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啊!”乔欢伸出小指,“拉勾,免得你骗我。”
“幼稚。”阿福笑骂一句,伸出小指,与乔欢勾缠在一处,“说定了啊,不来的是小狗。”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停在一棵参天的老树下。
阿福抽出帕子掸了掸石凳的灰尘,“坐会儿吧,俺娘等会儿来这卖菜,叫她看看俺认识的朋友。”
乔欢紧靠着她坐了。
抬头,便能看到被枝叶剪碎的蓝天与白云,还有细碎的小花探头探脑。枝头偶尔落下几只鸟,吱吱叫两声,便与同伴相逐而去,徒留花枝震颤。
日子仿佛变得悠长起来。
阿福眯着眼,弯着唇,几乎快要睡过去了,忽然听见乔欢开口,“阿福姐,你可知,秦老夫人和邓洛书为何会突然对阿绵起疑?”
“这个啊……”阿绵蹙眉想了好一会儿,“昨儿个家主醒了,你们都去了清澜斋,之后邓小姐去找了秦老夫人。当时俺和阿绵被捆在院儿里头,俺只听见邓小姐说了句‘幸亏二表哥起了疑,派人跟着那两个丫头,这才什么什么’,后边儿她们关了窗,俺就没再听清了。”
“秦世琛?”乔欢心道,怎么又是他?莫非从后山回来,秦世琛就对阿绵和阿福起了疑心,一直派人监视?
邓洛书说是谁昨夜目睹阿绵在她窗外偷窥来着?罗儿!难不成,她是秦世琛的人……
“话说回来,”阿福看着乔欢,“你和二少爷,什么时候两情相悦的?”
“我没有!”乔欢回答得干脆,面露恼意,“他乱说的,你别信。”
倘若乔欢神色慌乱,阿福姑且还会怀疑怀疑她是不是害羞,但瞧脸色,确实是生了气,便知乔欢说的是实情。
“悖这叫什么事儿啊!”阿福一拍大腿,担忧道,“阿欢,那你可得小心点,秦老夫人宝贝二少爷的很。二少爷被你勾了心去,她又不待见你,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心思要收拾你呢!”
“我知道。”见阿福还皱着一张写满担心的脸,乔欢张开双臂,环住她的肩膀笑道,“哎呀,果然是吃一堑长一智啊,我们阿福也会看人心了。”
“小妮子,俺担心你,你还来打趣俺!”阿福笑着一扭乔欢的腰窝,乔欢最耐不得痒,咯咯笑起来,与她闹做一团。
“阿福?”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两人停住动作。
“尹二哥!”阿福眼睛一亮,“你怎么来了?”
“哦……你阿娘砍柴的时候扭了腰,俺就起了个早,干完地里的活,替她来卖菜。”
尹二挠挠头,身边停着一辆板车,上面有成筐的绿叶儿菜,碧绿碧绿的,瞧着就很新鲜。
“你呢?今日没课吗?怎么有空出来?”
“学不下去了,不学了。”阿福摆摆手,“还是回去种地自在。你去哪儿卖菜?俺和你一起。”
“啊?”尹二显然没料到阿福会这样说,半晌才捏着衣角挤出一个“好”字。
尹二是地道的庄稼汉,他穿着一件无袖短衫,臂膀坚实有力,裸。露在外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一举一动自带乡间田野浸润的朴实憨厚。
然而此时此刻,乔欢看见,刚毅的汉子在阿福面前,竟然像小娘子似的扭捏起来。
阿福拎起包袱,朝乔欢道了别。尹二怕她累着,执意让她坐在板车上,他推着她走。
看着一男一女逐渐远去的身影,乔欢突然品到了点甜。
她沉浸在那股快乐的甜蜜中,甚至没有听见有人在背后喊她。
直到秦世卿站在了身旁才陡然回神。
“诶?家主,你怎么在这儿?”
第28章 风波起(三)
家主于子嗣上怕是艰难。
被枝叶筛过的日光柔和而温煦,四周有不知名的浅淡花香浮动。
不过一日的功夫,秦世卿脸上的红斑与红疹已经完全消退,斑驳光影中,一身墨绿[袍愈发衬得公子如玉,只不过,美玉微瑕,下颌线处留了黄豆粒大小的一点疤。
乔欢盯着那块疤看了一会儿。
不行,早晚得弄个疤舒痕的好药给他消了去。
秦世卿自然注意到了她目光的落点,虽然早已从玉奴口中得知这疤的来龙去脉,但被一个小娘子盯着,即便她就是罪魁祸首,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忙借着咳嗽抬袖遮掩。
乔欢这才回神。
“家主身子还未大好,怎得出来了?”
“有些事。”简简单单三个字,像是敷衍,秦世卿怕乔欢误会,稍作权衡,决定对她和盘托出,“我这手抖的毛病,也不知多久才能好。但贵妃娘娘寿辰所用的灯盏却耽搁不得。扎骨架,我尚还做得来。但在灯笼皮上绘图一节,实在无能为力,便想着今日去拜访宣州的丹青妙手,看他是否可以相助,可惜……”秦世卿面露哀意,“老先生三日前过世了。”
论丹青,宣州城内,唯这一人在秦世卿之上。
去其他地方找人的话,时间怕是来不及。但若是随便找个人凑合,怕是官家那边无法交代。到时毁了贵妃娘娘的寿辰,灾祸怕是要落在秦家头上。
真是福祸相倚。
办的好,秦家名声大振。
办不好,沦为笑柄都是轻的,一个不小心,那就是掉脑袋的大祸。
乔欢淡淡应了声,思忖着要不要让泠石去找个擅丹青的人来,好解了秦家的燃眉之急?但她又没见过秦世卿的画,不知水平如何,又按什么标准去找比他画的更好的?
却不知她这副陷入沉思的模样在秦世卿眼中完全是另一种解读。
昨夜,初知他手抖的遗症时,乔欢的担忧他真真切切看在眼中。可现在,他将他所忧虑之事和盘托出,她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安慰,没有关心,就连多问一句都不曾有。
难道昨晚他对阿绵的宽容到底是伤了她的心,令她不快了?
但他本意并非如此……
心弦再次紧绷,秦世卿看着乔欢微蹙的眉心,有些话,还是说开了的好。
然而,肚子里的草稿还没打好,就听对街传来一声兴奋的“欢娘子”。
一个形似竹竿的男人微笑着朝乔欢走来,只不过,这根竹竿被斜背在身侧的药箱压歪了。
秦世卿不认得郑希,郑希却认得秦世卿。他走过来,先对乔欢道了句“好巧”,又规规矩矩地朝秦世卿作了个揖,“家主面色不错,看来是大好了。”
纵然心中疑惑乔欢为何会与这名男子如此相熟,秦世卿还是本着良好的教养,面上和善如春风,问道:“这位是……”
乔欢连忙介绍,“家主,他就是郑大夫,双环毒就是他诊出来的。”
闻言,秦世卿立即作揖致谢,想来郑希也是头次受人谢礼,手脚忙乱得不知如何是好,双手下意识去托秦世卿抬起的双臂,奈何抓得有些牢、位置有些靠里,在乔欢看来,他和秦世卿像是抱在了一处,场面莫名有些滑稽,乔欢忍不住笑出了声。
郑希当场闹了个大红脸,秦世卿的神色也带了几分尴尬。
乔欢心思一动,对郑希说了句“稍等”,拉了秦世卿的胳膊往前走几步,而后压低声问:“家主,郑大夫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既然这手抖的遗症,齐大夫和张大夫都治不了,要不让他试试?”
因着这是私底下商量的话,为了避免让郑希听见,乔欢靠得秦世卿很近,手指纤长,半握着他的小臂,也不知道她用的什么梳头水,似花香,又带着些清甜,好闻的很,比他点过的任何一种香料都好闻。
二人的姿势,在旁人看来,就好像是一个小娘子扑在了男人的怀中,而男人非但没有拒绝,从那脉脉含情的眼睛里,甚至还能品出几丝欣喜与甜蜜,似乎对小娘子的这个举动甚是满意。
乔欢不知道的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秦世卿的耳后一片绯红。
看着近在咫尺的美人面,秦世卿只觉心跳得厉害,不知乔欢离得胸口那样近,能不能听到他这毫无秩序慌乱的心跳声。
忽然,他想到郑希还在,这幅姿势怕是会引来误解。他是男子,倒无所谓。但现在他还不能给乔欢一个明确的答复,绝不能拿她的闺誉当做一时贪欢的代价。
他忙道:“也好。”
下一刻,乔欢就跑去与郑希细说他的病情了。
怀里的温香软玉骤然离去,扑入怀中的热风都是冷的。
一刻钟后,问心医馆迎来了开张以来的第二位客人。
郑希开了门,医馆与乔欢上次来时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动。医书还是成堆地摞在柜台上,店门还是吱呀响,一切还是破破烂烂的模样。
或许,最大的变动是这位掌柜,不再埋头故纸堆,孤魂野鬼似的终日藏在见不得光的屋内。乔欢回想了下,这两次见面,她都是在街上碰见郑希的。
郑希的眼睛似乎也好了不少,阴翳散去,明亮了不少,他都能腰不弯眼不眯地插锁眼了,显得整个人也格外地精神起来。
秦世卿看着这隐匿在犄角旮旯里的小破医馆,实在忍不住心头疑惑,悄悄问乔欢:“你与郑大夫……是如何认识的?”
“抓药认识的。”乔欢坦然道。
郑希接话道:“是啊,欢娘子上次来我这医馆配引蛇散,我们打那儿认识的。也就几天前的事儿吧?现在想想,都觉得和欢娘子认识许多年了。不过话说回来,欢娘子当真为我打开了思路,家中驱蛇,引蛇的法子确实比驱蛇好,驱蛇是令蛇去往邻家院子,倒有些像是祸水东引了,不如引蛇来抓根除个彻底。”
乔欢汗颜,她不过是胡诌了几句,哪儿有这么多大道理。
秦世卿倒是有些吃惊,“清澜斋……有蛇吗?待回去后,我让靳忠带人上下搜查一遍。”
乔欢慌忙摆手,“没有没有!那天是我看错了,误把枯枝当成蛇,闹了个笑话!”
总不能说是她为了让秦世琛吃苦头才配的引蛇散吧!
不过这句话也不全是假,她确确实实在秦世琛面前闹了个大笑话!
算是体会到什么叫“撒一个谎就要用无数的慌来圆”的滋味了,以后她再也不撒谎了。
终于开了门,乔欢怕秦世卿再问,连忙将他推进了医馆。
穿过问诊的房间来到后院,这里摆了几个木架,架上层层摆着大笸箩,里面晒着各种不知名的药材。
郑希打开另一间房门,请乔欢他们进来,放好药箱,边洗手边道:“欢娘子,其实,双环毒还有另一种解法。药材虽然也算不上便宜,但比雪蜂蜜便宜多了,也好找,是个医馆都有。”
“是张渺那种解法吗?”乔欢问。
“嗯。但这种法子,药力过强,遗症暂且不提,从长远来说,对患者的身子也有极大的损害。但确实是因为雪蜂蜜难寻,所以一直以来,医者都用这个法子解毒,身子受损,总比没命要好。但那日我瞧着家主所中之毒短时间内并不致命,又想着依秦家的本事,或许能找到雪蜂蜜,便擅作主张将这个法子瞒下,谁知……”
谁知最后还是用了这个法子。乔欢有些懊丧,若是她能早点找泠石,早点拿到雪蜂蜜就好了……
秦世卿的脸色也不太好,“郑大夫,请问,身子……会受到何损害?”
郑希沉吟片刻,突然对乔欢说:“欢娘子,我这儿火折子用尽了,一会儿扎针,银针须得过火,你可能帮忙跑趟腿,买几支火折子来?”
乔欢知道,这是有话不方便当着她的面说了。她装作不知,出去去买火折子了。
郑希这才说了实话:“家主于子嗣上怕是艰难。除此以外,日后身子再受重伤,更是有损寿元。”
即便沉稳如秦世卿,也难得变了脸色,一呼一吸都觉得艰难。
他并非军中将士,干的也不是刀尖舔血的生意,“重伤”二字,离他似乎很远,寿元有损于他而言,并没有多大的触动。
但子嗣……他抬头,看向乔欢离去的方向。
她会接受一个于子嗣无能的男人吗?
难道……他的姻缘,竟是注定艰难。
郑希不忍看他难过,安慰道:“家主暂且宽心,若家主信得过,郑某愿试着配药,为家主调理。”
“有劳了。”秦世卿点头致谢,“你……别和她说。”
“啊?”郑希见秦世卿一直看向门外,脑子卡了卡,瞬间明白了点什么,宽厚一笑,“家主放心,郑某不是嘴碎的人。”
等乔欢回来,郑希做戏做全套,用乔欢带来的火折子点了蜡烛烧了针,秦世卿脱下外袍,乔欢避去屋外等着。
一刻钟后,郑希出来,道:“若想根治,须得一载左右。”
“能不能再快些?”乔欢焦急道,“他得制灯,等不了那样久。”
郑希:“快倒是能快,若有雪蜂蜜,月余便可痊愈。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雪蜂蜜有多金贵。要是能让我见着一滴,我立刻死了也愿意。”
乔欢:“……”
两刻钟后,一只方形瓷瓶握在了郑希手里――乔欢刚刚让候在外头的靳忠回秦家取的。
“这是……”郑希看着瓶中的乳白膏体,呆道。
“雪蜂蜜。”乔欢语气平静,好像这只是一瓶普通的蜂蜜,“大概四两多吧?”毕竟被她吃了不少,“这些够吗?不够我再去买。”
“够够够够够――用不了这么多。”郑希吞了口唾沫,“欢娘子,你家……是做什么的啊……”
罕见的雪蜂蜜,一买就是四两!
家里有金矿吧!
“嗯……秘密。”乔欢俏皮一笑,“郑大夫可不可以不要跟家主说雪蜂蜜的事?我怕他觉得亏欠了我的,心里头不舒服。”
她喜欢他,但她不希望他因为亏欠而选择迁就她。
郑希笑道:“好啊。欢娘子放心,郑某不是碎嘴之人。”
同样的话,同样的保证,一天之内他说了两次。郑希看了看乔欢,又看了看窗纱遮掩的屋内。
这俩人,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郑大夫,多谢。”乔欢郑重道。没有郑希,验不出双环毒,也寻不到这治疗手抖的办法。
她环顾一圈小破医馆,连块牌匾都没有,要不是郑希上次自报家门说是“问心医馆”,她还以为这医馆叫无名氏呢。
果然啊,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郑希的医术,可比那什么妙手仙人强多了!
郑希却道:“欢娘子,其实,郑某该谢谢你。”
迎着乔欢不解的目光,他郑重地行了一礼。
“欢娘子,还记得上次来医馆,你临走时跟我说的话吗?”
乔欢微澹她每日都要说好多话,记不清了。
郑希早料到她是这个反应,接着说:“欢娘子让我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那日以后,我便听了欢娘子的话,去街上转了转,没想到……”
他蓦地一笑,“撞见一位老妇人腹痛,却因家贫,拖着不肯找大夫,再拖上几日,怕是要活活痛死。我治好了她,也突然明白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