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楚嫣温柔笑着,转身离开。
这块巨石运入皇城之后,被置于艮岳的中心,徽宗龙颜大悦。彼时已取燕云之地,宝贝巨石的到来更是个好兆头,徽宗为其赐名"敷庆神运石",后来还为其封爵,叫做"盘固侯"。
艮岳,王楚嫣再无去过。
只听游者说,神运石旁还植了两棵桧树: 一棵高耸,名[朝日升龙];另一棵横卧,名[卧云伏龙],树名皆用玉牌金字书之。今上还命人为神运石建造亭子,并在四周摆置其他百块石头,犹如众星拱月,臣子围绕天子。
宣和五年,京城一派祥和,生机蓬勃,可谓太平盛世。
民间还流传今上与名伎李师师的风流韵事,为之津津乐道。
有一回,徽宗与李美人在樊楼宴饮,士民皆不敢登楼。
李美人色艺双绝,眼横秋水之波,眉拂春山之黛,腰如弱柳,体似凝脂。早在崇宁、大观年间,她已是京城当红歌伎,究竟芳龄几许,无人说得清。至于今上与她何时相遇,亦是众说纷纭,听说曾由内侍杨戬牵线搭桥。
自古美人爱才子,李师师也不例外,与晁冲之、晏几道、贾奕、周邦彦等人多有交往。男子们对她极尽赞誉之词。
鬓深钗暖云侵脸,臂薄衫寒玉映纱。说的是她
看舞霓裳羽衣曲,听歌玉树后.庭花。亦是她。
晏几道曾经直白写下: 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归去凤城时,说与青楼道:遍看颍川花,不似师师好。
当然,徽宗与李师师之间的艳事最是惹人耳目。
王楚嫣漫不经心地听过,继续操持自己的日子。
自从夫君贬官,街坊难免有些流言蜚语,果子铺的生意不太好。此外,蓉二姐怀胎,欲收手,王楚嫣与父母商议后,打算将铺子卖了。
事情不易,王楚嫣耐着性子与人来回商议,来看铺子的人不少,但无决意者。
终于,一位刚迁至东水城的商女颇为心动,考虑投钱。王楚嫣处事周到得体,谈完后,笑盈盈地陪着客人出店:"秦姑娘,等你拿定主意,再给我个音讯。"
秦姑娘晓得她的身份,面对这位东水门最知名的女子,没想到她如此温婉和气,谢道:"王夫人放心,我很喜欢这儿的雅致,想一成不变地保留,包括店名,果子品类,延续你的铺子。我回去与父母商量下,接下来就是钱的事儿。"
啧啧。
两位妇人路经,故意在秦姑娘旁边驻足。
"这家果子铺的风水不好。"
"哦,何以见得?"
"你看啊,时常易主,之前饮子铺,现在果子铺,果子做不下去了,然后呢?"
"店家的郎君忽然一落千丈,也与风水有关?"
王楚嫣认得她们,成亲之前,这些人就在暗地里对她的婚事冷嘲热讽。
秦姑娘本是欢喜的面容暗沉下来,看着王楚嫣的目光也变得躲闪,少顷,颇为尴尬地辞别。
那两位得逞后交头接耳,捂嘴暗笑。
王楚嫣端庄地送走客人,回身,朝她们嗔目:"你们说够了么?"
其中一位胖妇人旋即装委屈:"嘿哟,王娘子是你啊?方才没看见你。"
王楚嫣轻嗤:"你们的心思你们自己晓得,鬼鬼祟祟的,往后别在我这儿说三道四。"
瘦妇人不甘示弱,双手叉腰:"呵,王娘子着甚么急?我们不过实话实话,你还骂上人了啊!" 如今的王楚嫣,在她们眼里就是只软柿子,等来了算账的好时机。
"我不想再看见你们。" 王楚嫣冷色漠视,移步。
瘦妇人抬手指向她:"你以为你了不起啊?还有你那郎君,大佞臣,不为百姓着想,活该罢官流放!"
蓦然,王楚嫣的心被刺痛,不假思索地上前。
啪——
她抬手扇了那人一耳光:"谁敢嚼舌头说我郎君,我绝不客气!"
瘦妇人顿时傻眼,没料到王楚嫣动手了,本以为她最多骂一骂,威吓几句。
瘦妇人捂脸跳开两步,撕开嗓子骂道:"你竟敢打人! 没了你那矜贵的郎君,你就沦为不要脸的泼妇了?!"
王楚嫣挑眉冷笑:"对付你们这种连良心也不要的人,我要脸做甚?"
胖妇人见她逼近,忙朝周边高喝:"乡亲们快来看看,王楚嫣当街打人! 王楚嫣打人啦!"
周遭人群随踵而至,探问何事。
彼时,一架绣帘流香的马车停驻,车内一位女子掀帘吩咐,随行的侍卫旋即从马背腾下,大步流星地走来推开人群,拽住那两位撒泼的妇人。
"跪下! 胆敢对王夫人不敬!"
众人皆然愣住。
侍卫拔出长剑,怒目大喝:"茂德帝姬驾到,你们两个还不统统跪下!"
两位妇人须臾腿软,跪地直哆嗦。
少顷,在女使的搀扶下,茂德帝姬从马车内徐徐下来。当她抬眸那一瞬,绝美的容貌璨璨生辉,飞天髻上珠翠金簪,步摇轻曳,她牵着织缀珍珠的软锦百褶裙,莲步轻移,腰间的白玉佩绦随风盈动,玎珰作响。
她的忽现,让人误以为置身于仙子瑶池中。
瞬息,周边喧嚣殆尽,车马停驻,连天上的云朵也悄然留步,所有人都木楞楞地向尊贵的公主殿下行礼。
茂德帝姬行至王楚嫣的身边,挽住她的手:"王夫人,许久不见。" 帝姬微扬下颌,有意朝人群扫视一周,"这两位对你撒泼的民妇,我让人先将她们带去开封府,事后由你处置。"
随后,茂德帝姬又看了看身后的果子铺,莞尔微笑:"听闻王夫人想卖店铺?我很喜欢你这儿的果子,也很喜欢缘来香食这名字,我想买下铺子。"
这个结果始料不及,也如久旱恰逢沛雨甘霖。
"公主....." 王楚嫣良久回神,双眸酸楚,报以感激的笑容,"多谢公主殿下。"
茂德帝姬在去年生下皇孙蔡愉,与王楚嫣产子的时候差不多。帝姬也听闻王昂一事,等风波平息后,与王楚嫣许久未见,心有挂念,便前来探望。
不久,一个午后,郓王赵楷也忽然微服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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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楷是第一回见到小兰若,与娃儿逗玩一阵子,随王楚嫣来到书房。
刚迈入书房,王楚嫣瞥见赵楷的脸色须臾凝重,便知事情不妙。
"王娘子,如今我明白了,当初,王叔兴来我府中请罪那夜,皆是字字珠玑,句句泣血,本王错怪他了!" 赵楷没有迂回。
王楚嫣愣怔半响,不知如何应答。
赵楷的面容越发忧郁,继续说道:"此番伐辽,燕京之战,祸根深种,大宋危矣! 你郎君还知甚么?!"
王楚嫣更是被他的问话一惊:"殿下何出此言?"
赵楷压低愤恨的声音:"本以为辽国内外交困,分崩离析,万万没想到,在金军面前不堪一击的辽军,我们宋军不仅没能击破,反而接连惨败! 此番伐辽,自熙宁、元丰以来所储的军物大量损耗,并且,一来我们撕毁与辽国的澶渊之盟,二来向金国暴露战力,显得很是羸弱,正如王昂所言,后果不堪设想!"
"前不久,金君驾崩,其弟完颜晟登基,其人凶残,必将不利于我们大宋。"
"王娘子,王昂必须活着!"
王楚嫣整个身子颤起来,双眸溢出泪花:"殿下,是不是说,我郎君能回京了?"
赵楷微微移开流转的星眸,摇了摇头:"暂且还不能,童太傅必不会罢休。如今童贯位及巅峰,无人敢造次,就连父皇与我,亦是畏他三分,我还需些时间,静观其变。"
王楚嫣呜咽出生,抬袖掩面。
赵楷不忍看她失望:"不过,王娘子若是愿意,本王可以送你去儋州,见见他……"
"叔兴," 王楚嫣拭泪抬眸,念着这个在她心间千回百转的名字,毅然点头,"要去的,我要去儋州!"
第89章 团圆(小结局) 天地为证,山海为盟。……
在皇城司禁军的暗中陪同下, 耗时三月之久,王楚嫣抵达儋州。
十一月的儋州比冰雪临城的京城来得暖和,四处可见棕榈树、椰树, 还有异域情调的鲜花。跟着引路人, 王楚嫣走向一座学堂, 载酒堂, 听说曾是苏轼被贬儋州时设帐讲学,文友聚会之处, 如今王昂常在这里授学。
"让王先生讲完课,我在这里等会儿。" 王楚嫣抱着孩子候在门外,无法平复的心绪犹如激浪一层高过一层。
她想先这么远远地瞧他一会儿。
王昂穿着白襕的身影清逸如旧, 正与学子探讨"浩然之气"。
"公孙丑曾问孟子所擅长,孟子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何谓浩然之气?孟子觉得,其为气也, 至大至刚, 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苏东坡也曾提及浩然之气, 他又如何解释?"
底下有学子回道:"东坡居士曾言, 浩然之气, 不依形而立, 不恃力而行, 不待生而存, 不随死而亡矣。故在天为星辰, 在地为河狱,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 无足怪者。"
"正是。" 王昂负手踱步,风姿翩翩,"孟子所言,妙在'养'这字,重在心。浩然之气存于天地间,却难言也。道德经中,道可道,非常道。庄子亦曰: 道不可言,言而非也; 佛法无量无边,圆明清净,却也不须说,我法妙难思。由此可见,各人如何体悟,便需事上磨,心中悟。"
他金声玉振般的声音依旧悦耳,但略微嘶哑。
王楚嫣静静旁听,唇角挽出旖旎的笑。
"娘亲,他是爹爹?" 兰若的黑葡萄眸子目不转睛,抬手指向堂内那位款款而谈,白襕皂帽的男子。
这人与阿娘房中挂的一副画像颇相似,阿娘时常指着画像,告诉她,这位就是若儿的爹爹。小娃辨不出面容,只晓得白色的衣,黑色的头巾,手捧书卷的模样,以至于好些次,每当兰若见到府内来人,若是这般儒士打扮,便会唤爹爹。
兰若见阿娘不回应,转头:"娘亲?" 察觉阿娘双眸湿润,用小手摸了摸她的脸。
"是他,若儿乖,静静的,耐心再等会儿。" 王楚嫣的声音混着海岛空气里若湿若咸的气息。
耐心再等等。这句话,她念了无数遍,在每个深寂难眠清梦孤独的长夜,在每个晨曦初照然而枕边空余的清晨,每度花开花落的时节,每处圆月高悬风吹衣袂之际,她会,也仅能,告诉自己再等等。
如今,那人近在眼前。
学堂上,王昂咳嗽几声,神色有些疲乏,但始终保持儒雅的风度,继续缓缓讲诉:"又要说回苏东坡,他受尽事磨,心悟豁朗。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这首诗,是他在元符三年,离开儋州,遇赦北还时所写,与孔子的'乘桴浮于海',屈原的'九死而尤未悔',有异曲同工之妙。他那首,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亦是在儋州写下。何等气势。"
彼时,又有学子提问:"夫子最喜欢东坡居士哪首诗词?"
王昂思量少顷,道:"该是,他那首[水调歌头]。曾经我也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现下深感,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将来,惟冀望,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夫子是思念远在京城的妻儿?"
"是,她们在等我。" 王昂回过头来,微微笑着,眉眼暖如春阳,唇边挽出一对迷人的梨涡。
又是那般惊鸿一瞥。
正如六年前,初见的悸动。
王楚嫣面颊绯红,心尖玉蝶乱舞,身子不由地颤动着。
终于,王昂在学子们的簇拥之下走出载酒堂,一边继续耐心解惑,就在踏出门坎时,他的眸光朝王楚嫣的方向看来。
四目相交,那一瞬,响起一首诗。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叔兴。"
王楚嫣含泪的双眸盈盈弯出最好看的笑意,海岛澄澈的霞光拂照她温柔的颜。
"爹爹! 爹爹!" 小兰若朝王昂伸出手,一个劲儿地呼唤。
几回魂梦与君同,犹恐相逢是梦中。
"楚楚……" 王昂的眸子亮起来,忽地回神,上前拥住妻儿,"楚楚! 若儿!"
早前他已收到郓王的来讯,说他的妻儿正在赶往儋州的路上。从汴梁到儋州千里迢迢,路途艰险,可谓翻山越岭,飘洋过海,穿越半个大宋疆域。
得知此事,他朝思暮想,时刻为她们悬心吊胆。
彼时,真就,重逢于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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儋州的夜晚较为湿冷,王昂燃上火炉,坐在妻儿身旁,道着话儿,王楚嫣笑意粲然,一双眸子许久未有这般明亮。她给兰若喂完带来的干粮与果子,哄她入睡。
夫妻俩看着酣梦中的小宝贝,一个说像阿娘,一个说更像阿爹。俩人的手儿牵在一起,十指相绕,彼此摩挲着。
"这趟旅途,幸好有浅真陪伴,我与若儿都没生甚么病,抵达岭南时,我们还在雅南那里歇了几日,随后,浅真与雅南陪同我们去到琼州渡海。" 王楚嫣轻声细语。
王昂也很感激郑雅南,自他寓居儋州,郑姑娘时常遣人送来衣物所需,嘘寒问暖,也给远在京城的王楚嫣带去他的音讯。
"一转眼,雅南的娃儿,怜怜快四岁了,很是玲珑可爱,与咱们的若儿玩得颇亲近。" 王楚嫣凝视兰若熟睡的粉扑扑的小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