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道动情之处,尹先生撒开雪白头发,瞬时,他枯槁的形容彷佛屈原再现,蹒跚迈步,像行走于江边,紧接着他仰天长啸——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一番声情并茂的倾诉,听得众人凄然泪下。
王楚嫣与孙若熙挤在人群中,听完后与大家一起投钱,还送了些粽子糖果。
尹先生兴致未了,一边收钱酬谢,一边继续闲聊。
"众位可知,官家与这端午之日也有渊源?"
周边人好奇竖耳。
尹先生环顾一周,比了个手势:"传闻,官家其实生于元丰五年五月五,正好是端午节,道士认为时日不吉,这不有屈原投江么?后来,官家将生日改为十月十,就是咱现今的天宁节。"
"原来如此!"
尹先生捋须微笑,又卖了个关子:"还有一则故事,肯定有许多人从未听过。"
众人纷纷催促,想听故事。
尹先生很懂观者心理,故意拖延,绕着弯子又问道:"话说十多年前,官家曾下过一道诏令,说禁止吃狗肉,你们可知为何?"
"您就说罢!"
"尹先生快说,快说!"
看着捉急的倾听者,尹先生满意地抖出料子:"因为曾经有个读书人,太学博士,为了与官家套近乎,便说,十二宫神,狗居戌位,是为陛下本命也! 哎呀呀,所以,最好禁止屠狗吃肉!"
众人闻之大笑。
孙若熙侧了侧小脑袋,忽地高声质疑:"咦?尹先生,我们现在不是能吃狗肉么?"
尹先生认得她,呵呵笑道:"孙姑娘聪明,问得好! 众位觉得,那又是因何?"
他接着吊人胃口,好几位实在等急了,再次投出钱币。
在众人催促之下,尹先生这才慢悠悠地道:"因为后来,有人上书进谏说,神宗生于戊子年,为何当年未曾听闻禁止养猫呢?如此一来,官家就把禁吃狗肉这事儿给废除了!"
众人拍掌欢笑。
"这位进谏之人真是胆大机智! 厉害厉害!"
"如此直言,他就不怕被贬职?"
"尹先生,那位是何许人也?"
尹先生迈步展了个身姿,铿锵有力地说道:"那人姓李,单字一个纲,李纲是也——!"
李纲?王楚嫣觉得甚有趣,关于狗肉的故事她也是第一回听说。
孙若熙找到个新乐子,笑道:"我打听下李纲这人,阿嫣,你也问问你家状元郎认不认得他?"
唰唰唰——
众人一致朝她们看来。
"我就说呢,这人天热戴帷帽不正常,原来是王娘子!"
"与孙姑娘挽手同行,肯定就是她!"
"王娘子! 恭喜恭喜!"
众人将两位姑娘团团围住,彼时尹常卖也挤了过来,探头打量帷帽遮掩之下的王楚嫣。
"王娘子,你还记得我么?" 尹常卖激动问道。
王楚嫣装不下去了,取下帷帽,向他恭敬回道:"当然记得,儿时就听尹先生您说书了,说得活灵活现,激扬跌宕,十分得好。"
尹常卖欣慰笑道:"今儿我回东水门走走,思及曾经,唏嘘不已。对了,王娘子,如今满京城都在流传你与状元郎的佳话,哪日,我来邸店拜访,把你们的事儿编成一则故事?"
王楚嫣惊道:"尹先生羞煞小女子了! 小女子岂敢!"
孙若熙拍手:"太好了,好主意! 阿嫣姐姐害臊的话,尹先生就来问我罢!"
王楚嫣赶忙谢过,与尹先生以及热情的众人辞别后,拉着贪玩的孙姑娘一路小跑离开。
回思刚才那幕,孙若熙乐不可支,叉腰道:"现在同姐姐走一块儿,受众人瞩目,感觉好风光!"
"风光什么,羞死了,我还是喜欢安静轻松的小日子。" 王楚嫣轻嗔。
俩人边说边走入赵家医馆,就见——
一位俊美英挺的玄衣男子侧身而立,旁边有位妇人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如果没人能做主,我就只好告上衙门! 让街坊邻里都知道这件事儿!"
玄衣公子焦灼劝道:"阿嫂别急,有话好好说。"
妇人抹着眼泪,察觉有人进来,提声吼道:"无论如何,我今日定要讨个公道!"
旁边还有位啜泣不已的年轻姑娘,扯着她的衣袖:"阿娘,事情真的不是你想得那样!"
"闭嘴!" 妇人一巴掌扇去,可怜的小姑娘被打翻在地,颤着清瘦的身体伏地恸哭。
王楚嫣她们与玄衣男子同时迈去扶她。
"咦?倾城哥哥?!" 孙若熙惊道。
王楚嫣定睛看他:"真的是! 你回京了?"
这位是赵浅真的哥哥,赵卿成,常年随西北禁军驻守在边疆。
就在这一刻,赵太丞拽着赵浅真急步走来,愤怒地将她往前一推。
"现在你就把话说清楚!"
第27章 各劫 你难受就哭出来
赵浅真被父亲赵太丞猛推了一把, 踉跄几步,瞧见院里的人时,顿时不知所措, 愣在原地。
"你说, 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太丞面色铁青, 怒不可遏, 但凭修养及御医身份没有即刻发作,等着探明究竟。
那妇人一见赵浅真, 便拖着女儿行至她跟前,指着她鼻子骂道:"我家三哥儿都瞧见了! 说你糟蹋我二姐儿,俩人亲得咂巴咂巴的, 还不要脸地半裸着身! 我以为赵医师心善行医,没料到是借着这行当勾引小姑娘啊! 这是医师所为吗?" 妇人拽了拽女儿,"别怕,今日阿娘替你伸冤!"
少女约摸十五六岁, 面容发黄却不掩清秀, 此刻小脸儿已被泪水浸透,看着直教人心疼。她使劲摇头, 哽咽道:"不是的, 是我仰慕赵医师, 她待人十分好, 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先吻了她…… 都是我的错……"
"哼哼!" 妇人阴笑两声, 凶狠地盯向赵浅真, "赵女医师真厉害啊,是给我女儿灌了什么迷魂汤罢?!"
她边说边揪住自家姑娘的衣服,将她扒拉几下, 露出细嫩削瘦的肩膀,对她又捏又掐,发泄道:"你这小贱货,还替人说话呢?! 以后没男人会要你这么个烂东西! 日后只能当姑子! 听说好多都不是清白人! 污秽淫.乱,比猪狗还要肮脏下贱!"
骂声不堪入耳。
赵太丞终于按捺不住了,气得浑身哆嗦,抬手重重地掴了赵浅真一耳光。
他咬牙切齿,欲哭无泪地摇着头:"我赵信究竟是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么个不伦不类的畜生来?!"
王楚嫣惊震,赶紧上前扶住赵浅真,又心疼又愤怒地护道:"赵伯伯,怎可听信他人片面之词?! 浅真是怎样的人我们比谁都清楚! 像浅真这么好的姑娘天地间能有几个?"
"嫣儿你别瞎掺和!"
一直是慈祥风趣的赵太丞此刻凶神恶煞似的。
孙若熙也吓坏了,适才那一巴掌像似打在了自己身上,她捂脸恸哭,旋即去揪那妇人的头发:"你这泼妇竟敢污蔑我的真真姐,我同你拼了!!!"
对方也不甘示弱,俩人竟然厮打起来,互揪头发互扯衣裳。
妇人一边奋力还手,一边哭诉道:"你们人多欺负我们是罢?我这就去开封府告官伸冤!"
而那少女蹲身缩在墙边,裸露的肩膀被掐得一块红一块紫的。
"够了,都住手!"
赵卿成拉开孙若熙与那妇人。
他手道强劲,孙姑娘险些没站稳,"赵哥哥你为何帮着外人?!" 她呜咽着跑到赵浅真的身旁,紧紧抱住她的手臂。
那位妇人故意跌倒在地,两手拍腿,哭天喊地。
这般大动静引来周边路人与邻里纷纷围来看热闹。
赵卿成箭步跨去,砰地关上医馆大门。
瞥见适才那些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的人群,赵太丞的脸色忽地发白,蜷着手指捂住心口,面容抽搐,一点点地弯下腰。
"爹爹是心疾犯了?爹爹别动气。" 一直沉默坚忍的赵浅真再也无法噙住泪水。
赵太丞不愿看她一眼,叱道:"滚开! 我没你这种女儿!"
赵卿成回身后,吩咐侍从将父亲扶入屋内。
赵太丞年过五十,因为保养得好,往昔别人见了总夸他越活越年轻,还是当年那位喜欢柳三变的风流俊美郎。然而,自从儿子离家从军,赵太丞就抑郁不欢,虽有女儿继承衣钵,可毕竟女医多限制,赵太丞也高兴不到哪里去。
这一刻,他身子佝偻了起来,步履蹒跚。
望见父亲老态龙钟的背影,赵卿成沉叹一声,随即扶起坐地嚎啕的妇人,拿出好几两银子:"这事就到此为止,闹大了,对你家姑娘也不好。"
妇人一把抢过银子,掂了掂:"就这些?我家二姐儿的清白可是一辈子没了哪!"
赵卿成又抽出一张交子,沉声道:"姑娘家面子薄,此事休再重提。"
面对男人的威严果断,这位妇人不由地收敛耍泼之意,接过交子打量,浑浊的双眼闪出光芒,她抿了抿薄唇:"公子真是明理人!"
见此,孙若熙也将兜袋翻了个干净,把钱统统扔往地上,"不就是要钱么?给你! 都给你! 打骂自家女儿,你要她以后怎么做人?有你这种狠心阿娘,她真是太可怜了!"
妇人斜睨,呲道:"看你娇惯的样儿,定然不懂穷人家的苦! 京城虽然繁华,但也有许多贫苦人!"
此刻,赵浅真木楞楞地看着那具隐于墙角,瑟瑟发抖的弱小身影。
她幽魂般地走去,"小音,对不起。" 她扶起少女,收拢她的衣裳,又为她整理散乱的头发。
少女抬起涕泪淋漓的脸庞看向她,少顷,下跪磕头道:"赵医师,是我对不住你,你见我家穷,帮我治病,还不收钱,阿音只能下辈子……"
少女话未说完,就被妇人像小鸡似的一把拎起,"快起来! 还赖在这儿作甚?自取其辱?真是个小贱人!"
赵浅真瞠目喝道:\"不准再羞辱阿音! 她还年小,身子又弱,你要骂就骂我!"
妇人吓了一跳,后退道:"嗤! 我自家的孩子还管不得了?荒唐! 天下哪有不要钱的便宜事?不过是有些人馋女孩儿的身子罢了! 怪不得这么大的年纪还没嫁出去!" 她拽着女儿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已近黄昏,天空阴云密布,湿润的风一阵阵地刮过,搅得树影婆娑乱舞。
"楚嫣,若熙,天色不早了,你俩先回罢。" 赵卿成冷漠挥手,"送客!"
"可是倾城哥哥,能不能让我们再陪会儿浅真姐姐?" 孙若熙哀声请求。
赵卿成流露一股霸气的威严,肃然厉声:"这是我们赵家的家事。" 顿了顿,他依旧板着脸,不过稍微缓和语调,"此事不易外传,你们就当没看见。"
这位剑眉星目,不怒自威,气势迫人。赵卿成,字子卿,自小有个绰号叫"倾城",因为长得俊美超凡,在人群中尤显鹤立鸡群,曾经偏爱穿白衣。自从三四年前,他投入西军行医,再见时,就是这般身着玄服,气质变得硬朗威严,左脸颊也多出一道疤痕,自下颌延至脖颈,想必是战争所赐,幸好没有破残那副绝美的容颜。
如今赵卿成好不容易回趟家,就遇见这种糟心事。
此刻他无心叙旧。
王楚嫣当然领会。
她抱住神情茫然的赵浅真,心似刀割般的痛:"浅真,我们一直在,我们一直在你身边……"
随后,王楚嫣挽住哭得失魂落魄的孙若熙,一步三回头地走出赵家医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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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得极快,风渐大,暴雨即将来临。
她将孙若熙送至酒楼,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邸店。
不远处,王昂执伞疾步行来。
王楚嫣顿住脚步,扭头拭干泪痕。
但她眼眶红润,双眸布满血丝,王昂见了立刻察觉:"楚楚,怎么了?" 他握住她的肩膀仔细打量。
"没什么,风大,眼里进了沙。"
王楚嫣揉着眼睛,却越揉越红,越想越心酸,终于忍不住扑入他怀里,潸然泪下。
"今日端午节," 王昂暗自低吟,倏地惊醒,"是浅真出事了?"
王楚嫣抬眸讶异:"你怎知?"
王昂握住王楚嫣的手:"快下雨了,我们先回家。"
一整晚,王楚嫣卧床饮泣吞声,未有进食。
王昂劝说不了,只好坐在床沿,将她抱入怀中。
王楚嫣泪眼朦胧,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在想,浅真现在,该有多难过……?而我,却不能在她最难过的时候陪着她……"
王昂抚摸她的头:"浅真一定能挺过去的。"
"叔兴,你不知,我和浅真,若熙,我们三人一块儿长大,情同姐妹,浅真比我们年长几岁,自小,从来都是她保护我们,像姐姐那般,由着我们耍性子,凡事都让一步…… 她比寻常女子大度,不怎么在乎世俗,但是,哪有女子不敏感的,不期盼爱与被爱?如今她遭受苦难,我们却什么也帮不上,我实在心痛极了……!"
王昂心里亦是沉痛:"或许,是劫。"
"是劫也罢,我只希望,在浅真伤心的时候,能有个依靠……" 王楚嫣将头埋到那人的臂弯里,"就像我这样,有你陪着,我就很知足,不再害怕了……"
闻言,王昂的眉眼骤然蹙起,眉心拧成一个结。
他侧首望向窗外,风潇雨晦,落雨嘈嘈切切如珠落玉盘的脆响之声,于他听来,却似梦魇恐怖。他瞳孔急缩,星眸里的光芒倏地殆尽,浑身透出一股浓烈的阴霾气息。
"楚楚……" 他搂紧王楚嫣,似乎生怕她下一刻就会消失。
王楚嫣在他怀中呢喃着:"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么走运,今日那个姑娘,可怜无助,看着让人很心疼,不知她今后会怎样……"
王昂迟疑片刻,问道:"你可知那姑娘家住哪里?"
王楚嫣回思:"听说在虹桥附近,好像有家叫春风的脚店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