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的要的!" 王楚嫣拍了拍手, 刹那回味到儿时那份单纯的快乐, 曾经她也是这般眼馋地等待阿娘端来香甜好看的果子。
"一, 二, 三!" 张巧金移开手。
眼前展露,两排精巧的圆形果子,每只乳白的果子上面, 刻印着一只圆滚滚的兔子,抬头嗅桂花,背景一轮圆月。
"还没完呢,画龙点睛,咱们是画兔点睛。" 张巧金端近一盘备好的红豆沙小团子,用银针戳了两粒,镶入小兔子的眼睛里,再将黑米做成的细条当作花枝,随即她又执起一把小刷,用黄色的桂花粉涂抹几朵花,并用金粉点缀那轮圆月。
小小一块果子,注入了多少美好,有人情,有用心,有憧憬。
王楚嫣看得入神,此刻,体内涌起宛如细水长流的幸福之情,源源不断地淌过心尖,这般的快乐看似简单,然而又十分难得。
"阿嫣,你来完结最后一笔。" 张巧金含笑看来。
王楚嫣心绪澎湃,执起旁边的小印章,探往果子下方,轻轻一摁。
"缘"。
此字,代表"缘来香食"的标识。
亦包含无数因果,以及妙不可言的缘分。
"谢谢。" 王楚嫣眼含泪花,看向张巧金。
谁知张巧金更激动,哽咽道:"说谢谢的,应该是我。自从我入到王家,你不晓得我有多么快乐,似乎之前的那些罪都遭完了,终于,我也有了心疼我的家人,如今我惟独想,让你们都开开心心的。"
王楚嫣连忙摸出绣帕替她抹泪:"我们一家人,一道儿开心过日子。"
"嗯,一家人一道儿。" 张巧金幸福微笑。
王楚嫣打量她的脸颊,红肿已经彻底消退。当初张巧金受官兵挨打一事,母女俩只道是不小心撞着了,没将实情告诉王员外,省得他担心受气。张巧金又很能忍耐,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来,我们尝尝味道。" 张巧金捻了一块果子递给王楚嫣。
王楚嫣接过,转而又递向张巧金的唇边:"母亲先咬一口,我们一人一半。"
俩人笑着一人一口。
"好吃! 这回真叫作,色香味俱全,且诗情画意。" 王楚嫣忽忆起与张择端初遇时,张画师讲的画选科考,需要贴题,又要做到画中有诗,还要构思巧妙。
这果子要做得好,做得精,做得与众不同,与绘画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接着,王楚嫣又与张巧金一同做完其他小兔子桂花糕,舒心开怀地说道:"我也去给浅真和若熙送羊羔酒和乳酪,顺道带上些咱们的新款果子,让她们也品尝品尝。"
.
王楚嫣欢喜地提篮来到赵家医馆。
孙姑娘也在屋内,双手托腮坐于香炉旁边。
"正好若熙也在,不用我走两趟了。昨日,叔兴从宫里头带来好酒与乳酪,我给你们拿些过来,顺道唠唠话儿。" 王楚嫣将篮子搁在桌上,发觉孙若熙还在发愣,"咦,妹妹怎么了?"
"她发情了,来我这儿求药,可惜我治不了相思病。" 赵浅真一语道破。
孙若熙嘟着红唇,眼神迷离地看过来,咕哝道:"是,我发情,我相思入骨,我快熬死了! 倾城哥哥究竟何时能回来啊?" 顿了顿,她声情并茂地念道,"有美男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噗哧,王楚嫣与赵浅真同时笑出声。
孙姑娘改了改司马相如的[凤求凰],倒也很符合她的心境。
王楚嫣宽慰道:"妹妹再耐心些,这不就快年末了么?赵哥哥说过年末回京。"
孙若熙愁着脸:\"下月皇宫就会选女官,我要趁早断了我爹娘的念头,阿嫣姐姐,你与叔兴哥哥说没说这事儿?"
"说了,早说了,他肯定会帮你的。\" 王楚嫣从篮子里拿出两壶酒,"这壶是孝敬赵伯伯的,这壶我们一同喝起来,吃些酥蜜乳糕。\" 她向赵浅真要了酒杯与小碟,"还有,适才我母亲新做的果子,你们也尝尝味道。"
孙若熙探过头来,见到好吃好玩的瞬间回神:"哇,好看! 小兔兔可爱得紧,这些新果子肯定能畅销!"
姐妹们尝着爽滑可口的乳糕,甜滋滋的果子,还有羊羔酒,这酒能够滋脾健胃、益腰身、补元气,是用肥嫩上好的羊肉混合糯米,浸浆煮后留汁,伴上酒曲同酝,味美甘滑。
随着食欲的满足,孙姑娘的小脸重现笑容,又开始使出拿手好戏,八卦。
"你们听说了没?流民那事后,现在骂蔡京的百姓更多了,但对王黼颇为敬仰,称颂他为贤相。不过据我亲眼观察,那日,王黼随谕旨来到城外,安抚流民时看着像做戏,沽名钓誉,为赢取民心,叔兴哥哥何时与这位王相公走得这么近?"
王楚嫣听得心里一咯噔,没有答话。
孙若熙继续说道:"还有那个梁师成,可厉害了! 他原是内侍省书艺局的小当差,后领睿思殿文字外库,主管出外宣读圣旨,还有诏书撰写。听说他刻苦研习官家的书法,到了能够以假乱真的地步,很受官家器重。"
赵浅真应道:"据说梁师成是个狠人,所有朝臣都敬重他,连蔡京也不敢得罪他。"
孙若熙频频点头:"大观年间,梁大人还做了一件令人惊掉下巴的事情,居然,进士及第!"
这时,王楚嫣震惊启口:"进士?内侍也能参加科举?"
她们大宋真是神奇,内臣及第,始于梁师成; 亲王及第,始于嘉王赵楷。
孙若熙摆了摆手:"大抵是靠关系混弄的! 怎会像叔兴哥哥他们那样,寒窗苦读,真才实学?那些金榜题名的真才子们肯定对梁大人的进士头衔不以为然。" 她一边喝着小酒,一边继续道,"许多人说,梁大人还附庸风雅,喜欢书画,自称是苏大学士的孩子,说其母曾是苏轼的一位侍妾,不过,他对苏轼的后人确实挺照顾。"
梁师成劣迹斑斑,但有一点无可置疑,就是对苏轼极为敬重,并做了一件大好事,就是元佑党人那时,徽宗本想销毁苏轼等人的墨迹,梁师成竭力进言,保全了苏轼的诗文翰墨。
说及苏轼,王楚嫣忽然联想到,夫君收藏的两件苏轼的真迹,不久前在她整理书房时发现不见了,她吓得要命,因为王昂将之视如珍宝,问及时,王昂却轻描淡写地说道,东西送人了。
难道,送给了那位梁大人……?!
正当姐妹们闲聊之际,赵府家丁来报,说医馆来了一位求急诊的。
.
王楚嫣与孙若熙告辞,陪着赵浅真走出医馆,吃惊发现 ——
来者是郑雅南的女使环环。
环环焦心如焚地等候在医馆门外,一见赵浅真就上前哭求:"赵医师,求您帮帮我家夫人!"
赵浅真扶住环环:"慢慢说,她怎么了?"
环环瞥见王楚嫣也在,一时无语,回神后拉住赵浅真的衣袖走往马车:"赵医师请随我来,我家夫人流血不止,但是稳婆说,还未到临盆的时候,许是得了其他女子病,她治不了,京城就您最有名,您千万救救我夫人!"
赵浅真随环环来到马车前,拉开帘子入门时,却骇然惊愕。
郑雅南面容苍白,咬唇暗泣,双手捧着西瓜大的肚子,座下是…… 一滩血。
"啊啊啊!" 环环吓坏了,忍不住尖叫,"夫人! 夫人!"
赵浅真旋即腾入车内,解下自己的外袍裹住郑雅南:"郑姑娘,我带你去医馆!" 她抱起郑雅南走下车。
王楚嫣亦是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帮助赵浅真将人带入医馆,躺到床上。
"若熙你快去叫家丁打热水,要多几盆。阿嫣,环环,你们帮我扶住郑姑娘。" 赵浅真忙吩咐。
郑雅南从昏沉之中微微睁眼,见到王楚嫣,倏尔惊怒,嘶哑着声道:"放开,别碰我!" 她使劲挪动,忍痛道,"环环,我们走,另寻他处。"
"夫人! 求您别倔强了,性命要紧!" 环环扑通跪下,朝郑雅南连连磕头,"夫人别气了,先医治吧,您临产将近……" 随即环环又向王楚嫣磕头,"王夫人,之前的种种恩怨也望您大人有大量,当时是我的错! 您莫误会我夫人!"
环环哭诉道歉,所指大相国寺拜佛求子时发生的不愉快,那天王楚嫣沉痛得失去意识。
然而,郑雅南捧着大肚子,泪目怒道:"环环你起来! 求谁也别求她! 我宁愿死了!" 她顿了顿,凄烈笑道,"我若死了,王楚嫣,我就做鬼拉上你!"
第57章 恻隐 就算我们都有错,又何苦为难还未……
郑姑娘缘何如此动怒, 王楚嫣冰雪聪明,早猜到了五六分,彼时她的心里没有怨愤, 只有哀伤。
是生为女人看着另一个女人因为身孕而遭罪时的恻隐, 是对无辜的小生命的同情。
王楚嫣上前扶住郑雅南, 含泪劝道:"雅南, 就算我们都有错,又何苦为难还未出世的孩子?" 她哽噎又道, "浅真是京城最好的女医,你就放心留在这儿诊治,我先出去。"
听及王楚嫣的这番话, 被暴怒冲溃理智的郑雅南愣了一会儿,少顷,安静下来,她猛地扭头朝向白墙, 长发掩面之下, 泪水夺眶而出。
宛如一具精美却破碎的瓷娃娃。
王楚嫣悲痛垂眸,转身走出屋子, 等侯在外面, 做些其他力所能及之事。
时而, 她闻见屋里传出一阵痛苦的呻吟, 不过那股叫疼的声音是压抑的, 沉闷的, 王楚嫣知道郑雅南是个骄傲的女子, 很能忍耐,即便限于困境也不甘示弱。
这点俩人有些相似,只是, 在感情上,郑姑娘远不及她幸运……
王楚嫣长叹一声,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人从屋里进出好些次,每回端着一盆清水进,血水出,并拿白布、取药、煎药、换床被……
终于,赵浅真推门出来,雪白的衣袍上血迹斑驳,孙若熙神态疲惫地跟在后头。
王楚嫣忙上前询问:"郑姑娘怎么样了?"
赵浅真叹气:"情况不太妙,不过现下她累得睡过去了。"
凛冬季节,赵浅真却出了一身热汗,王楚嫣拿出罗帕替她擦去脸上的汗珠:"浅真,你先去洗洗,换身衣裳,我让灶房备些茶水膳食,在书房等你。"
.
赵浅真沐浴更衣后,来到书房。
王楚嫣早就贴心地点燃香炉,并给她备好养生花茶,一些清淡爽口的饭菜。
"若熙近来没睡好,看着很乏累,我让她先回去歇息了。" 王楚嫣说道。
赵浅真颌首,显然忙得口干舌燥,快速喝尽一杯茶,不过没有动筷。少顷,她忧心忡忡地解释道:"是阴蚀,内里溃烂成疮,早就该治了,可能郑姑娘难以启齿,女人嘛,都会羞怯私.处之疾。"
王楚嫣吃惊:"阴蚀不是产后易得的女子病么?"
赵浅真沉叹:"估计是她的夫君不太干净,以致于他们行房事时,郑姑娘被染上了,依据病状,该有好几个月了,现在难就难在,郑姑娘即将临盆…… 不知她能不能熬过这一劫……"
王楚嫣惊悟,咬牙道:"定是刘彦! 他逛过烟花巷,去年七夕,我亲眼见过!"
这桩事情她从未与人提及,就是为了维护郑姑娘的声誉,然而流言早前就传到了东水门,赵浅真也有所听闻,没料到事情是真的,那么郑姑娘的病因也是有据可依。
这下,王楚嫣完全明白郑姑娘缘何这般厌恶她,当初刘彦不甘心地娶了郑姑娘,之后郑姑娘发现自己的新婚夫君逛燕馆歌楼,还曾寻了个带"嫣"字的风月女子,郑姑娘原以为怀孕后夫君会老实些,却,就这么一步步地……
尽是新仇旧恨。
难怪郑雅南恨极了王楚嫣。
王楚嫣替自己十分委屈,更为郑姑娘万分可惜,心疼得不知所措,蓦然失去冷静,恸哭起来:"好好一个大家闺秀,爱上辜负自己的人,遭受这般折磨,太苦命了! 浅真你能治好郑姑娘么?"
赵浅真沉思:"我也很难受,不过还有法子能试一试。首先,得说服郑姑娘暂时留在医馆,直到产子以后,也需继续治疗。从今日起,我会用药物熏洗法、膏敷法帮她治疗,并用针灸做全身调理,她的双乳也有不少淤结,许是长时间抑郁所就。"
彼时家丁禀报,刘家来医馆寻人。
"他们来得正好!" 王楚嫣抹干眼泪,气汹汹地走出书房。
.
廊道上,王楚嫣一眼望见刘彦,他身后跟着刘家父母与三五位侍从。
刘彦顿住脚步,怔怔地看着王楚嫣:"阿嫣……"
刘母面色一沉,走到儿子前面,朝王楚嫣斜眼嗔道:"你在肯定就没有好事情,我家孩儿因为你吃了多少苦?!"
赵浅真护住王楚嫣,向刘家质问:"你们来我家医馆做甚么?"
刘母旋即转换脸色,看似亲昵地朝赵浅真笑了笑:"赵姑娘,许久不见,看着挺精神的,令尊可好?有空我们聚一聚,多年前的老邻里了。现下,我们来寻雅南,她在不在你这儿?今日我们找不见她,她的女使环环也不在,听其他仆役说,雅南去京城医馆,她来你这儿了?"
赵浅真板着脸,直截了当地说道:\"郑姑娘确实在这里,方才我初步诊疗了,我倒是要问问,你们可知她病重?因何而病?为何没有及时劝她医治?"
刘母嘶了一声,愧疚之情稍纵即逝,冷冰冰地回道:"这是我们刘家的私事,赵姑娘不必多管,我们现在接雅南回去,自会给她寻个好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