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世琛抱臂靠在墙上,“我这人一向喜欢半真半假,这样才有意思。”
玉佩的事,他说的真话。
帕子的事,他说了假话。
“不过,娶你那事,是真话。”
乔欢听见这个就来气,“我说过,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秦世琛捋了一把腰间玉佩的挂穗。
“那你还要娶我?”乔欢觉得这人有病,得治。
一声轻笑溢出嘴角,“喜不喜欢我这件事,我问过你,你给了一个不怎么令我满意的答案。但娶不娶你这件事,乔欢,”秦世琛忽然站直了身子,“我没有给你选择。”
天底下竟还有这样霸道的人!
“两情相悦固然是好,但日久生情,也不错。”秦世琛单手撑在墙上,将乔欢限制在他圈出来的小块空间中,两人的距离无限拉近,“乔欢,人是会变的。待你我成婚后,你会改变对我的看法的。”
乔欢侧头避开他落下的唇,“劝你去做梦。”
“别火气这么大。”
秦世琛拨弄了一下手边光洁圆润的耳垂,惊得乔欢想要一把将他推开,没推动,反被秦世琛单手握住手腕。
秦世琛钳着手腕将她拉近,“你先前不是说,不喜我碰别的女人么?问梅轩那边我已经帮你料理好了。”
“你什么意思?”
什么东西需要料理?
乔欢一时忘了挣扎。
“梅、兰、竹、菊,你以后再也不会看到她们。我身边,从今往后,只会有你一个女人。乔欢,我的诚意,够了吗?”
乔欢短促地吸了口气,“你把她们怎么了?”
“还能怎样?没用了,自然是卖了。”
不论大魏还是西迟,做妾的,也就是个身份高一些的奴婢,主子一个不喜,说卖就卖,说送人就送人,像个随手便能被丢弃的玩物。
或许不止妾是玩物。
秦世琛口口声声说喜欢她,但她从未在他的眼中看见过珍重。
与其说喜欢,不如说是占有欲和那男人间的胜负欲在作祟。
见她喜欢秦世卿,他才想将她夺过来,为的就是羞辱他的兄长而已。
娶为正妻又如何?于秦世琛而言,她也不过是个玩物罢了。
乔欢猛地往回收手,秦世琛一直紧握着她的手腕,冷不防被这股力道往前一带,乔欢的额头直冲他的下巴撞来。
嘶――
两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秦世琛下意识双手捂住下巴,那里疼得像碎掉了一样。
乔欢单手揉着额头,“秦世琛,你连尊重我的意愿都做不到,凭什么娶我?这辈子别想,下辈子也别想,下下辈子更别想!哼――”
说完,转身跑了。
秦世琛就是欠收拾。
等着。
上次是她心软了,这次绝不轻易放过他!
乔欢咬牙想。
足足诊了一盏茶的功夫,张渺才松了眉头,“三副药下去,家主的身子,便可大好了。”
邓洛书抚着胸口柔柔舒了口气:“张大夫果真是华佗再世。表哥,张大夫为了找解药,看了一宿医书呢!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那是自然,还要多谢表妹。”
秦世卿不失礼貌地弯了弯唇,动作牵动下颌,某点忽然一痛,像是有人拿着点燃的线香戳了他一下。
伸手一摸,发现下颌线上竟有一块小小的硬痂。
邓洛书瞧见他的动作,担忧道:“也不知玉奴怎么伺候的,竟把这疹子给弄破了,也不知日后可会留痕。”
张渺道:“老夫瞧着,这破了皮的疹子似乎还被烫伤过,两伤重叠,祛疤怕是不易,老夫也只能说尽力一试。”
大病初愈,还提不起什么精神。何况他一个大男人,于外貌上的瑕疵并不如何上心。秦世卿淡淡应了,指腹轻轻摩挲着硬痂。
玉奴和靳忠都不是这样毛手毛脚的人。
其他婢女也不能近身侍奉。
这伤……
忽然,余光瞥见桌子上,盛放的野山茶。花朵饱满,没有半点蔫色。
乔欢与玉奴交好,莫非是被玉奴请来临时帮衬,为他上过药?
抬眼看去,乔欢不在,玉奴也不在,只有靳忠垂手侍立在旁,他忽然想起方才瞥见的那角染了黑墨的衣角。
“靳忠。”秦世卿问,“方才,欢娘子可来过?”
靳忠才要说话,邓洛书便用帕子遮掩住唇,轻轻一笑,“来过,这会儿啊,怕是不知在哪儿和二表哥互诉衷肠呢。啊,瞧我这记性,表哥刚醒,恐怕还不知道,再过几月,咱们家里,就要有新妇进门了!”
笑容凝在了脸上,目中失神,酸涩洪水般涌入心头,胸口渐渐涨满,秦世卿突然明白了秦世琛那勾唇一笑的深意。
明月初上,斜照枝头。
清澜斋的后罩房,一窄轩窗大敞,乔欢坐在窗前,单手托腮,一指高的方形瓷瓶立在桌上,里头盛着乳白色的膏体,瞧着像略微凝固了的羊脂。
这就是据说一两值千金的雪蜂蜜。
千金有些夸张,但这五两蜜买下来,也花了近万两银。泠石送蜜的时候,顺带带走了他写给王兄的信。
西迟国富,万两银算不得什么,但总归是经了暗哨的手,总要跟王兄解释个明白。
除了信,她还交代了另一件事给泠石去做。想必过不了多久,秦世琛的混名也就传到王兄耳朵里了。
只是可惜了这珍贵的雪蜂蜜,无用武之地了。
一声叹息飘出轩窗,落入秦世卿的耳中。月下树影隐匿了他的身形,却将窗中女子的眉眼勾勒得清晰如画。
她是在为亲事发愁吗?
看来他猜的没错,成亲之事,非她本意,表妹口中的“互诉衷肠”也是子虚乌有,她分明是被强迫的。
她怎会与二弟两情相悦。
不知不觉中,唇角微微牵起。
乔欢并不知道秦世卿就站在窗外,她眼盯着雪蜂蜜,仿佛有甜香丝丝缕缕将她缠绕,挑逗着她的味蕾。
不知这雪蜂蜜是何滋味。
手边有柄调羹,吃晚膳时没用上,也忘了收起来,倒是不必她再起身去拿了。
她倒了一点蜜出来。
舌尖轻卷,能感受蜂蜜浓稠的质地,粒粒晶体在唇齿间融化,那份极致的甘甜被泌出的津液冲淡,达到恰到好处的平衡,一同甜进了心里。
一分钱一分货。
真好吃啊!
没忍住,乔欢又倒了半勺细品。
一刻钟的功夫,她吃了一千两银子,嘴角也漾出了甜蜜的笑容。
秦世卿便站在窗外,看着她因为几口吃的,从愁云惨淡到笑逐颜开,心思单纯的一如雨后晴空。
品完最后一口蜜,乔欢的眼角余光终于扫到了窗外的青色身影,一个愣怔,被最后一滴蜜汁呛住,一声“家主”挤在咳嗽声里,叫出了破锣嗓子的沧桑感。
秦世卿被逗笑了。
……
屋门和窗扇都敞开着,秦世卿在乔欢对面落座,目光所及之处,窗明几净,令这不大的屋子顿时敞亮起来。
“家主初醒,能下地走动了么?”乔欢有些担忧。
秦世卿难得开了个玩笑,“我伤的又不是腿,出来走走,疏散疏散筋骨。方才在窗外看见欢娘子眉目间似有愁绪,可是为着我那不懂事的二弟?”
愁绪?乔欢仔细回想,她方才有愁过什么吗?她好像只是心疼了一会儿好蜜无用武之地而已。
但这蜜总归是用不上了,她也不想让秦世卿知道这是专门为他买的雪蜂蜜。
万两白银对她而言不算什么,但对秦家来说,虽不要命,却也能伤些筋骨了。
再令秦世卿对她的身份起了疑就更麻烦了!
不如瞒下。
便顺着秦世卿的话回道:“不是,想让我发愁,他还不够格。”
“那……可是为着你那两位好姐妹?”秦世卿猜道。
闻言,乔欢有些疑惑。
她愁不愁,愁什么,秦世卿为何这么关心?
执着到打破砂锅问到底,他这是在……关心她?
秦世卿还在说:“都是些毫无根据的污蔑之言,你切勿放在心上。先前隐瞒上元节落水一事,本意是护你闺誉,谁料会被有心人拿来设计,是我思虑的少……”
“不是。”乔欢打断他的话,“不全是毫无根据的污蔑之言。”
秦世卿收了声,静静地看着乔欢,目光落在那双灵动的眼睛上,等待下文。
“阿绵说,我一直爱慕于你。”
“这句是真的。”
第26章 风波起(一)
真心与假意。
压在心头的话问了出来,一颗心如泄洪的水坝般,轻松了不少。但没持续多久,连两呼两吸的功夫都不到,便在对上秦世卿黑而温润的眼眸时,陡然揪起,短而急促地鼓动。
小室浸满月光,那怦怦的心跳,只有她听得到。
不知道秦世卿会不会和她一样,此时此刻,也心跳难抑。
雪蜂蜜的甜香似乎更浓了一些。
秦世卿没料到乔欢会跟他岔出这样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来,更没料到乔欢会对他生出这样的情意。
她说,“一直”爱慕于他。
莫非,来到秦家,并非意在学艺,而是……
但她还小啊,比他小六岁啊……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情窦初开,懵懂青涩。
上元夜她救他于死神之手,在水下的相拥,无异于同行吊桥,因恐惧而剧烈的心跳,极易被误解为男女间的心动。
她万一是误把心悸当心动,日后追悔莫及该如何是好。
但他若是就这么问出来,是否会令她伤心?她万一误会了他,以为他是在婉拒,那他要再如何挽回?
罢了,眼下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月光下的女孩儿肤色越发晶莹白润,一双眼睛比星子还亮,脖颈纤长。或许是天热的缘故,衣领的盘扣解开了两颗,凸起的锁骨若隐若现,却比那袒。胸。露。乳的女妓格外勾人。
再往下……秦世卿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太过失礼,慌忙移开,去看窗外摇曳的树影。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想到梦中所见所闻,那柔软的唇瓣,那勾在他颈侧的藕臂,那睡眼惺忪的娇憨芙蓉面、那串银铃般的笑声……
一团火,自小腹一路灼烧上去。幸而脸上的红斑尚未全消,否则今夜月光皎洁,必叫乔欢看出些异样来。
他稍稍前倾了下身子,掩盖住身体的变化。
梦中无端生出的这些绮念,叫他羞愧难当。纵然这不是真的,但乔欢就坐在他的对面,他仍觉得无地自容。
这是对她的亵渎。
秦世卿克制着、压抑着,动作极小地吐纳数次,才稍稍降下心头的躁火。
秦世卿明白,自己对乔欢,并非全然无意。但偏偏有个极凶的宿命横在那里。
他的姻缘签,是下下签。
他若成婚,夫妇二人,不得善终。
宿命之说,他并不深信。但是,他不敢让乔欢以身试险,拿命陪他与天作赌。
还是要问过净空道长再做回答才是。
“家主,你……”他沉默的有些久了,乔欢忍不住道,“你要是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我,你可以慢慢想,嗯……也别太慢……三日吧,三日后你告诉我。”
竟然还有时限。
三日……有些短。
见秦世卿不言语,连个点头摇头的动作也没有,别是太过照顾她的心情而不敢言?
毕竟拒绝人的话,总不知如何说出口。
一颗心往下坠了坠,但乔欢还是十分善解人意地宽解他:“七日?七日应该够了吧……家主你别有顾虑,实话实说就好,我承受能力强着呢,不用担心我心碎到想不开去寻死觅活。”
七日也不够。
秦世卿的目光移回女孩儿的脸上,方桌不大,两人隔得很近,近到能看清她眼底的一切。
有紧张。有忐忑。却没有半点虚假的哄骗。面对他的探究,乔欢的目光毫不躲闪。
秦世卿信了。秦世琛的纠缠都不能令她放在心上,这样豁达的心性,面对他的拒绝,大概也只会伤心一夜,第二日便能将他抛到脑后,快快乐乐地另觅良人。
另觅良人……
“半月吧。”心口的钝痛让他脱口而出,“半月后,告诉你我的心意。”
乔欢的嘴巴微张。
他没拒绝?
还拖后了日期?
瞧明白自己的心需要这么久?他的心难道不归他管吗?还是说,他在权衡什么?
都说大族联姻格外看重“利益”二字,她若不能找个心上人嫁了,再过几年,父王定然在朝中权臣里给她选个驸马,到时候不嫁也得嫁。
按照秦家的地位,若再想攀的高些……秦世卿莫不是抱了娶官小姐的心思?邓洛书吗?
一家之主,为着家族的未来,婚姻一事,确实不能随心所欲。就像她,身为公主,如若父王现在传信叫她回去和亲,为着大魏西迟的关系,她也得捏着鼻子嫁给大魏的老皇帝。
嗯,半个月就半个月吧。慎重点,不错。免得将来后悔。
短短半刻钟的功夫,惊讶、疑惑、纠结、释然……各种表情轮番上演,秦世卿就怕乔欢是在绞尽脑汁地想如何劝他缩短时限,忙开口转移了话题:
“清澜斋的内鬼,是云儿。玉奴查到,不知何时,她与县令家的冯六郎缠到了一块。二弟与冯六郎的事,多亏有邓家从中斡旋,秦家才得以脱身。但我始终未让二弟前去赔罪,冯六郎心生不满,云儿这才擅作主张投毒。但她近不了二弟的身,便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幸亏她还念主仆情谊,不曾想过害命,只是想叫我吃些苦头罢了。”
这话题转的太生硬,秦世卿脸颊微微发热,习惯性地去捞杯子,想喝口茶缓解一下尴尬,没想到却捞了个空,乔欢仿佛并没有以茶待客的习惯。
他只好更加尴尬地蜷起手指,也不好意思原路收回,只能握拳抵在唇边,假假地咳了几声。
应该能把这个突兀的动作圆回去了吧?
乔欢却注意到了他的咳嗽,“诶,家主你要喝水吗?”
秦世卿差点咬了舌头,僵硬地点了点头。
如果有个洞,他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他究竟为什么会突发奇想,为着那几朵山茶花,亲自过来道谢?
唔,这么一想,正事好像还没办。
乔欢提了一只茶壶过来,“没有茶,家主凑合着喝些水吧。家主方才说的这些话,都是云儿留的遗言吗?”
秦世卿:“嗯,到底良心未泯,投湖前把所做的恶事都交代下了。”
“但有些太清楚了。”乔欢隐隐觉得不对,“清楚到,好像是为了给谁脱罪,或者说……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