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焘思及父亲张根因为党争落职一事,无奈沉叹:"说句公正话,蔡相公曾为朝堂做了不少事,虽有过失,可相比之,王相公舌灿莲花,却未做实事,可惜我们人微言轻,左右不了什么。"
张焘摸向自己的眼睛,轻轻搓揉:"这些日子,我的右眼皮一直跳,听闻西夏那边又起战事,年后,童太尉已策马前去,边疆局势混乱,十分令人不安,究竟有没有人能未卜先知?"
李纲讽道:"我们京城就有数千名道士,或许其中有能者?"
提及道士,李纲又想到林灵素,怫然不悦地说道:"不久前,官家听信林灵素妖言,崇道抑佛,这个林灵素居心叵测,之前还对太子无礼……!"
王昂探问:\"伯纪兄,太子殿下怎么样了?"
太子赵桓对李纲印象颇好,还请他去过府上。
念及太子,李纲蓦然神情柔和:"太子近来还好,接触后,我发觉他一点也不像外人传言的木讷,他是没有郓王殿下的天赋异禀,然而太子殿下也很有想法,为人谦谨,勤俭,觉得当前朝廷财力有限,不推崇继续丰亨豫大。"
说起\"丰亨豫大\",丰与豫本是易经之挂,却被蔡京在崇宁期间,用来倡导徽宗,说如今盛世太平,皇上可尽情享受,制作礼乐,大兴土木,如此亦能展现大宋之昌盛。要知道,徽宗刚登基那会儿还颇勤俭。
张焘点头:\"我也为太子鸣不平。前不久,翰林学士赵野所呈的春帖,为了逢迎郓王殿下,阿谀献媚,丢尽了我们文人的脸! 并且,置太子于何处?"
每逢立春,诸文臣会进献诗句,帖在宫中门帐上,称为春帖。宣和立春时,赵野呈道: 复道密通蕃衍宅,诸王谁似郓王贤。明显就是奉承郓王。
张焘揪着赵野不放,愤愤不平地又道:"伯纪与赵野同是政和二年的进士,我们伯纪兄为人正直,时刻以大宋社稷为重,还仅是从六品的起居郎,赵野却已官拜刑部尚书,翰林学士。朝堂皆知王黼与蔡京不和,而赵野能左右逢源地讨好他们俩位,真是厉害。如今,围绕在官家身旁的多是这类人。"
王昂淡淡说道:"子公不必太过愤慨,国家昏乱,才见忠臣。"
张焘略有所思:"虽然我们都希望,大宋不会昏乱。说来,叔兴兄也挺厉害,晋升快速?"
"子公,瞧你这话说的。" 李纲斜了张焘一眼,对王昂真诚说道,"叔兴兄最好继续高升,朝堂就能多一位贤臣!"
王昂眸光高深莫测,浅笑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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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喝完酒,继而走上车水马龙,人群熙攘的街头,四处蒸腾着节日喜庆。
王昂看见旁处有个关扑,桌上奖品多样,还有些书籍文玩杂物,忽然来了兴致,向友人提议:"我们赌一把?"
三人走向摊位。
"关扑"是一种举国盛行的搏物游戏,男女老少皆宜。大宋禁止赌博,不过朝廷规定冬至、新春、寒食清明等重大节日允许民间关扑,于是京城街头巷尾,玩家汇聚,能搏之物应有尽有,彩幕缴络、珍玉、奇玩、匹帛、茶酒器物皆可关扑,甚至连车马地宅、歌姬舞女亦可出价而扑之。玩的花样也有多种,譬如转盘射箭、投骰子、掷铜钱。
这个关扑摊位玩的是转盘射箭。
"来来来,以少胜多,十文扑之,每局皆有奖,路过不要错过! 各位请押注!"
商贩大声吆喝。
圆盘上画着多个图案,对应奖品种类,假如射中最细条的红心可任选奖品。
李纲翻了翻看中的一本佛经,问道:"店家,射中红心的话,可以选这书么?"
商贩很会识人,这三位公子一看就是文质彬彬的儒士,于是夸口道:"可以,任选! 公子好眼光! 这本观无量寿佛经是泥活字印制版,我淘来的稀有之物。" 他又看了一眼俊美柔和的张焘,使出拉客的本领,"公子,我这儿也能投骰子。"
张焘微羞,回道:"好,我不善射箭,让我的两位兄台先来。"
李纲挽起袖子,拿起弓箭在手中掂了掂:"这把弓轻了些。"
商贩打量他强健有力的手臂,不免心慌:"噢噢,我去转盘。"
轮盘转动起来,射箭游戏难度颇高。
李纲挑了挑剑眉,眯眼凝神,倏尔飞箭离手,正中圆盘的红心图案!
"嚯,好箭法!"
"这位儒士了得,文武双全哪!"
周边看热闹的人群鼓掌称好,惟独商贩攒眉苦脸。
李纲将弓递给王昂:"叔兴兄,该你了。"
"好,我试试。"
王昂接过弓,揎袖之际,商贩瞧见他坚实的手臂,捂脸嘀咕:"哎呦,这些人究竟是学文还是学武的?这下又要亏喽!"
转盘开启。
王昂拉弓劲发,箭头不偏不倚地插入盘上的红心。
"厉害,这位也射中了!" 众人喝彩。
商贩怯生生地睁开一只眼,叹气道:"不错,不错,这位公子也中红心,任选罢。"
接下来张焘掷了三次骰子,皆输。
呼,商贩终于舒出一口气,给张焘一只拨浪鼓作为安慰奖,又将佛经呈给李纲。
李纲察觉商贩的不舍,暗自多给了百文钱。
"这个?啊! 多谢客官! 多谢!" 商贩惊诧,随即又见王昂的选择时越发目瞪口呆。
王昂选了一只磨喝乐,怀抱猫儿的小女娃泥偶,挺可爱,但不值钱。
走回街上时,张焘好奇问道:"叔兴兄怎么选这个?"
"楚嫣喜欢。" 王昂嗡声答复,笑意微羞。
张焘恍然大悟:"原来是给嫂子的,我真笨,嘴也笨。" 顿了顿,他一边摇着拨浪鼓,一边自我调侃道,"我这人运气不佳,仕途也不顺,许是嘴巴不够甜?"
王昂从佩囊里摸出乳糖,分别递给两位友人,并安慰张焘:"喏,子公甜甜嘴,运势就能好起来。"
张焘接过,悄然笑道:"之前我常见你吃糖,想必是嫂子每日给备的?"
李纲打趣儿:"浮生若梦,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王昂剥了一颗糖放嘴里,欲作淡然,然而脸颊桃红,笑容更浓了。
"对了,不知你们有否听说,有人预言,五月京城会有洪灾,大家是否都该准备下?我们住东水门,正好汴河流经,以前汴河也曾多次泛滥。" 王昂忽然岔开话。
张焘一边摇头,一边摇拨浪鼓:"是去年大相国寺那个疯子的预言?说五月水灾,还嚷着大宋要亡了?这种胡言乱语,我不信。"
李纲也面带疑惑:"叔兴兄理智明辨,难道相信这等荒谬事?"
第41章 预言 是不是该交好运了?
对于五月洪灾的预言, 王昂看似当真了。
汴京有四条主河流,西北的金水河,东北边的五丈河, 南面有蔡河也叫惠民河, 最重要的一条既是汴河, 流经东水门, 从东至西横穿京城。此外,京城外城方圆四十余里, 还有一条围绕城墙的护城河,叫作"护龙河"。
早前京城就曾多次闹水灾,所以城内已有不少明渠暗沟, 用于疏水。
今年雨水节气不曾犯水,现下三月,就看清明谷雨之后。
对于质疑,王昂不着边际地答道:"近来我的右眼皮一直跳, 只能信则有, 不信则无。"
之后,周边人每逢不详的预感, 也都效仿他, 归咎于跳动的右眼皮。
譬如王员外近来脸色暗沉, 有回按捺不住, 埋怨道:"女儿啊, 近来我右眼皮一直跳, 你可知为何?因为我无端破财了! 就因你听信你那位好夫君!"
自从嫁给王昂, 王楚嫣不耐听人说她夫君坏话,一边给父亲敲背,一边回驳道:"为了邸店, 防水大半的钱是我们自己出的,爹爹怎好意思抱怨?此外,我拿夫君俸禄投商铺,还未持盈,已经平白分爹爹一成收益,爹爹怎就不提?"
有理有据,说得王员外哑口无言。
徐管事正在旁边理账,抬起乏累无神的脸,趁机问道:"主君,话说左眼跳财,我跳的是左眼皮,这意味着,你该给我们加钱了?"
王员外回神,立马拔腿就跑。
王楚嫣与徐管事大眼瞪小眼,捂嘴笑道:"果然姜是老的辣。"
平常徐管事对于附加的活儿颇有抵触,这次却意外地支持防洪之事:"王娘子,既然状元郎说了,咱们就按他的意思准备着,未雨绸缪,有备无患,都是为了邸店好,咱们东水门就在汴河旁边。"
王楚嫣虽有疑惑,总归信任夫君,于是也顶着压力,在自家范围内挖建沟渠,备置息壤等物,并发动邻里提前防御。因为是状元郎觉得需要防患于未然,东水门的街坊才予以理会。
王楚嫣的好姐妹,孙若熙也十分配合地说服爹娘防洪,赵浅真因为父亲赵太丞的原谅,从道观搬回家中,同样积极准备。
三月末,赵浅真拿着家书来找王楚嫣:"我哥来信了!"
孙若熙刚巧也在,旋即腾身跃起:"有没有给我的?我的呢?!"
赵浅真故意捉弄她,高举一份红笺信封:"这儿呢。"
"给我,快给我!" 个头稍矮的孙若熙够不着,只好提裙蹦跳。
眼见孙姑娘不耐烦地露出小尖牙,赵浅真悠哉悠哉地将信递给她:"自从你与我哥通信,我哥来家书的次数频繁多了,这事也得谢谢你。"
王楚嫣微笑应道:"果真是,可见赵哥哥对孙妹妹的心思。"
孙若熙将信宝贝似的捧在怀里,咧嘴露出两排小珍珠:"一年半载没见着,我快相思成疾了! 总之他是我的人,我要让整个军营,特别是那里的女子们都晓得,我的赵哥哥名花有主了,咱们这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该她们知难而退!"
自从去年端午后离别,孙姑娘雷打不动地,几乎每隔三五日就会给赵哥哥送去书信,每番还在信纸后方画颗心啊,花啊,鸳鸯甚么的,以致于军营都晓得赵医师在京城有个情妹妹。
别说,这招还挺管用。
许是赵卿成经不住孙姑娘的折腾,从以前每两三月来家书,到如今每月来家书,虽是简单的问候报平安,赵家人也甚欢喜。
孙若熙拿到信后,十分小心地拆开,信里几行字,无非是报个平安,不过她反复吟读,开心地笑出声。
"好神奇哦,倾城哥哥称呼我若熙妹妹,从前我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不过自他口中唤出,自他手里写下,我发觉,若熙这名太好听了。为什么他不甜言蜜语几句呢?这样,我做梦也会笑出来!" 孙若熙花颜粲然,俨然怀情少女的模样。
赵浅真摸摸她的头:"那是因为,我哥晓得你的性子,高兴起来说不定手持情书,宣告整个东水门街坊。我哥虽然看着淡泊,其实脸皮挺薄。"
王楚嫣往孙妹妹的嘴边递去一粒果子,说道:"之前我们讨论过,男人都比较嘴硬,好面子。"
孙若熙囫囵吞下,满不在乎地仰起高傲的小脑袋:"男人真奇怪,面子能吃么?我就巴不得想要全天下都知道,我孙若熙喜欢赵卿成!"
王楚嫣宽慰道:\"赵哥哥不是说了,给一段时间,等下次他回京时,你俩若还彼此有意,再从长计议。之后,重要的是说服你爹娘。\"
孙若熙使劲点头:\"我会耐心的,届时就拜托两位姐姐啦,还有状元郎哥哥当靠山!"
此番赵浅真前来送信,因为赵卿成除了家书以及给孙姑娘的报平安,其中还有一封是写给王昂的。
夜间,王楚嫣将信转交给王昂,并在书房为他备好热茶,燃上暖香,随后知趣地留他独自一人。
王昂打开信。
内容涉及边疆近况,赵卿成特意夹在家书里,为了避免引起注意。
三月时,童贯遣知熙州刘法,出师攻打西夏,却被西夏大败于统安城,宋军损失惨重,西州名将刘法战歿。童太尉整军等待时机,准备再攻西夏。
读完,王昂的唇角慢慢地抿出一道阴寒的笑意。
此战宋军大败,然而童贯却向朝廷谎报捷讯,徽宗大喜,不久前招百官入宫庆贺。
与此同时,朝堂又是一轮换官,范致虚为尚书左丞,翰林学士张邦昌为尚书右丞,皆是蔡京和王黼之间互相争斗的关键人物,朝局暗潮激荡。
王昂起身,俊美的侧颜在跳跃的微光之间显得阴晴不定,目光亦是情绪繁复,笑意越发萧杀。
"蔡京先来,接着,就该轮到童贯你了……!"
他喃喃低语,将信纸伸向火烛,看着它一寸寸地被吞噬化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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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飞逝,转眼又到清明。
今晨,王家客栈的门童丁苏也是眼皮直跳,所以他特别警觉。
自从立春,京城游人络绎,如今又是踏春好时节,丁苏每日需要迎送众多客人。
彼时街旁人群汇集,"关扑"得不亦乐乎。朝廷允许节假之日民间关扑,所以这类搏物游戏在清明寒食期间亦是遍布大街小巷。
"赢了赢了! 一比十,今儿运气好!"
"刚才有人拿几文钱赢走一筐子枣锢。"
"有没有搏女人的?俺想赢个小娘子回家。"
"哈哈哈,你小子,梦里什么都有!"
大人们玩得欢,丁苏眼馋,但又不好离开邸店,就拉着两位小伙伴蹲在门前掷铜钱,搏些糖果,击丸球棒之类的小玩意儿。
响午时分,小伙伴们各自回家,丁苏就在店门外一边咬麦糕,一边眼巴巴地张望别人玩关扑。
不远处,有位带斗笠的男子赶着一头小灰驴行来,驴背上架了两只大竹筐。
路经客栈时,他停住脚步,朝"久住王员外家"的招牌定睛片刻,又转身往四周打量。
这人虽非衣衫褴褛,但洗得发白的青色外袍略有褶皱,看着不像个体面人,斗笠遮掩之下,还能瞧见他胡子拉碴的下颌。此外,昨夜大雨,至今道路泥泞,因而他的靴子粘满了泥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