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就这么简单?" 王楚嫣吃惊犹疑。
婚姻乃终身大事,方才,她们两位女子说这事儿时,简直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夫君那么有把握?郓王那儿我晓得你交情好,可是孙伯伯孙大娘他们,对若熙的婚事可是操碎了心,真能说服他们?"
"放心。" 王昂看似胸有成竹,随后问道,"第二件呢?"
王楚嫣略微放下吊了一整个下午的心,开始倾述关于张巧金的事情。
"说实话,我不想我爹一辈子做鳏夫,可如今他真的续弦了,与张娘子琴瑟和鸣,张娘子也是个顶不错的人儿,可我心里,想到我阿娘,有些不好受……"
王楚嫣抱紧身边人,将头紧紧地贴往他的胸膛:"叔兴,你说,人究竟要情深到哪个地步,才会一辈子只钟爱一人,甚至甘心为他孤守终生?"
王昂抚着她的柔发:"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有些事情,不必想得太多,人若真的情深到那个地步,自然就那么做了。"
王楚嫣应诺,少顷,幽幽说道:"假如哪天,我先离你而去…… 你自可续弦……" 她边说边抬眸望去。
王昂捏住她的肩膀,蹙眉瞪她:"浑话!"
"唔,楚楚错了。" 王楚嫣乖巧认错,心里暗自油生小小的甜蜜。
她侧了侧身,目光触及王昂搁在床头的那本易经时,为了转移话题,同时心生好奇,问道:"都说易经神奇,天地万事,无所不包,易经里有没有讲男女之情的学问?"
王昂思量片刻,答道:"倒是有两卦,泽山咸,还有雷风恒。"
"还真有啊?" 王楚嫣蹭了蹭他,娇声道,"夫君说说嘛。"
王昂微微笑着,向她解释:"先说咸卦,这是易经的第三十一卦,卦象为'上泽下艮',即山上有泽,泽润山,山承泽,柔上而刚下,阴阳交感。咸字,亦是感也,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此卦又是'亨,利贞,取女吉',即娶妻吉祥,也能解释为,男女之间应该心心相印,情投意合,比如你与我。"
王楚嫣听得心花怒发,忘却适才的烦恼,点头道:"我都听明白了,恒卦呢?"
王昂继续耐心解说:\"咸卦之后,就是恒卦,恒,久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恒卦'上震下巽',震为雷,为动; 巽为风,同样是动,风随雷动,雷风相长,换言之,要想恒久,也需不断变通,但是变,要顺势而动,不可恣意妄行。\"
王楚嫣听得晕晕乎乎,枕在他温暖的臂弯里,睡意逐渐袭来,呢喃道:"那么恒卦,与男女之情有何干系?"
王昂抬手,指尖摩挲着爱妻柔美的脸庞,脉脉凝视。
"恒卦,也说明,男女或夫妻之情若想持久,也要容纳变化,不管是争闹,或是分离……" 他顿住话,半晌后,沉声说道,"楚楚,假如有一天,我们不得不暂时别离的话……\"
王楚嫣一下子惊醒,抬起头,投去哀怨的眼神。
"方才还好好的,夫君怎么也忽然说起浑话来?! 这辈子我都要与你在一起!" 王楚嫣缩身钻入他怀里,双臂紧紧锢住他的腰,"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王昂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激烈,旋即像哄孩儿似的安抚她:"傻丫头,我只不过说说而已,我是在给你解卦呢。方才你还让我续弦,怎就不容我胡诌一句?"
然而王楚嫣越想越害怕,浑身颤动起来。
她一直觉得王昂有些神秘难测,彼时,她敏锐地察觉到那句话里言外有意,夫君这般慎重的人说出来的话,与自己的矫情耍性不可相提并论。
蓦然,她灵光忽现,忆及一事。
"去年,有一回夜里,我曾经无意之中看见," 王楚嫣缓缓直起身,踌躇良久,鼓起勇气问道,"我看见,你深夜待在书房,将写的东西藏在一只盒子里,你为何那么做……?"
王昂顿时怔住,旋即大惊,一把抓住王楚嫣的手臂:"这件事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提及! 切记切记!"
眼见夫君出乎意料的反应,王楚嫣越发惊惧,明白事关重大,身子不由地微微颤抖。
少顷,王昂吹灭烛火,垂下帷帐。
俩人被包裹在一寸小小的天地里,似乎多了几分安全感。继而,王昂脱去中单,拉拢罗衾,紧紧地抱住王楚嫣,在她耳畔柔声低语:"楚楚别怕,这事儿,当作不晓得就行了。"
肌肤贴着肌肤,渐渐地,夫君暖热的体温让王楚嫣激乱的心跳略有缓和。
"嗯。" 她小声应道,怯生生地闭上眼。
王昂沉默幽叹,借着朦胧的月华,眸光脉脉地打量她,良久,于她唇间落下一个轻柔而悠长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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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王楚嫣乏累醒来,枕边人已经离去朝参。
她略感头疼,梳洗并用膳后,忐忑不安地去到书房。
此处,惟独她能进入打理,屋里齐整有序,清雅简致,书籍笔墨皆摆得极为端正,她夫君好洁净,只要书房有一丝絮乱,他就知道东西有没有被动过。
这一刻,进入时,王楚嫣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拥紧宝蓝色的夹衣,魔怔般地望向墙上那副晴岚江山图,端详良久,她咬了咬唇,步履薄冰似的一步步走去。
这副山水图与其他同类题材相比的话,寻常得很,惹不来瞩目。
然而,当王楚嫣将它轻轻撩起,侧身凑近墙面时——
果真,砖石之间有细微的缝隙!
她越发心如擂鼓,小心翼翼地放下画,摆端正。
叔兴,你究竟藏着什么不可告知的秘密……?
思及他经常披星戴月地钻在书房里,思及他有时神情寂寥地默默凝视虚空,思及他偶尔看人的目光会蓦然变得冰寒锐利,王楚嫣似乎预感到什么,一股更为剧烈的忐忑冲击而来。
她稳住战栗不已的身子,良久,才慢慢挪动沉重的步伐退出书房。
继而,她惶惶然地走在被缤纷秋色点缀的长廊上,无心顾恋周边似锦的繁花,她暗自怕得要命,不行,不能再想这事儿了……
合香迎面而来:"夫人,我们何时去城外?"
王楚嫣佯装镇定,轻轻掸落宝蓝重锦褙子上的几絮落英:"就现在,我们去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她暗自收拾好心情,坐上马车,经过客栈时,顺道带上也想去城外的小丁苏。
东水门外的平桥上依旧车水马龙,人群熙攘往复。
丁苏往车外探头,惊道:"天哪,流民越来越多了! 前些天我也出来过,还没有那么人! 怎么回事啊??"
第54章 流民 一众寒光四射的剑锋再次朝王楚嫣……
车子沿着东水门城郊的汴河行驶, 王楚嫣朝外望去,路边那些形容憔悴、衣衫不整之人,一看就是从外乡过来的, 三三两两或聚集一众, 正在沿街乞讨。
"冬天快来了, 怎么办?无家可归最可怜了!" 丁苏分外同情, 他曾经就是流民,跟随爷爷在城楼外面过着风餐露宿, 乞讨为生的日子。
"怎会如此……?" 王楚嫣震惊。
五月洪灾之后,京城适才安定不久,年末却又风云迭起: 东南诸路有水患、淮甸又逢大旱、水泊梁山起义、东南也因花石纲而骚动, 各地混乱不堪,涌往京城的流民与日俱增。
这些风尘仆仆的百姓身处汴京,在繁华闹市之中显得尤为突兀,虹桥附近的好几家脚店, 还有码头处聚集了许多流民, 都在等候雇主们挑选,用苦力换一点口粮。
王楚嫣直愣愣地望着外面的世界, 心底再次涌起莫可名状的惊惧。
"夫人你看, 那位穿白衣的, 好像是赵姑娘?" 合香指向虹桥旁边那家前置欢门彩楼的大型脚店。
王楚嫣定睛看去, 确实是赵浅真, 赶紧下车前往。
赵浅真正在救诊一位晕倒的妇人, 身旁有个八九岁大的女娃, 跪在地上,扯着母亲的衣袖不停地哭。
"你阿娘没事的,过会儿就能醒来。" 赵浅真安抚女娃, 转而朝周边人说道,"哪位快去脚店寻些粥汤来,这位阿嫂是饿晕了。"
王楚嫣挤入人群。
"浅真!"
"阿嫣?你怎么来了?" 赵浅真惊喜,"我先给这位阿嫂施以金针,让她醒过来,你帮忙看着孩子。"
"好。" 王楚嫣立马照料那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娃。
不久,酒肆伙计端来一碗热粥,"让一让,让一让!" 他大声吆喝,好不容易穿过人群,挨到赵浅真的身旁,悄声道,"赵娘子,因为是你要求,我家店主才同意的,下不为例。"
浓稠香馥的粥里还浮着小肉丝。
饥肠辘辘的流民露出灼热的目光,纷纷拦住那位跑堂哀声讨要。
"瞧瞧,瞧瞧,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跑堂面露难色,嘀咕道,"赈济灾民是朝廷,是开封府的事儿,我们只是酒楼,酒楼而已! 朝廷不是有办居养院,安济坊?你们应该去那里求助呀!" 他推开人群逃回脚店,指示临时雇佣的好几个守卫看紧大门。
"居养院都满了! 也没钱了!"
"地方官吏不管,我们长途跋涉逃来京城,想向官家求救,可是入不得城内。"
"我们等了好些天,还没动静,看看我们这些可怜人吧!"
"都是一帮瞎了眼的狗官! 不顾黎民百姓的死活!"
这些无家可归者只能哀求,或者以咒骂排解心中的忿怒。
大宋灾害饥馑常有,每番都会出现大量流民,数万至数十万或更多。宋初,京师大寒,许多百姓冻死饿死,太宗就雪中送炭,送米。徽宗登基后,曾将此德行继往开来,那会儿正值蔡京为相,当时的蔡相公还颇关注民生,在各地设立"居养院","安济坊",用于收容难民、贫病人士、孤寡老小,为他们提供食宿,医救等。
而如今,这些官坊慈善机构根本不够用。
朝廷奢靡挥霍,大兴土木,边疆征伐,财政十分窘迫。
为了避免百姓起义,每逢大规模的自然灾害,朝廷还会从流民之中招募青壮者作为地方厢军,因为"每募一人,即多一兵,山野则少一贼"。但这方法使得大宋军政愈加臃肿,虽然号称拥有百万大军,但整体战力低下,纪律松弛,如今募兵这招看似也行不通了。
周边嘈乱不已。
又有人哀求道:"医师菩萨行行好,那儿还有好些病人,您也去看看罢!"
赵浅真拔掉金针,将略微苏醒的妇人交给王楚嫣:"辛苦你来,将这两颗药丸合着粥汤给她吃了,我去看看其他病人。"
王楚嫣接手,让合香帮忙将妇人半扶起来,她则一小勺一小勺地舀了粥饭喂到妇人的口里。
妇人感觉到热食,凭着求存的欲望,双唇不由地努动。
"阿娘,阿娘!" 边上的女娃早就等得心急如焚,见母亲恢复意识,哭着扑到她怀里。
妇人缓缓睁眼,怔了须臾,看向碗里,恍然急道:"我家孩子也饿了! 还有些粥,姑娘你让我的明儿吃!" 她颤着手,请求王楚嫣将碗递给自己的小娃,"明儿,阿娘的宝贝,快,你吃,你吃!"
女娃含泪点头,迫不及待地接过碗,仰头咕噜咕噜喝尽,舍不得浪费,还捧住小碗舔了又舔。
看到这幕,小丁苏忍不住啜泣,从怀里掏出一只麦饼,上前递给女娃。
"妹妹,这个给你。\"
丁苏小时候也挨过饿,所以一直有个习惯,总会在怀里揣些麦饼之类能充饥的食物。随即,他搜寻衣袋,还有几颗狮子乳糖,也一并摸出递去。
怎料,旁边其他的流浪孩子一窝蜂地围来争抢,没抢到的孩子有些哭了起来,紧接着,其他孩子也跟着嚎啕泣泪。
王楚嫣心痛难忍,思量片刻,吩咐道:"香儿,苏儿,你们赶紧回城,苏儿你找徐管事,就说我要些旧制的被褥与日常器皿,还有干粮,赶紧让人驾车送来。香儿你去孙家酒楼找若熙,让她向大娘讨些食物过来,以及剩下的余粮,千万别浪费了!"
流民们闻言回过神来,感激得涕泪淋漓。
"菩萨,姑娘真是活菩萨!"
"谢谢菩萨! 谢谢你们!"
他们等候朝廷救济好些日子,然而官老爷们置若罔闻,至今未有行动,如今终于有人可怜他们了。
王楚嫣受不住这些拜谢,看了看自己身上亮丽的锦衣,站在这群衣衫朴素的流民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待车马运来食物与日常所需时,王楚嫣凭借半年前水灾中遇到的经验,快速组织几位稳重老练的流民,让他们维持秩序,并且公平派发,尽好地安顿众人。
附近的脚店与商家都认得王楚嫣,瞧见这般场景,也渐起善心,陆续招呼伙计们出来送衣送食,连那位虹桥边上开饮子铺,曾在去年清明与王楚嫣和张择端有过交往的姑娘也前来相助。
城外,流民与日俱增,像王楚嫣这样的,京城其他百姓们也同样自发赈济,虽是杯水车薪之举,却也安顿了不少人,接下来就是等待朝廷的举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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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两日,王楚嫣换了身不太显眼的暗色衣裳,与赵浅真、孙若熙等人继续在东水门城外忙碌。
张巧金也过来相助,带了好几篮子的果子分给孩童们,众多外乡的娃儿哪里见识过如此精美好看的果子,各个如获至宝似的开心。
闲暇之际,好些孩童聚在一起唱童谣,其中竟有——
"打了桶,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
"杀了穜蒿割了菜,吃了羔儿荷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