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徐管事和蓉姨等六位老家丁笑眯眯地走来,各自抱着礼物。
"王员外!"
"王娘子也在啊,正巧,这些礼物我们就亲自送上喽。"
"恭喜王娘子!"
"如今东水门的话题都围着咱们的王娘子转,姑娘们都羡慕死了!"
"岂止东水门,是全京城! 前两日我去瓦子看演戏,也都在说这事儿呢!"
众位一窝蜂地呈上礼物,争着与王楚嫣热情絮叨,还时不时地摸摸她,沾点喜气与运气。
蓉姨为人机灵,胖脸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又对王员外夸道:"嗨呀,看咱们主君高兴的,近来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如今楚嫣是状元郎的夫人了,您就安心等着抱聪明可爱的大胖孙子罢!"
大部分礼物是婴孩用物,印纸绘有五男二女图,以祝福子孙繁衍。
这正是王员外朝思暮想的心头之愿。哈哈哈,王员外听得舒心大笑,眼角堆起鱼尾纹。
其他人陆续附和。
王楚嫣心道,看这阵势,他们定是有甚要紧事?
她为父亲捏了一把冷汗。
第24章 生计 娘啊,这个脸也太大了
王楚嫣已猜到几分。
她的阿爹王员外也不是糊涂人, 爽快开口:"说吧,你们一同寻我有何事?"
资历最老的徐管事干咳两声,优雅地抡了抡手中的拂尘, 躬身靠近。
"主君, 是这样的, 柴米油盐酱醋茶乃我们百姓的生计必须, 可京城物价连年高涨,如今大家的日子越过越紧, 咱们的料钱,您是否也该考虑下,增加那么一点点?"
蓉姨忙站到他旁边应和道:"主君之前答应过, 说等楚嫣姑娘成亲时,一定加倍给,主君定是言而有信之人!"
徐管事长得高瘦,蓉姨尤为丰腴, 两位站在一起就像筷子与馒头, 衣裳还一绿一红的,颇有喜感。
其他人跟在他们后头。
"是啊是啊, 这事儿我们都记得呢!"
"如今楚嫣成了状元郎夫人, 恭喜王员外!"
"恭喜王员外!"
当下, 这一声声热情的道贺在王员外听来像似说, "快拿钱来, 快拿钱来!" 他浑身一颤, 抬手抹汗。
原来是诸家丁趁着王员外心情愉悦之际, 派几名代表前来协商。
王楚嫣瞥见父亲脸色忽白,早已心知肚明,委婉道:"近来物价确实有所提升, 趁现下有空,大伙们又在,要不我们一道商量商量?"
众人略有尴尬,本不想在新婚的王楚嫣面前说这些,但,既然都到这一步了,于是他们也乘机向她求助。
王员外连声哀叹,碍于女儿的面子,只好拿起玉珠算盘劈里啪啦一阵敲,又左思右想好一会儿,最后痛心疾首地说道:"我王从仁乃守信之人,今儿大喜期间,就给大家,每人加钱五百文!"
家丁们一阵雀跃欢呼。
少顷,他们发现好像有啥不对劲?于是神色犹疑地交头接耳。
继而徐管事代表众位,提出疑义。
"请问主君,是每月加五百文?"
王员外噌地站起身,往后缩去:"怎么可能! 你们想要了我的命?!" 他一边抹汗,一边急道,"是每年,每年多给五百文!"
"啊?每年?那每月才...... 仅多四十余文?"
"这么少咋行?"
众人大惊,面面相觑。
王楚嫣知道父亲惜财,此番为了她的厚嫁,自从父亲做出大手笔后,左邻右舍时不时就有人前来借钱,现在家丁们也来催钱了…… 真是难为父亲了。
在其他人的鼓动下,蓉姨硬着头皮站出来。
"主君,您也晓得,咱们京城的食物贵,随便点个什么煎鱼、肚肺、或燠肉、粉羹之类的,每份也要十五文! 且不说这些便宜的日常小菜,到御街附近,光是尝一尝酒,银瓶酒要七十二文,羊羔酒八十一文!"
她耷拉下脸,掰着胖手指比划道:"咱们再算算啊,一人一天的基本饮食,至少三四十文,何况我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京城百姓,哪户人家不是每日花费一两百文?咱们可不容易喽!"
有人开始抹眼泪:"是呀,还有像我这种买不起宅子的,只能租公屋,每月租金也要五百文……!"
"啧啧,甭说租房了,就连普通的布帛也要五百文一匹。"
在王楚嫣听来,家丁们说的这些也是实事求是,眼见父亲与众人皆很为难,她思量一番,建议道:"大家都别急,肯定能商量出合理的法子,爹爹,这事要不交给我来?"
王员外彼时一阵头晕目眩,板着面孔点头道:"阿爹信得过你,你且商量罢。"
王楚嫣得令,与家丁们协商良久,讨价还价,最终建议: 每月,给那些在客栈干活十年以上的人多加二百文钱,五年以上的加一百文,其他人一律加五十文。此外,逢年过节时,再给所有人添茶汤钱等。
坐在旁边的王员外面色青黑,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唏嘘,简直要哭了!
待家丁们满意走后,王楚嫣给他倒茶,安慰道:"爹爹想开些,徐管事,蓉姨他们跟了我们十多年,为邸店尽心尽力,这部分的钱由我来给他们补上,我们百姓人家确实都不容易。"
王员外蹙眉摇头,正色道:"你如今是官夫人了,不是平民百姓,不可妄自菲薄!"
王楚嫣笑嗔:"我们之前无官无爵,但靠自身努力,不也活得挺好,挺有尊严?爹爹这么说才是妄自菲薄呢。"
王员外自觉辩论不过,看着如花似玉的好女儿,笑容又爬上眉梢,重复唠叨那句话:"嫣儿,以后就靠你郎君了。"
.
事后,王楚嫣陪同父亲去到邸店前庭,今年年底正门翻新的事儿也要打算妥当。
有人听说状元郎的新娘子来了,大声报喜,引得住客们纷纷跑来观望,好奇王姑娘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将状元郎迷得神魂颠倒,以致于王昂对高官们的提亲无动于衷,惟独许她十里红妆?
民间都在传言这则才子美人的佳话,王家客栈也由此声名远扬,来者趋之若鹜,生意兴隆。
众人兴奋得簇拥而上,朝着王楚嫣指指点点,惊叹赞扬。
"真走运,这下总算见着了!\"
"王娘子果然美貌,名不虚传!"
"哈哈,我们是京城本地人,入住客栈,就是专程来看状元郎的新娘子。"
更有甚者,几位年轻姑娘忽然窜近,往王楚嫣身上摸两把,继而欢欣作拜,口中念念有词。
"摸到了! 摸到了! 希望我今年就能寻到好姻缘!"
"我也要才貌双全的好郎君!"
诶???王楚嫣震惊不已。
敢情这是…… 将她当作了许愿婚事的幸运菩萨?
娘啊,这个脸也太大了!
小女子不过是寻了个心仪人……
今日是她婚后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露脸,万万没想到场面如此热烈。
她又惊又羞。
"爹爹,我们去后院谈事情吧。" 王楚嫣低首垂眸,嗡声道。
王员外走在女儿身旁精神倍爽,得意洋洋,泰然自若地面对那些翘首以盼的众人,拱手说道:"承蒙各位瞩目,我家小女才貌双全,本店的装饰、四季插花挂画、锦褥选定、香薰等皆由她负责,我们还将翻新前庭,往后本店会更加精美豪华,欢迎众位光顾,感谢推荐!"
他满面春风,乘机大言不惭地作宣传。
众人欣然喝彩。
王楚嫣扶额叫苦,再大的脸这下也丢没了……
"爹爹不走,我走了。" 她准备逃离被人围观的尴尬场面。
倏然,王员外拍了拍脑袋:"对,我们回后院,阿爹有一重要打算,方才忘了说。"
王楚嫣忍着发麻的头皮,笑容和蔼地朝众位客套致谢后,拔腿就走。
王员外尾随在后,一进屋就关上门:"嫣儿,我的好嫣儿!"
眼见父亲笑得合不拢嘴,王楚嫣就知道他定有甚么发财主意。
果然,王员外捋须道:"我在想,既然咱们邸店出了一位状元郎,光凭这份喜气,我理当把租金提高一点,每日涨个十文钱,不过分罢?此外,王公子住过的那间房,可加更多钱,你帮爹爹参谋下?"
王楚嫣猜中了他的心事,不过因为方才的事情惊魂未定,没好气地回道:"涨价可以,但总得回馈客人些东西,譬如我们之前讲的赠送早茶,临近端午送粽子,盛夏冰雪凉水。此外,对于短租者,三四天那种的,加个十文钱不算多。但对于长租者,就是不小的花销,还是得给人家折价照顾,不能一概而论。"
王员外眉飞眼笑:"我也是这么想,大致算来,每日每房多十文,百间房,一天就是一千文,三年能将嫁妆赚回来! 哈哈哈——"
王楚嫣暗自翻了个白眼。
怪不得阿爹说睡觉都能笑出声,定是梦里他算盘也打得哐哐响!
.
说及钱这事儿,当夫君拿回第一份俸禄时,王楚嫣最是吃惊。
竟然,她的状元郎将所有钱交由她管。
王楚嫣半晌才回神:"这怎么使得?"
王昂淡淡笑道:"为夫除了学问好些,其他日常笨手笨脚,比不得你,楚楚管着便是,哪天我要用钱了,向你来讨。"
校书郎官职从八品,正俸不高,月九千至万文,不过除了正俸,还有禄粟、衣赐、职钱、茶汤钱等各式添支,总共加起来也挺优厚。
倒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儿,而是夫君这番信任,令王楚嫣震惊之余,尤为感动。
花玖曾经说他清心淡泊,只对学问之事尤其认真,如今王楚嫣与他一道生活时,发觉确实如此。
这人不追求锦衣玉食,对食物口味清淡,平常衣服就那么几件,最爱文士白襕,洗了换,换了洗,说是,"不为物累,稀则更惜。"
不过,凡是涉及书籍等事,他就有点小洁癖,喜欢书房一尘不染,物什洁净,还要暖香不散,书籍要按年代与分类排得整整齐齐,写字要用上好的纸墨。
自从花玖离开京城,王昂不喜其他人进入书房,王楚嫣就担起这份责任,每日亲自整理打扫,王昂藏书甚多,从四书五经类的古籍到今人诗文著作,占满九排书柜,然而这些仅是他从江都老家搬来的一小部分。事实上,王昂博闻强记,几乎过目不忘,绝大部分内容都铭刻于心。
面对书籍,王楚嫣也趁机翻阅学习。
晚间,王昂脱去公服换上一件藏青色直裰,走进屋。
王楚嫣在等候中,坐于案前看书。
"叔兴你回来了?"
她正要起身,王昂抬手示意她别动,走来俯身看她的书。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楚楚在看王荆公的诗?" 王昂的声音低沉和缓。
彼时王楚嫣闻到他身上清甜的酒味,又瞥见他红晕的双颊与朱唇,不禁心神一漾。
第25章 晨练 夫君不能抛下奴家自个儿飞升……
他靠得很近, 声音沉缓磁性,令人心神荡漾。
王楚嫣好不容易冷静下来,轻声答道:"常听你提及王荆公与司马相公, 还有熙宁变法, 我学识浅薄, 所以想多了解些, 读一点他们的诗词散文,发觉这些遥不可及的大人物们, 其实皆怀七情六欲,颇为可爱。" 既然嫁给状元郎,她也得多念些书, 好与夫君琴瑟和鸣。
王昂浅笑:"这首泊船瓜洲,你怎么看?"
"夫君是要考我么?" 王楚嫣羞羞然地抬眸,望见那人的眼神充满宠溺之情,心跳更急了, 像是被夫子提问的孩童, 她忸怩道,"如若我答得不好, 你可别笑话。"
"不笑, 但是, 少不了惩罚。" 王昂吓唬她。
王楚嫣正襟危坐, 面色泛红。
"奴家以为, 这首七言, 妙在最后那句, 明月何时照我还。" 她顺了口气,缓缓说道,"熙宁三年时, 王荆公受神宗任命开启变法,但后来,他也因为变法而被屡次罢官,期间曾居于江宁钟山。"
"熙宁八年,王荆公再次被召回京城,自江宁途经瓜洲时,写下此诗,看似抒发思乡之情,但最后那句,或许道出了他心底的真实念想?期望哪天能够远离朝堂,归隐而居? "
说罢,她觑向夫君。
王昂的手落在她清俏的美人肩上,对着她点了点头:"楚楚答得甚好。"
他顿了片刻,说道:"古今多少文士,皆在入世与出世之间摇摆,王荆公曾自谦道,才疏命贱不自揣,欲与稷契遐相希。他希望能成为周商稷与契那般的贤臣,为大宋变法图强,他确实也尽力而为了,至于变法而引发的朝堂纷争,他无法掌控,是非功过且留于后人评说。"
当年王安石变法,有神宗支持,为解决国家冗兵,冗官,冗费三个顽疾,出具青苗、募役、保甲、将兵等"强兵富国之计",可是难就难在,因为利益的分歧,比如青苗法,本是为了农民的好,最后却导致许多人失去土地成为流民。熙宁七年,辽国犯宋要求重划国界,彼时大宋又逢百年大旱,饥民涌入京城,可谓内忧外患。司马光作为反对变法的引领者,屡次进谏,使得王安石被罢相离京,后又复职。自变法引来的党争一直未能消停,崇宁四年,徽宗听从蔡京建议,将曾经反对变法的司马光、文彦博、苏轼、苏辙等三百多人列为元祐奸党,并由蔡京亲手书写名册,立"元祐党籍碑"于端礼门,直到次年撤碑之后,持续五十余年的党争才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