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庸不以为然:“这算什么?比这苦了的事情多了去了,这点伤害都受不住,以后也别在这世上立足了。”
秦世卿皱起眉头,不言语。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在想你那不成器的二弟。你放心,我不是你那个糊涂虫阿爷,有些事,我拎得清,断不会把昌儿养成秦世琛那个别扭性子。”陆庸道,“左右事情已经这样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以后的事儿,谁说的准?不如怜取眼前人,快活一日是一日。”
怜取……眼前人?
秦世卿心头微动。
云散月升,天地铺银。
最初愁眉苦脸的人倒是自己把自己给劝开怀了,另一个来听他倾诉的却郁闷了。
陆庸在秦世卿身旁坐下,揽住他的肩,玩笑道:“别耷拉着个脸了,知道你舍不得闺女,哥哥我才舍不得叫儿子入赘呢!你想捡个便宜儿子?甭想!来,咱俩喝一杯。”
说罢,捞来一坛酒,斟了满满两大碗。
“不喝。”秦世卿拒绝,白日里郑希那句“家主于子嗣上怕是艰难”又浮上心头,顿时更添伤悲,“子嗣一事尚无踪影,二哥少拿此事编排我。”
陆庸不解个中缘由,只以为他受天命之说的影响,真打算一辈子不娶。刚想骂他“老古板”,却在余光扫过长街时改口道,“三弟,你看那人是不是欢娘子?”
乔欢?
秦世卿看向长街,卖糖人的小摊前,一抹鹅黄的身影在周遭灰扑扑的衣衫里格外显眼。
糖人握在手,乔欢脸上挂着笑,虽然隔得有些远,但秦世卿还是为那抹明媚所感染,唇角不自觉弯起。
吃个糖人就这么高兴。
真容易满足。
只是乔欢还没来得及咬,斜里突然冒出个男人,衣冠整齐,形容华贵,暗黑的袍角绣着朵朵金花。
他一把抓了乔欢的手腕,开口就道:“夫人,为夫知错,莫要再赌气,回家吧。”
糖人啪嗒掉落,摔在地上,碎了。
男人似乎是有意叫人听见,说话毫不收声,自然传得到秦世卿耳中。
扶在桌边的手指紧紧蜷起。
陆庸看得眉头紧皱,“奇怪,欢娘子怎么不挣开?”
因着男人喊的是“夫人”,所以围观的人虽多,却都只当是小两口吵架闹别扭,没一个出手相助的。
乔欢像是震惊过了头,忘了挣扎,任由男人攥着手腕,直到男人拖她走时才陡然醒过神来,咬牙道:“邺十二,这里是大魏,你给我放开!”
呼衍邺丝毫不惧,反而亲昵地附在乔欢耳畔,“欢妹妹,你要是再挣扎,公主殿下四个字,本王可就要喊出来了。”
乔欢僵住。
呼衍邺勾了勾唇角,冷意顿生,“乖一点,本王就不会伤你。”
话音刚落,一道冷光刺入两人之间。
“放开。”
冷剑横在呼衍邺颈侧,顺着锋利的剑刃看去,来人是泠石。
乔欢松了口气,绷紧的身子软了下来。
“放开。”泠石重复。
呼衍邺不清楚泠石带了多少人来,他是南邪皇子,在大魏的地界,事情闹大了,于他也没有好处。
他无奈松了手,锐利的目光仍纠缠在乔欢身上,两人间的距离依旧很近,呼衍邺用只有乔欢能听见的声音幽幽道:
“嫁给本王,本王许你做这天下的皇后,难道不好么?咱们怎么说,也是自小一同长大的情谊,公主殿下别这么无情。”
呼衍邺的食指勾了勾乔欢垂在身侧的小指,吓得乔欢跳开一步,警惕地盯着他。
“欢妹妹。”呼衍邺换了副神情,眉眼不似先前凌厉,气势顿时弱了八分,好似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再帮十二这一次,好吗?”
这幅楚楚可怜的模样,与乔欢印象中,那个瑟缩在花园一角、对着一具猫尸偷偷抹泪的男孩逐渐重合。
呼衍邺是南邪国主的第十二子,自小当做质子养在西迟皇宫,没少被人作贱。
乔欢怜他不能与亲人团聚,经常带了好吃的糕点去找他。一来二去,宫里人都知小公主与质子交好,自然不敢再轻慢呼衍邺。
谁知,呼衍邺十七岁那年返回南邪,自此音信全无,连封信也不曾写过。乔欢伤心过后,就当自己的一片好心喂了狗,单方面和这位朋友绝了交。
今夜算是分别之后三年以来两人的第一次见面,要不是许多人都看着,乔欢恨不能一脚把呼衍邺踹上天!
不解释解释为何不给她写信就算了,还出言威胁、张口就想娶她?
做梦去吧!
人群里,几名戴着斗笠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跟着呼衍邺离开。
记忆中的邺十二已经模糊不清了,乔欢清楚地知道,这三年里大概发生了不少事,以至于令人变了心性。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南邪的十二王子,呼衍邺,而不是她的玩伴,邺十二。
“他怎么也来大魏了?”乔欢问泠石,“还有,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泠石如实道:“少爷传信,南邪国主有意立储。据探子报,八王夺嫡,其中有人打起与西迟联姻的主意。少爷担心小姐安危,特命属下暗中相护,果然……”
呼衍邺生母只是个侍妾,身份不显,不然也不会被当做质子送往西迟。
娶了公主,就相当于得到西迟的支持,呼衍邺打的,原来是这个主意。
这人还真是条没良心的狗。
乔欢撇撇嘴。
“对了,大魏的牢狱,很可怕吗?*”乔欢疑道。不然为何提起“送官”二字,阿绵和董大的夫人都那样害怕。
泠石:“属下不敢说,恐脏了小姐耳朵。”
“说吧。”乔欢愈发好奇,“没什么受不住的。”
泠石:“但凡入了官衙,家里不缴够赎银的,只有死路一条。缴了银子的,才能按原判之罪量刑。”
乔欢讶然,“不是死囚也只有死路一条吗?人死了,官差如何对天下人交代?”
泠石:“对外只说暴毙。实则……分。尸。碎肉,充做猪肉贱卖。”
女子更惨,听说有的官差癖好特别,会逼迫不相识的女囚与男囚当着众人的面欢好,以观其乐。
大魏的官场竟腐败糟烂至如此地步,也难怪阿绵宁愿自戕也不愿被送入官衙。
“你明日拿些银子,给一名叫阿绵的女囚赎身吧。”
应得的惩罚,半点不能少。但用这些卑劣的手段折磨人,她做不到袖手旁观。
泠石却迟迟未应声。
“怎么了?办不到吗?”
“不是。”泠石道,“小姐口中那名叫阿绵的人,今日午后,已经被官衙里的邓主簿带回府了。”
邓主簿?
邓洛书的阿爷?
乔欢略一思索。
莫非……是秦世卿授意?
毕竟他并不支持将阿绵送官。
纵然理解秦世卿为何会对阿绵如此宽容,但乔欢的心里确实有些不痛快。
小公主撅了嘴,泠石一下子慌了神,左顾右看,在发现那只已被踩成碎渣的糖人后,立即拿定主意,买了只笑脸娃娃的糖人递给了乔欢。
大王子的吩咐,要照顾好公主殿下的一切。包括她的喜怒哀乐。
乔欢知道这是王兄的意思,接过糖人,自言自语道:“还是你对我好。”
说这话时,她面朝着的,是泠石。
只听有温润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欢娘子。”
乔欢猛地回头。
秦世卿?!
【作者有话说】
乔欢:还是你对我好。
秦世卿(心碎版):你怎么另觅新欢了twt
泠石:我冤――
第32章 风波起(七)
去触碰那近在咫尺的甜蜜。
夜风习习,拂动额前碎发。
秦世卿的眉眼生来便是温柔的形状,好似永远也不会有生气的时候。
明亮的灯火铺满长街,他看着泠石,目光与往日一般和善,陆庸却从中品出了点别样的意味。
陆庸叹道:“这附近是新开了醋坊吗?怎么一股子酸味。”
乍然看见秦世卿,还是在邺十二出现之后,乔欢多少有点懵。闻言,她用力嗅了嗅,蹙起眉头:“哪儿有酸味?家主,你闻到了吗?”
这位同窗多年的结拜兄弟指的是什么,秦世卿心知肚明,嘴上却斩钉截铁道:“没有。”
陆庸:“没有吗?”
秦世卿:“你喝醉了。”迅速转了话题,“欢娘子,不知这位是……”
泠石垂手而立,脸上是看不出表情的,略略扫了眼秦世卿,便重又将目光落在乔欢身上。
乔欢还没有从这场“偶遇”中缓过神来,她不说话,泠石自然闭口不言。
看见与秦世卿并肩而站的陆庸,再加上不知从谁身上刮来的酒气,乔欢猜到这兄弟俩大概是出来喝酒,恰好跟她撞上了。
也不知道邺十二那个混蛋干的那一出混账事秦世卿有没有看到……
“欢娘子,”陆庸单臂搭在秦世卿肩上,“我兄弟二人在明朝楼喝酒,见你被歹人纠缠,他急的不行,这才拉着我下来相助,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哎,你顶我做什么?”
什么叫急的不行?秦世卿收回刚刚顶了陆庸肋骨的右臂,对乔欢解释道:“陆将军一向爱开玩笑,欢娘子切莫放在心上。”
玩笑?乔欢垂下眼帘,落寞隐匿在眼睫投下的虚影中,若有若无。
陆庸说秦世卿急的不行,秦世卿却矢口否认,难道见她被人纠缠,他就一点不快都没有吗?
明明白日里还帮她摘去落于发间的树叶来着……看来又是她自作多情了。
乔欢“哦”了一声,又道:“家主,他是我的一位故人。”怕秦世卿误会她水性杨花,灵机一动,看向泠石,“诶,你刚刚说,是要去给夫人买胭脂吗?”
泠石愣了愣,到底是训练有素,眨眼的功夫就反应过来:“是,欢娘子,你们聊,属……我先走一步。”
说完,朝着秦世卿点了点头,不给对方半点反问的机会,转身便走。
听见“夫人”二字,秦世卿目光中的那点凌厉瞬间柔和起来。
原来是位已有妻室的故人。
倒是陆庸,对着泠石离开的背影呢喃道:“这人……奇怪。”
秦世卿离得近,关心道:“哪里怪?”
一举一动,训练有素,论本事仪态,超过寻常看家护院数倍,瞧着像是军中之人,且武功不弱。
对方虽然已在竭力假装自然,但陆庸为官多年,多少看得出来,这个人,对乔欢毕恭毕敬,绝非只是位简简单单的故人。
倒像是……仆人,或者说,侍卫。
然而这些只是猜测,毫无根据的东西,他自然不会乱说,却是试探地说了句:“这人武艺不错,若放在军中,不出几年,必然出类拔萃,可护一方平安。欢娘子,你这位故人,就没想过从军?”
乔欢微微一笑,“人各有志。”
神情坦然,不见慌乱。
要么是伪装得太好,要么就是他多心了。陆庸暂且压下心头的疑惑,装出随口一问的神态,低声调侃秦世卿:“人各有志。志不在此。你俩绝配。”
秦世卿木道:“你醉了。”
“兄弟面前,你还装什么?”陆庸扳过秦世卿的肩,他们背对着乔欢,“刚才不过说了句‘你急得不行’,你就驳我的话。怎么,她好歹是你招的女徒,你关心她的安危,有什么不对吗?来,你倒是跟兄弟说说,你想歪到哪儿去了。”
自然是想歪到陆庸在暗示乔欢,某人因为爱慕而“关心则乱”了。
秦世卿这才发觉是自己解读错了。
“你以前可不这么鲁莽。”陆庸继续调侃,“还敢说不心动?”
悄悄话不宜说太久,陆庸拍拍秦世卿的肩,“别想太多。等把人家小娘子气跑了,你就知道什么叫后悔了。”
他转过身,唱戏似的变了脸,手抵着额头,一脸痛苦道:“完了完了,真醉了,头疼。欢娘子,陆某失陪。女孩子夜里一个人在外,太危险。你不如跟我兄弟一块儿回去,也好有个照应。”
月光皎洁,长风温柔,江南小调悠悠飘过桥头。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乔欢小口咬着泠石买的糖人,秦世卿走在身畔。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长街喧嚣,却有别样的宁静流淌在他们之间,这样美好的氛围,乔欢的心里嘴里都是甜。
却不知,秦世卿的手心直冒汗。
他向来话少,此刻与心仪的小娘子走在一处,更不知道说什么。
更令他困惑的是,向来活泼的乔欢,怎么只顾吃着糖人?
她不是说心悦他吗?这样难得的独处时光,她为何不与他说话?难道……因为阿绵的事,她生气到现在?
她不喜欢他了吗?
一直克制着自己的秦世卿,一点一点,将偷瞄的目光正大光明地移到了乔欢身上。
有些事,还是说开的好。
“欢娘子,阿绵的事,是我考虑欠妥,未能顾及你的感受。”
乔欢还在低头吃着糖人,没有应声。
可能是周围太吵了,她没有听到。秦世卿等了片刻,在一处柳树下停住了脚步。
乔欢亦停了下来。
垂柳柔柔拂过二人的肩头。
就在秦世卿打算再说一遍时,乔欢忽然开口:“我确实不高兴。”
秦世卿心头一坠。
乔欢一口咬掉糖人的眼睛,咀嚼两下,甜水混着糖渣咽进了肚。
“但我理解你。”
同样是幼年丧母,阿爷无情。个中的痛苦,未亲身经历者,难以感同身受。想来秦世卿是推己及人,才对阿绵起了怜悯之心。
“多谢。”秦世卿并没有感到轻松,“但我仍觉得抱歉。”
“不用这样的。”乔欢展露笑颜,“家主就是心太软,这有什么好抱歉的。”
“心软,并不是件好事。”秦世卿垂眸看向树影婆娑的地面,“尤其是作为一家之主。”
夜又深了些,街上行人渐少,沿街商户纷纷下了门板,熙攘的长街顿时冷清起来。
乔欢忽然道:“家主,我没见过我阿娘。”
闻言,低垂的长睫猝然抬起,秦世卿看着面前的女孩儿,正如她的名字那样,欢,永远都是眉目舒展,永远都是无忧无虑,跟她待在一处,也总会被那清澈的快乐所感染。
他想过,究竟是怎样有爱的爷娘才能养出这样美好的女孩儿。
但现在,她说,她没见过她的阿娘。
“其实,我不是家中独女。我还有位兄长。”
握着糖人的手垂落,笑脸娃娃的嘴巴朝了地,变成一个哭脸。
“阿娘怀兄长的时候,她最亲的妹妹,在她每日服用的药膳里下了药,导致她生产时胎大难产,险些丢了性命。若非我阿爷察觉不对,恐怕至今凶手还逍遥法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