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昂越发感慨:"果真,光阴荏苒,日月如流。"
王楚嫣点点头,将他的手更握紧了些:"今年五月,我收到阿玖的来讯,他们已在蜀中安居,说一切都好,让我们勿挂念。阿玖与香儿要成亲了喏!"
"甚好。" 王昂欣慰而笑。这些年来,花玖亦是他心中的一处痛,花玖安好,他便放心了。
王楚嫣笑意嫣然,晃了晃他的手:"咱们让若儿安静睡罢,我想去旁屋看看,你平常乖不乖,有没有学会照料自己?"
俩人牵手来到隔间。王楚嫣细细打量,这儿是小书房,一张花梨长案、几把椅子、香具配有沉水香、柜中三四十余册书…… 虽然清简,收拾得很干净。之前,郓王安排妥当,让王昂能够衣食不缺,药草充沛,当地的百姓对王昂也颇为照顾,特别是姜氏,姜家乃苏轼曾经在儋州的一位得意学子,姜唐佐的后人。
再隔壁是灶房,王楚嫣查看柴米油盐酱醋茶,倒还齐全。
"不错,叔兴挺乖,饿不饿?我来做些吃的。" 王楚嫣用襻膊挽袖,利索地选捡炊具,准备起灶备膳。
须臾,一双温暖坚实的臂膀环住她的柳腰,热息呼在她的颈间,王昂缓声低吟:"楚楚,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王楚嫣回首,温柔瞪了他一眼:"别说傻话。" 继而她一边操持,一边说道,"成亲之前,我帮阿爹打理邸店,也干了好多年的活儿,比这难多了,我从未喊过苦。如今,为了你," 王嫣又侧头,对上那人浮出水雾的星眸,"为了你,我心甘情愿。"
兰香之气从启开的唇间飘出。
须臾,她的双唇被堵上,濡湿的舌尖交绕着,彼此品尝久违的玉露甘泽,炙热的气息扫过脸颊,这一吻极为悠长,直吻到她的身子柔软如水,意识迷离。
"叔兴…… 我没在做梦,对么……" 王楚嫣捏了下自己的手指,疼的。
王昂亦是恍惚,生怕大梦初醒,阖目,双唇流连于她的唇间,慢慢吻至她的脖颈,与此同时,他的手滑入她的袖口,沿着她的臂膀缓缓往上抚摸,手指在她凝润的肩头打着圈儿。
"没有做梦,楚楚真的在,我也在……"
她每一处温润香软的肌肤,她如兰清雅的气息,她迤逦的音容笑貌,她的温柔体贴乃至她的小脾气,她的一切,他皆思念过久。
多少夜晚,他独望明月,魂飞汴梁,惟独盼望梦中能落在她身旁,拥她入怀。
爱她,疼她。
王昂揽着她的身子移步书房,将她轻置于案上,与她耳鬓厮磨,肢体缠绕,看她娇颜绯红,咬唇喘息,潋滟的眸光迸出激荡的欲.望,紧绷的身子在他底下战栗,神魂交融,若痴若狂…… 旁边炉火摇曳,溅起星火飞扬,暖洋洋的旖旎四散于屋内,溢出靡靡长夜,溢满整座荒凉的海岛,直到一阵极为压抑的低吟带出至纯至欢的气息,彼时,无数不谢的昙花绽放于惟独属于他们的绮梦中。
人生如寄,此心安处是吾乡。
她便是他的救赎,他的心安处……
良久,王楚嫣贴在他怀里,手指轻轻化过他肩膀,还有胸口的伤疤,心疼道:"叔兴,郓王把事情都告诉我了,他说错怪了你,他还说,大宋危矣,你必须活着。" 王楚嫣顿了顿,迟疑地问道,"大宋,真的会亡么?"
王昂朝她凝眸:"大宋不会亡。"
王楚嫣点头:"你必须活着,也为了我和若儿。"
"楚楚在,我怎舍得离开。" 王昂收拢她香肩垂落的衣裳,抱着她坐到火炉旁。
王楚嫣放下心来,娇慵地偎在墙边,脸颊带着余热的绯红,一双盈盈的清眸凝视王昂的身影。
王昂执意备膳,要她见识下,这两年来他进步神速的厨艺。
少顷,他端来一碗羹,温柔浅笑:"这个玉糁羹,用薯米而制,是苏东坡在儋州时的所创,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 待羹粥不太烫了,王昂端碗举勺,"来,楚楚张口。"
王楚嫣甜蜜挽唇,吃了两口,伸手接过碗:"我来罢。" 她自己吃一口,又给王昂喂一口。
王昂腾出手,拿来一盆洗净的生蚝,隔于炉火中,蚝即启房,继而他放些盐与酒于蚝肉内。
"海蚝也是苏东坡尤爱的食物,蚝肉与浆入与酒并煮,食之甚美。取其大者,炙熟。他还说,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为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楚楚尝尝?"
王楚嫣嘟起被夫君咬得略红肿的唇瓣:"你呀,别总提东坡居士了,三句不离他。"
"嗯?似有醋味?" 王昂往虚空嗅闻一忽儿,微微笑道,"生蚝添醋,想必味道也不错,下回试试。"
王楚嫣琢磨片刻,蓦然恍悟,捏着小拳打他两下:"坏人! 人家刚来,你就欺负人了?!"
王昂噙在唇边的小梨涡越发荡漾,宠溺地看着她:"是为夫胡言乱语了,给娘子赔个不是,也给苏先生赔个不是,两年来尽听我絮叨。" 继而他挑了一只炙热的大蚝,放于唇边吹一会儿,举箸夹起肥美的蚝肉,递向王楚嫣,"小猫儿张口。"
王楚嫣吃入嘴里,仔细品尝:"唔,好吃,很是鲜美嫩滑! 比我在京城尝过的好吃多了。"
用完玉糁羹与海蚝,王楚嫣欣然点头:"我算是放心了些,我们收拾收拾,早些睡。"
"嗯,楚楚先回屋,我来。" 王昂留下收拾余物。
夜深渐凉。
一股痛痒涌上喉间,王昂笑盈盈的脸忽地暗沉,旋即捂唇闷住声音,咳了好一阵子,唇边又洇出鲜血,他赶忙暗自拿帕擦尽。
当年落狱,受刑,后又千里跋涉来到儋州,若不是对妻儿的极致恋念,对大宋社稷的无比执念,他必活不下来。
却也丢了半条命。
每逢冬季,他风湿疼痛,还有该死的咳嗽…… 已是病根深重。
彼时,王楚嫣回屋后不放心,转来看他,恰巧见到这一幕。
……
儋州,她来对了。
旅途前,王楚嫣就已翻阅关于儋州的记载,了解风土人情,生活习性,晓得这儿湿热湿寒,带来赵浅真准备的许多药品。她也读过苏东坡贬居于儋州时写的谪居三适。
每日清晨,她为王昂梳头,至少一百下; 中午若是阳光好,她陪他坐在窗前歇息; 夜间为他濯足,并用带来的草药制成泥,热敷于他的疼痛之处,加以揉捏; 他们一家三口,还以道家的吐纳法,炼精气神,效果颇佳。
王昂惊讶她的有备而来,玩笑说,最好的养生之法,是抱着娘子安心入眠。
假如世上存在真实的奇迹,便是"爱"。
熬过这个冬季,王昂的身子慢慢恢复。
平常,王楚嫣最爱绣着针线活儿,看夫君教女儿读书念字,一同行四般闲事,烧香点茶,挂画插花。于天涯海角,他们其乐融融。
冬去春来,儋州也是极美的,棕榈繁茂、农田青葱、还有肆意绽放无拘无束的花海。
宣和六年的夏日。
京城来报。
—— 诏王昂回京。
彼时,兰若又长大了,穿着素色印花罗裙在金黄色的花田里撒欢:"娘亲,爹爹,我在这儿—— " 她大声畅笑,颠着小身子往前跑。
王昂跟在后头一把抓住她,高高举起转圈儿,少顷,将她抱怀里:"若儿,记得爹爹前日教你的那句诗么?"
"记得," 兰若盈盈弯眸,念道,"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又拍手道,"回家啦,我们要回家啦!"
风吹花海翻香浪,锦绣开到天尽头。
王昂携着妻儿朝北而立,汴梁远在天边。
惟独他知道,宣和六年,看似祥宁的京城,很快,就会被呼啸而来的最暴烈的血雨腥风给淹没,万里江山即将毁于一旦!
终于能回去了。
离开儋州之前,王昂牵来一匹白色骏马:"楚楚,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双手持缰,将她护在怀里。
驾!
纵马奔腾,王楚嫣倚在他胸前,迎风驰过葱绿的绿野,穿过香浪翻腾的花海,掠过拔地而起的危岩峭壁。
远方,海天相接。
王楚嫣第一回看到海。
"好美! 是海,终于见着大海了!"
薰风拂过,带着微咸的清新,她拔足奔跑,张开臂膀将海风搂入怀里,转着圈儿,身上的天水碧罗裙旋成一朵浪花。
蓦然,她取下发间的珠钗与簪子,墨发如瀑倾泻,万千青丝飞扬于海风中,绕在身旁那人的指间,唇间。
"叔兴。" 王楚嫣轻唤,吻上他的唇。
天长地久的吻。
在王昂的怀里她幸福地颤栗着,少顷,从衣袖取出一张纸。
这份和离书,是他为了保全她的无奈之举,如今不需要了!
"这个,从来就不作数!" 王楚嫣将薄纸撕成碎片,手一扬,纸屑纷飞,宛如翩舞于海风中的蝶儿。
她依偎在他肩头,一同眺望无际的碧海蓝天。
"天地为证,山海为盟,我王楚嫣愿与王叔兴,此生白头相依,轮回再见——"
她放声说道,无比的确信,坚毅。
嫣然的笑颜化作海天最美的风景。
王昂将她搂得极紧,面对广袤的天宇:"天地为证,山海为盟,我王叔兴愿与王楚嫣,执子之手,与之偕老。愿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愿与你,相守于万丈红尘,揽清风明月,观人间烟火。
在一个河清海晏的好世界。
第90章 靖康(大结局) (当作平……
宣和七年初, 王昂携妻女回京后,寻了时机,便迫不及待地去会郓王赵楷。
俩人清酒对饮, 几近热泪盈眶。
哭的是伐辽之战的溃败, 哭的是国家未卜的前途。
"我错怪你了, 幸好, 你回来了。" 赵楷醉意微醺,似乎回到从前他们在一起论江山社稷、谈理想抱负, 那些个毫无猜疑的日子,"叔兴兄,你实话告诉我, 你还知哪些,至关重要之事?"
王昂捺住心头的澎湃,凝眸看去:"殿下真的想听?"
两三年未碰面,赵楷二十又五, 不再是曾经那位翩然于世的仙家少年, 他澄澈的眉眼被风霜郁色所染,含着一腔热血无可挥洒的悲切, 却也, 打磨出男儿顶天立地的坚毅。
赵楷郑重点头:"都告诉我, 我信你。"
王昂起身, 理正衣冠, 又以庄重的礼节朝赵楷作拜。
"殿下, 诚如我们方才所诉, 此番伐辽战败,不仅向金人暴露了我们羸弱的战力,军纪不整, 多年所储军物亦被大量损耗,可谓祸根深种。请殿下想象,倘若金军快速南下,欲破京城……"
说及此处,王昂声音颤动,眼眸不可自控地湿润起来:"倘若金军破城,汴梁百年锦绣,皆作灰飞烟灭,毁于一旦! 两军混战,尸山火海,生灵涂炭! 曾经安适的都人,饥荒时会连一只老鼠肉也争相抢购,最后,可怜沦落到人吃人的地步……!"
"以金人烧杀抢掠、洗劫一空的做法,必会夺走数千万两黄金白银、无数布帛衣物、礼乐器皿、文物书画! 还会虏走京城的能工巧匠、年轻女子,乃至…… 皇亲国戚、嫔妃宫女、朝廷大臣…… 这将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泱泱大宋,文明尽毁! 战火遍及之处,皆是如此人间地狱!"
王昂泪如雨下。
当初,靖康之变,京城十万余人被金军虏去北国,不仅百姓遭殃,连皇亲国戚也无法幸免…… 男子为奴,金枝玉叶的皇女遭金人凌辱,还被驱入最下等的浣衣院,更是生不如死! 只求自断性命!
赵楷梦呓般说道:"就连父皇…… 还有我……?"
王昂抬起朦胧的泪眼。
是的。
被金军虏走的,还有官家,太子……
还有…… 面前这位龙章凤姿的郓王殿下……!
天下殆哉,岌岌可危,今年年末,金人即将大军南下!
"殿下,如今已是迫在眉睫," 王昂哽咽难语,"我们…… 万万不能坐以待毙! 为此,臣,万死不辞!"
重生前,中得金榜状元后,他仕途多舛,七年之久还仅是个小小的六品官。宣和六年十月,王昂奉命以祠部员外郎的身份接待金国使臣,因为文人骨气,且担着外交责任,王昂为朝廷稍加辩护,惹恼金使,官家不问缘由,将他以"行事不谨"之罪撤职,以谢金人。宦海沉浮,却也让他逃过靖康之难。
但,目睹国破家亡,山河碎裂,他亦承受着剜心切骨之痛!
"殿下,还记得殿试之前,我们曾言,金榜是何许之物?"
他身为状元郎,此生,千方百计地爬至朝堂巅峰,为的就是——
王昂痛心疾首,一字一字地言道:"金榜是,大宋千秋,碧血丹心!"
良久,郓王楷震惊得无言以对。
王昂这番椎心泣血的哭诉,听起来,虽是假设,但如今赵楷深信他的所言—— 王昂落狱时,王楚嫣冒着性命的风险交给赵楷两份书件,记载了宣和四年、五年期间发生的要事: 时间、地点、牵涉之人事,以及给出的应对策略。只可惜,王昂被流放至儋州,对于那些本能挽救的,比如伐辽战役时的几处重大失误,赵楷仅能静观其变,一一验证。
其中,涉及两位投诚大宋的辽国将领: 一位是涿州守将、常胜军统帅郭药师; 还有一位辽平州守将张觉,携平、营、滦三州来投。
特别是张觉。这位官至辽兴军节度副使,曾是耶律大石的得力副手,金军攻辽时,张觉先是投降金军,后重归辽军,再又归降大宋,官家大喜,授其高官厚禄。
"不久前,张觉的事情惹出一个偌大的节外生枝!" 郓王楷彷佛从噩梦中挣脱出来,苍白的面容逐渐恢复血色,缓缓说道,"你曾在信里劝告,不可接纳张觉,或者,接纳后坚决不杀。可是…… "
王昂颌首,复道:"辽将张觉,几番易主,金国对他尤为不悦,遂遣军攻打平州,张觉兵败逃至燕山府,官家迫于压力,让人将他斩杀。可由此,宋金愈加交恶……" 王昂顿了顿,一针见血地说道,"将来,金人伐宋,就会以纳平州之叛张觉为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