只要他接得住贺家的家业,替她保住这泼天的富贵,就是她凌芳的好儿子。“大家瞧瞧,这眼睛,这鼻子,这英俊的相貌,不就是老爷年轻时候的模样吗?他就是辛止,错不了!”
贺老爷没有自知自明,瞧着儿子俊朗,越看越觉得他像年轻时的自己,心已经软了大半。
“如果他不是劳劳二哥,他怎知今日要回贺家认亲呢?”贺劳止这个“吃里扒外”的孩子,看见二哥欢喜,童言无忌添上一句。
“劳劳这话有理,爹爱听。”贺老爷动摇之际听了幺子的话,认可了贺辛止。
“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方姨娘掐了“投敌”的儿子一把,快气出烟来,“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二少是要回来继承家业的,倘若他是个冒牌货,那贺家百年的基业就等于拱手送人了。”
贺丰毅本来疑心病就重,老觉得有人要谋取他的万贯家财。方姨娘这么一说,他也觉得在理:贺家血脉,不容有失。
“凌芳,辛止赶了十几天的路,想必累了,你带他回房歇息一下。玉佩之事,我自会调查清楚,不会让辛止蒙受冤屈。”他说得再好听,也只是找借口验证眼前之人的身份罢了。“来人,去别院找来管事的婆子,让她们认一认二少。”
“是。”下人领命去办。
贺辛止苦笑一下,既自嘲这愚蠢的选择,亦讥诮家人虚伪的言行。
他是贺家少爷无疑,真金不怕火炼,就让他们折腾去吧。
第3章 身份暴露 娶妻当娶“嫌”。
贺府为贺辛止准备的住处,自然是顶好的。庭前湖光山景,水榭映桥;屋后奇花异草,玉树琳琅。
贺辛止跟随凌姨娘来到这个气派的住处,屋前有新匾题字“雁回阁”,四处却无雁迹。倒是廊间道上,有菱花雕刻,姿态各异,栩栩如生。
大概是家人懒得为他寻个新住处,而旧匾又没有将他迎回之意,便撤了换新。
真是省事。
有些事情,就算他们不提,也有别人晓知。
贺家旧时有位菱姨娘,因为与人暗通款曲,被贺丰毅发卖了。
这大概是“雁回阁”的来历。
真讽刺。
不过,他们没让他住进贺家大少的“死人屋”里,已经算顾念亲情了。
据说二十年前,算命先生说他八字克父,要断他一世荣华,父母二话不说将刚出生的他赶到了桦城别院,从此不闻不问。
他的名字,甚至没有写进族谱里。
也许,他们早已将他遗忘了。
若不是一母同胞的兄长意外身故,异母的弟弟又年幼无法继承家业,他根本没有机会站在这里。
“儿啊,娘知道,这些年你在外头吃了不少苦,你心里有怨也是应该的。怪我这个当娘的,在贺家人微言轻,我三番五次劝你爹把你接回来,你爹就是不听。不过你也别怪你爹,一定是那个姓方的在他耳边挑拨离间,你爹才会如此狠心。”凌姨娘进了屋,坐下与他“推心置腹”。
她倒是很懂得把自己撇干净。
贺辛止心中亮得跟明镜似的,只安静地看她演。
“你这次回来,娘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再受苦了。听别院的婆子说,你打小身子弱,从今天开始,娘使劲给你补,补好了,娶媳妇。”
他怎么听着,更像猪圈里的种猪。
“娘,不用往那方面‘使劲’,我身子还行,还行。”贺辛止的推托显得相当无力。
“那怎么行!你爹已经给你定下了一门好亲事,对方是芦荻山庄的大小姐。媒人说了,池小姐端庄秀丽,大方得体,配你最合适不过了。”
“池小姐?”贺辛止抬眸,心中涟漪一泛,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怦然。
那个讹他钱财,窃他玉佩的女乞丐,也姓池。
明知不可能是同一人,怎会叫他有所期待?
“池小姐闺名叫……池大力?”话一脱口,他也觉得自己犯傻,懊悔不已。
蠢话已经收不回来了。
他可极少犯蠢。
“儿啊,你累糊涂了吧,人家姑娘叫‘池妧’,怎么可能叫‘池大力’呢?娘说的可是芦荻山庄的池家。”
“是啊,芦荻山庄,富甲一方,怎么可能……””贺辛止失笑,笑自己失态,更笑自己竟对这种生活有所期待。
他本来有他的一方天地。
住大房子,娶美娇娘,从来不是他所愿。
凌姨娘见儿子脸上有失落之意,察觉到这名字背后的不同,故意探问:“你……有喜欢的姑娘了?”
“没有。”不过一个胆大包天的女骗子,总比这虚情假意的一家子来得有趣。
“娶了池家小姐,你要想纳妾,娘也不反对。”凌姨娘以为他口是心非,好意安抚,“但你要答应娘,千万对池家小姐好一点,这门亲事,也算是我们贺家高攀了。”
“哦?”论实力,两家旗鼓相当,他倒想知道贺家“输”在哪儿。
“你应该也听说过,你爹的正妻,十八岁就走了,没留下一儿半女,你爹的孩子,全是庶子。而芦荻山庄呢,庄主夫人多年无所出,抱养了一对龙凤胎,视如己出。本来呀,庶子配养女,也算门当户对,偏偏你离家多年,为人所知,外头都在传你毫无教养,言行粗鄙,我们贺家在名声上占不得一点好。都怪我,都是我的错,要是能够早点将你接回来……”凌姨娘拎起香帕,泣涕涟涟。
她这星点眼泪,没能打动贺辛止。
若是兄长贺艰止还在,他根本不可能拥有这丁点母爱。
“对了。”凌姨娘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架子上翻出一幅画像,“娘特地向庄主夫人要了池小姐的画像,你看看。”
贺辛止并不在意池小姐是圆是方,只是这枕边人的样子嘛,提前看看也无妨,他便礼貌地接过了画卷。
画卷展开。
贺辛止一看,瞬间瞪大了眼,以为自己看错。
画中的女子,长相水灵,明眸如星,如那仙塘芙蕖,丽质天成。她戴着宝络簪子,穿着短袄红裳,看着端庄美丽,温婉可人,笑意却有几分不屑的玩味。
他才见过她没几天,断不会认错这张脸。
她就是那个女乞丐。
还真是“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看来当这贺家少爷,有点意思。
“娘,婚期定在什么时候?”他搁下画卷问道,显然有几分兴趣。
凌姨娘见儿子眼里有光,料他对这位未过门的妻子相当满意,心中欢喜。“还没定呢!怎么,这就喜欢上了?”
喜不喜欢不好说,但是偷玉佩的账,想来很快可以算清楚了。
“池小姐这般‘端庄秀丽,大方得体’,又有谁不喜欢呢?”贺辛止唇角扬起,心里已经藏了一肚子坏主意。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凌姨娘以为这个儿子没见过什么世面,把好看的女人都当天仙,反倒宽了心。“等你在府里安定下来,娘就安排你与池小姐完婚。”
“好。”本来觉得这桩婚事无甚意趣,得知新娘子是谁以后,他开始变得有些期待了。
谈过婚事以后,凌姨娘又与他说了一些贺府的旧事,大抵是在表达她如何想念这个“无关要紧”的儿子。
贺辛止唯一看到亲娘真情流露,是在她离开前。
凌姨娘刚打开房门要走,身势突然定住了。“辛止……”她攥紧了门沿,艰难地开口,“你要是明天得空,去给你哥上柱香吧。”说着,她的泪水从空中划过,真真切切地滴落到地面上。
他只隐约看到她的侧脸,便已经知道什么是痛彻心扉。
娘心里牵挂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人。
却不是他。
*
槿城的芦荻山庄内,池妧已经想好了周密的计划,保证贺家少爷两周之内写下退婚书。
“玉桃,快点儿。”池妧穿着“绣春阁”为她量身定制的苏绣红缎,粗鲁地把脚搁在了案上,一个劲地催促丫鬟。
“快了快了,小姐,再等等。”丫鬟玉桃卖力地在砚台上磨着墨。
不一会儿,文房四宝准备就绪,池妧信纸一铺,洋洋洒洒地写下一段“恶心人”的文字。
贺家二少亲启:
妾不日与君成婚,有三〇当如实相告:一、妾自幼在芦荻山庄长大,得父母〇护,未及报亲恩,婚后须每半年回家小住三月;二、妾身愚〇,不〇持家,为了家宅安宁,贺家内务,婚后当慎〇接管;三、妾自小发愿,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与人同享夫君,婚后君若有纳妾之〇,当以雷〇手段拒之。
池妧亲笔。
池妧反复“欣赏”过自己奇丑无比的字迹,点头表示满意。“这封信,既展现我无才,又说明我善妒,贺家人看了,绝对会生气。”她将信封好了交给丫鬟,“给我送到贺家去。”
“小姐,夫人要是知道您这样……”会打死我的……
“你说得对!”她怎么没想到啊,倘若娘亲阻挠,这信就送不出去了。
两人想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
池妧又赶紧提起笔,埋头写了什么。
果不其然,玉桃刚派人将假信件送出,庄主夫人就把送信之人截住了。
“站住!”庄主夫人拦在大门前,大喝一声,“干什么去?”
“给小姐送信……”
“什么信?拿出来。”庄主夫人的威严让所有下人胆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