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龙!
去年元宵,宣德门前的灯龙起火之事,至今没有查出凶手,后来开封府抓到几个在清风楼酒醉肇事的辽国商人,拷打盘问后也未得到证据。
徽宗一直心有忐忑,对于触及"龙"的话题尤其在意。
"朕想知道,那条龙究竟何等模样?!"
眼见今上温润白净的脸庞变得严峻铁青,极少发这般雷霆之怒,底下人愈发不敢吱声。
忽而,"哐咚"一声 ——
鸦雀无声的垂拱殿被打破寂静,有位臣子掉了朝笏。
王昂一直沉静旁观,转头看去,安之若素的面容倏然变色。
那个倒霉蛋竟然是,张焘?!
下一瞬,徽宗就抬手指向张焘。
"卿若对那条龙的模样有所听闻,朕命你,如实细说!"
张焘赶紧俯身捡起朝笏,抹了抹额头的大颗汗珠,缓缓复道:"回陛下,臣仅是听闻,民间传言,说那条龙,乍看像一只大犬,细观之,才发现是条龙…… 身长六七尺,鳞色苍黑,驴首,两颊绿色且似鱼颔,头顶有角,其声如牛……"
徽宗阖目,似乎在脑海里根据信息描画,少顷,睁眼,震怒大笑:"实在荒唐! 朕想象不出这是个什么怪物?! 众卿见识过真龙么?不如朕给你们画一条龙?欣赏下真龙之威严神圣?!"
彼时以蔡京和王黼为首的一众大臣即刻迎合,转而奉承陛下画艺高超。
圆滑的王黼趁机提议:"陛下莫气,臣已记下那些胡言乱语的言官,待陛下事后处置。" 他暗喜,进谏者中不乏政敌,就待观察还有谁会自投罗网。
蔡京轻哼一声,斜目看他:"王相公果真是雷厉风行。"
王黼笑颜复道:"与蔡相公一样,我们都是为了陛下,还有大宋社稷着想。"
彼时蔡攸转向王黼,小声逢迎道:"王相公风华正茂,思维敏捷,明察秋毫。"
蔡攸是蔡京长子,位居宣和殿大学士,今年拜官开府仪同三司、镇海军节度使、少保,当下深得徽宗宠信。蔡氏父子俩因为争权夺利而失和,反目成仇。
蔡京聪颖绝伦,当然明白儿子的含沙射影,不就是戏谑自己老了么,只是这话出自孩子的口里,须臾间,他略微黯然失神,不过旋即振作。年迈的蔡太师挺了挺身子,扬起下颌,保持风度地朝王黼说道:"还请王相公继续审察,不要偏袒任何罪臣。"
这几位宰执表面客气,实则暗藏争锋,彼此恨得牙痒痒的。
徽宗早就看出来了,只是有时佯装不知,在朝堂上观摩他们明嘲暗讽,演一出出的戏。不过,今日他没这兴致,相对于水患,他更在意那条\"龙\",于是刨根问底。
徽宗再次盯着张焘,声色俱厉地问道:"那东西现在何处?"
张焘秉笏低首,不敢回复。
方才还在卖弄口舌的王黼与蔡京等人也转而缄口,众者皆是冷汗涔涔,惟恐答案会令今上更加龙颜大怒。
殿堂寂静得能听见错杂的呼吸声。
"快如实说来!" 徽宗怒喝。
彼时,王昂回头看了看陷于危境的张焘,见他正要秉笏启口,王昂倏地跨出一步:"禀陛下,臣听闻,发现那只怪物的茶肆,恰好邻近军器作坊,怪物出现不久后,被作坊军士得知,将它杀而食之了。"
王黼回头瞪他,喝道:"胡闹!"
蔡京也转身看向王昂,别有深意地笑了笑。
李纲就站在王昂身边,十足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平常最敢直言的李纲至今沉默,因为觉得事情太过荒谬,说了犹似儿戏,万万没料到张焘与王昂陷于困境……
"呃!!" 徽宗又惊又气,从龙椅上腾起身,颤抖不已。
王昂缓了缓,镇定言道:"正如陛下所言,那怪东西怎么可能是真龙?六七尺长,至多一条走蛟罢了,食之,正好破除妖言。至于水患,若真来了,也仅是巧合。望陛下消气。" 继而,王昂拉回今日朝议的真正话题,"不过,今年谷雨时分,霪雨大作,河水较满,或许应当防患于未然?特别是,倘若近来天有异象的话。"
徽宗瞠目静默,半晌后,坐回龙椅,满腔怒火无法化解,便拿王昂问罪道:"若五月没有水患,卿就是危言耸听,讹言惑众,朕降你个欺君之罪!"
朝参后。
蔡京有意走经王昂身旁,带着玩味的神情眯眼微笑,耳语道:"状元郎果真有些胆量,就看你这次如何脱身?"
少顷,王黼也叫住王昂,低声怒哧:"你呀! 亏得郓王殿下看中! 今日你在朝上狂言,分明是断送自己的前途! 如果陛下降罪,我亦保不了你!"
事后张焘很是愧疚,与李纲等友人皆替王昂焦灼。
今上好颜面,这个"欺君之罪"谁也担不起……
王昂没有慌神,仰头看天,缓缓说道:"既来之则安之,注意这几日,天空有否异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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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西北天空真就异象横生!
数十道赤气冲天,将北斗星遮掩得仿若隔了一层绛纱,远空还传来一阵阵剧烈的雷声。
徽宗大惊,但未有行动。
彼时民间早已恐慌万状,忙不迭地紧急抗洪。
自从那条怪"龙"出现后的第五日,真的天倾暴雨,且一刻不停歇!
整个朝堂惊惶至极,乱作热锅上的蚂蚁。
徽宗亲眼目睹水患来临,这才派遣诸内侍役夫,十万火急地担草运土,前去京城沿河各处巩固堤坝。
然而,为时已晚!
很快城外水高五七丈,肆虐的洪流轻而易举地冲破西面的汴河堤防,迅速淹入城隅,如一只无情的巨兽摧毁房屋,吞没街巷,扫荡一切! 就连玄铁沉重的鼋鼍也被冲出院舍。
东水门城区,河堤却奇迹般地未被冲垮。
之前每逢水患,这里就会成为重灾区,因为靠近城郊,且离汴河太近。
所幸此番城民听信状元郎的建议,提前做了防备,物资充沛,看似能够抵御一阵子,不过水流还是在街头巷尾蔓延开来。
王员外坐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泥水一点点地靠近邸店,悲痛地捶胸顿足:"老天爷哪,您为何这么狠心! 我刚花重金翻新邸店,您真是要了我的命啊!"
王楚嫣身着绢丝油衣,双脚踩在泥泞里,手里的油纸伞快要经不住暴雨的猛烈敲击。
"爹爹别待在这儿! 小心淋雨受凉! 幸亏我们提前准备了,邸店没事的,你先上楼避一避!"
王员外死活不肯离去:"我要守在这儿! 这是咱们祖传三代的邸店,好不容易有了起色! 我要与邸店共存亡!"
其他人围在旁边劝说,可是王员外嚎啕大哭,一点也听不进去。
王昂身穿蓑衣斗笠,箭步走来,忽然朝他后颈一击,王员外登时晕了过去。
"爹爹?!" 王楚嫣大惊失色。
王昂扶住王员外:"他没事。" 旋即吩咐道,"快把人抬上楼! 合香,丁苏,你们看紧主君!"
随即他牵着王楚嫣走到避雨之处,"你的衣裳也湿了,赶紧回去换一下,安心等我回来。"
王楚嫣惊惶问道:"你要去哪儿?"
"我到城郊,与其他人一道巩固堤障,并去向官家进谏。"
"我不放心! 你别走!" 王楚嫣使劲抓住王昂的手,泪水合着雨水自脸颊淌落。
王昂心疼地摸了摸她湿润的脸庞:"楚楚听话,这场雨,很可能会接连下七日。"
"七日?天哪! 这才第二日!" 王楚嫣不敢置信。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沉默坚定的夫君,最终退让道:"你答应我,往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王昂将她搂入怀中,微倾油纸伞挡在面前,嘴唇覆上她的唇。
这个湿漉缠绵的不舍之吻犹似俩人的情绪,这是他们成亲后的第一回暂别。
"我答应你,仅此一回。" 王昂的声音亦有哽咽,说罢他忍痛抽身,坐上马车。
王楚嫣怔怔遥望,大雨滂沱,马车须臾消失在厚重的水幕之中。
"七日,真的会连下七日吗…… 叔兴……"
第44章 作法 此生,我仅会是一个身不由己的,……
怪就怪在,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真的一刻不消停。
又过两日,东水门街区也被泥水浸没,尽管众多人家事先有所准备, 却也撑不住了, 外方水位已经高至小腿处, 部分居民们逃往城内寺庙, 或避难在拥有楼层的大型住宅里,譬如王家客栈, 孙家酒楼,赵家医馆等处。
王楚嫣本已囤积大量食物,无奈前来安身的灾民络绎不绝, 她一边收容照料,一边精打细算余留的物资,还得顾及生病的父亲。王员外因为淋雨受凉,又太过悲忧, 风寒咳嗽。
倘若真如王昂所言, 这场倾天暴雨会连下七日的话,那么还要熬三天!
并且, 后续这些日子最艰难, 特别是对于妇女孩童, 老弱病残者, 现况更为困厄。
王楚嫣带着家丁们将食物分量, 尽可能公正地配发给每位灾民, 并为所需之人送上被褥与生活器具等物。
众人感恩戴德。
然而大家情绪低落且烦躁, 在等待中,因为某些话题时不时地发生口角之争。
"现在你们信了罢?那条龙是真的! 却被人吃了,这下更遭报应喽!"
"去年大相国寺那儿, 不也有一疯子预言过水灾?"
"我呸! 那疯子还说大宋将亡,你们也信?都疯了么?"
"疯又如何! 落得个倾家荡产,流离失所,谁能不疯啊?!"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官家会救济我们百姓的!"
此刻周边一阵喧哗,发出更激烈的反驳。
"老兄醒醒,朝廷有几人真正关心百姓疾苦?"
"比如花石纲之役已经持续十来年了!"
"这事都怪蔡太师! 还有那个苏杭应奉局的朱勔!"
"朱勔就是蔡太师物色的!"
朱勔能够得势,最初因为其父朱冲得到蔡京的赏识。朱家父子出生卑微,但擅于园艺,蔡京被贬官杭州时,经过苏州,因为想建佛寺,机缘之下遇见朱冲,见此人能力不错,便让童贯将朱家父子置入军籍,给个官当。后来,朱勔渐渐爬升,成为苏杭应奉局的统领,并以花石纲为契机,不停地搜刮民脂民膏,如今独霸江南。
因此提及花石纲,百姓们就对蔡京与朱勔等人恨得牙痒痒,至于今上徽宗是否也有责任?这点,无人胆敢议论。现下大家就将怒气洒在蔡京头上。
"蔡太师的府邸就在城西的汴河边上,这回肯定也被淹了罢?"
"呵呵报应得好!"
"要死一起死!"
"咱们还年轻! 他年逾七十,就看谁能熬过谁?!"
不多时,有人传来新消息,说是官家派遣林灵素道长登城退水。
彼时涌起一阵更大的骚动。
有人跳起来,怒道:"可笑至极! 那个破道士要用啥子的法术?"
"嗤,道教法术厉害着呢! 厌胜法听过没?!"
"道士们都是沽名钓誉之辈,一个个锦衣玉食,求名夺利!"
"听兄台的口气,难道是佛弟子?"
在恐惧面前,众人的情绪再次失控,又掀起一番道教与佛教信徒之间的争执。
对此,林灵素也脱不了干系。宣和元年初,徽宗听从林道长的所言,宣扬崇道抑佛,下诏改佛号为大觉金仙,改称菩萨为仙人、大士,僧、尼为德士、女德。佛教从汉朝至今受众广泛,所以这事在民间掀起许多不满,原本每年四月初八是佛生日,京城的十大禅院会举行盛大的浴佛斋会,但今年斋会规模甚小。
王楚嫣忙完事情回来,见到这幕乱糟糟的争吵,实在忍不下去了。
"请各位别争了,且听我说几句。"
这些日子操劳过度,王楚嫣亦是心力憔悴,提着嘶哑的嗓子说道:"大家且静静,如今面临洪灾,我们更需同舟共济,齐心渡过难关! 此外,朝堂之上,还是有许多关心民生的大臣们,定然正在与官家商议举措,大家莫要失去信心。" 她心里念着自己的夫君……
众人见是王楚嫣发话,立刻安静下来。
"王娘子说得对,我们应当齐心合力。"
"幸亏状元郎高明远见,鼓动大家提前准备,否则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都别废话了,有力出力,干罢!"
众人纷纷表以支持,不再枯坐颓丧,女子们主要操持食物与屋内清洁等事项,男子们去到外方抗洪,一同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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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洪水之凶猛乃百年一见,京城内外,民畜漂溺,苗稼遭殃,财物受损难以计数。
然而朝堂上,有所作为的大臣寥寥无几,许多人装聋作哑,忙于拯救自己的家产。
皇宫内,观稼殿、亲蚕宫、还有徽宗平日最喜欢的延福宫都遭到洪水侵入,宫人们忙得焦头烂额,徽宗更是无心听政。
李纲亲抵郊外,查看灾情后,万分痛心疾首,速写一份[论水灾事乞对奏状]准备上呈。
朝参前,王昂火急阻拦:\"伯纪兄是要进谏么?"
李纲忧心如焚,颌首道:"对,现是水患第五日,雨势丝毫不见停,这事拖不得了!"
王昂含着极大的诚意凝视他:"再过一两日应该能见好,伯纪兄忍一忍。"
李纲犹疑:"叔兴兄怎能确定?不过你曾经提醒洪水一事,果真有远见,伯纪很是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