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世卿伸手去扶,又被她甩开。
“我自己走。”
“别跟着我。”
她踉跄了一路,其间险些被松动的石阶绊了脚,全靠扶着花廊的廊柱才不至于跌倒。
秦世卿跟在身后,离她三步远,虚手护着,却不敢上前。
泠石匿在暗处,看得心惊胆颤。直到乔欢平安回了屋,才从后窗翻入,倒了杯温水服侍乔欢喝了,便听门外有人“嘟嘟”叩了两下。
“欢娘子,家主让奴婢过来服侍你安寝。”
一滴雨,落在额前,微凉。
抬手,秦世卿张开五指。夜空茫茫,紫电劈裂阴云,雨丝渐密。
玉奴去服侍乔欢了。
醉酒的人,夜里缺不得水。他人立在院外,一颗心,却完完整整地拴在屋里那人身上。
他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
他克己复礼,他思虑周全,到头来,却将她越推越远。
好像怎么做,都是错的。
心乱如麻。
雨似乎停了。抬眸,才发觉是一柄油纸伞遮挡了细凉的雨丝。
“家主。”
靳忠不知何时来的,为他撑起一柄油纸伞,递上一张干燥的布帕。
“二少爷在外头候着,说让您出去见他。”
“知道了。”秦世卿拭干面上的雨珠,“你去庖厨弄些点心来备着,等她夜里饿了再吃。”
几步路的功夫,雨势渐大,敲打在伞面,噼里啪啦作响。
秦世卿独自执伞穿过雨幕,远远就看见秦世琛立在门下,一人一伞,檐下的灯笼照亮他的半身,赤色的[袍在黑夜中十分显眼。
“大哥终于来了。”秦世琛冲着他假笑道,“这雨说下就下,真是突然。”
秦世卿步入灯笼洒下的暖光中,“有话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大哥自幼聪敏,怎会听不懂我话中之意……”秦世琛眯了眯眼,“你嘴怎么了?”
指腹拂过唇角的伤口,秦世卿抬眼看着秦世琛,“总不会是我自己咬的。”
是谁咬的,不言而喻。
秦世琛攥紧了拳头,“花前月下,佳人美酒。大哥真是好雅兴。可惜天公不作美,明明晚霞甚美,谁料夜里惊雷?就连上天都在提醒大哥,莫忘了你的八字批命!”
“我的事,何时需要你来插手?”秦世卿沉声道。
流水打着旋,卷走落叶。
空气中,多了点剑拔弩张的味道。
秦世琛扔了伞,曲臂锁喉,将秦世卿压上了门框。
“天底下的女人,你爱娶谁娶谁,唯独别来祸害她!”
正愁一腔闷气无处撒,秦世卿反手制住秦世琛,将他压倒在门框另侧。
“这句话,也送给你。”
“秦世卿,你也配!”
秦世琛扶住秦世卿的双臂,一扭,两人齐齐摔倒在雨地中,衣衫瞬间湿透。
秦世琛骑坐在秦世卿身上,拳头挥落,“除了秦家家主这身皮,秦世卿,你还有什么本事?明明是冯家无理在先,你却是非不分、唯唯诺诺,哈巴狗一样摇尾乞怜。还有,明明西迟商路有利可图,你却瞻前顾后、固步自封,不肯冒险一试。你是什么性子,乔欢又是个什么性子?我真想不明白,她怎么就眼瞎看上了你!她要是真跟了你,我都替她憋屈!”
“秦世琛,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
秦世卿揪住秦世琛的衣领,曲腿,两人打了个滚,秦世琛反被他压在身下。
“你可还记得那两只翠鸟?”
十岁生辰那日,秦远道随手买了两只翠鸟当作生辰贺礼送给了秦世卿。
那两只翠鸟长得十分漂亮,叫声也格外清脆。秦世卿喜爱得很,日日亲自喂水喂食。
直到半月后,秦世卿归来不见廊下的鸟笼,从下人口中得知是秦世琛看上了翠鸟,秦远道心疼幼子,就做主把翠鸟给了他。
秦世卿什么也没说,回了屋内,与往日一样温习功课。
只有玉奴知道,那日,秦世卿在书房熬了一宿,书却不曾翻过一页。
又过了十日,秦世卿借检查功课之名去了秦世琛的问梅轩。
他寻遍了院子,都不见翠鸟踪影,一问才知,两只鸟三日前就饿死了,尸体被秦世琛喂了新养的狸猫。
夜幕深沉,天地间只闻雨声如瀑。
雨水顺着脸骨流淌,秦世卿的唇角被打得溢出了血丝,混着雨水,自下颌淅沥而落。
“在你眼里,恐怕乔欢与那两只翠鸟没什么不同。”
秦世琛眸光狠厉,“畜牲是畜牲,她是她,岂能混为一谈!”
说罢又要挣扎着把秦世卿按在地上打。除了五岁初见的那次,他们二人,似乎是第一次这样不顾身份脸面地扭打在一起。
“够了!”秦世卿压着声道,“清澜斋还有下人,若今夜之事传了出去,你要乔欢如何自处?”
兄弟二人为了一个女人大打出手,他们二人顶多被人笑话一句“色令智昏”。但乔欢,恐怕会被扣上“红颜祸水”、“水性杨花”亦或是“荡。妇。淫。妇”的骂名。
秦世琛喘着粗气,略想了想,从秦世卿身上翻下身来,比他并肩躺在雨地中。
他们与夜色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蜡烛燃尽,门檐下,一盏灯笼熄灭了火光。
秦世琛一手搭在额上,闭眼道:“我不会放手的。”
“我也不会。”秦世卿道。
大雨倾盆。
【作者有话说】
久等了,卡文要卡秃头了QvQ
第37章 人空瘦(二)
秦世卿,无疑是不举了。
晨起的天是淡青色的,微光照进屋内,拂过平滑的镜面,堪堪照亮窗前的人影。
头痛欲裂,乔欢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捏着自己的唇,凑在镜前,黑白眸子极力张大,把每一根唇纹都看得清清楚楚。
好像是有点肿。
门响了声,玉奴端了早膳进来,“欢娘子,家主来了。”
“家主”二字往日里最能令她欢愉,可今日却不同。
乔欢将手覆上心口。
有些发堵。
身体的反应告诉她,她并不想见秦世卿。
真奇怪。
侧目看去,小窗外,三面墙体切割出四四方方的淡青色天幕,形如满月的月洞门前,一道颀长的身影负手而立,好看得恍如山水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痴了片刻,忽略掉心中的异样,乔欢笑了。
与此同时,第一缕晨曦洒落,照亮了这个灿烂的笑容。
愣怔了下,秦世卿回以一笑。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乔欢以为,秦世卿此人,用魏人写的这两句诗来形容再恰当不过。
她招了招手,“家主,你用过早膳了吗?”
两碗米粥冒着热气,一碟酱菜放在两人面前,这就是全部的早膳。
自进门始,乔欢的目光就没从秦世卿身上移开过。
想到昨夜的事,秦世卿越发感到不自在。奈何乔欢不说话,态度也和昨夜分别时的恼怒截然不同,弄得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找话道:“你昨夜醉酒,不好吃太多冷硬的食物。米粥温补,做早膳再合适不过。”
乔欢没说话,继续盯着他看。
秦世卿微澹两手搭在膝上,揪紧了衣料。
“不够的话,庖厨还有……”
仍没有回声。
秦世卿大澹向前俯身,微凉的清晨愣是宄鲆簧肀『埂
“是不喜欢吗?你有什么想吃的,我吩咐庖厨去做。”
这次终于有了回音,却是答非所问。
“家主,你的……”乔欢点了点自己的唇角,“怎么了?”
秦世卿偏头看向铜镜。
借着晨光,不难看出与下唇颜色迥异的黑褐色的痂。唇角原应有块拳头大小的瘀紫,是昨夜秦世琛一拳打来留下的,晨起被他细细地涂了粉遮盖,眼下只有黄豆粒大小,挂在唇角,可以忽略不计。
乔欢问他的唇怎么了,既然不是问唇角的瘀紫,那便是……
“昨夜的事,你全然不记得了?”秦世卿微惊。
凌霄阁的酒,何时这样烈过?
乔欢咬咬下唇,“我只记得我把壶里的酒都喝光了,后边的,就不记得了。”
说完,两腮红得仿佛涂了胭脂,眼神也飘向窗外,不敢看秦世卿了。
其实,她记得还要更多一点。
好像秦世卿说他有难言之隐,她会意,被酒气催着大了胆子,竟去看他*的羞处,而他好似也默认了,说什么“你会后悔”?
记忆模模糊糊的,她也不敢确定是实事还是幻像。
若这段记忆无误,就难怪秦世卿一直对她若即若离的,原来是因为这个。
不就是不举嘛,她又不会嫌弃他。不过眼下直喇喇说出来,会不会伤到他的自尊心?
哎,还是安抚为主,从长计议的好。
想通了这点,按理来说就不该烦闷了,但心里却还不舒服,仿佛有块巨石压着,一想到秦世卿就让她没来由的喘不上气。
奇怪。
乔欢移回目光,“家主,昨夜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没失态吧?”
模糊的记忆中,她似乎……非礼了他?红肿的唇似乎也证实了这段记忆。
之前从未饮醉过,醉后什么样子,她也不清楚。早知今日在秦世卿面前出丑,她就该在宫里喝醉一次,好歹出丑在自家兄长面前没人笑话。
对面,秦世卿僵笑着,舀了一勺粥,木偶似地喝了下去。
来之前,他想过最坏的情况,莫过于乔欢介意他的批命。
他都想好了,若真如此,他便认乔欢为义妹,做他的好兄长,一辈子护着她,看她嫁人生子,幸福一世,于他而言也是美满。
若承蒙不弃,乔欢愿意接受他这个不祥之人,那么他自然不再退缩,只愿此生与她携手,生同衾、死同穴。
然而现在,乔欢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这简直比最坏的情况还要糟糕。
一下子,准备好的话全没有了用武之地,好不容易攒起的决心也开始动摇。
嘴比脑子动的快,秦世卿只听自己干笑道:“没。欢娘子醉后便回了屋,什么也发生。”
乔欢“咦”了一声,“那家主的唇是怎么了?不像是自己咬的呀!”
秦世卿道:“昨夜和二弟打了一架。”
说完他就后悔了,恨不能时光倒流把话收回来才好。
他心道,秦世卿啊秦世卿,你说走夜路绊了脚磕破了唇也好啊,说什么打架的事?要是乔欢准追问缘由,看你怎么说!
幸而他担心的事没发生,理由乔欢已经为他找好了:“还是因为通商西迟的事吗?”
先前,秦世琛为了过所与公验的事,把冯六郎干了一架,两家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他还不死心?
秦世卿胡乱“嗯”了声。
“家主,不止二爷,其实我也有点想不通你为何不愿通商西迟。”乔欢道,“西迟国穷,若能把灯盏的销路打通过去,只在民间就能赚个盆满钵满。要是能搭上西迟皇室成为皇商,秦家在大魏与西迟的地位也都能更上一层楼。”
掏心窝子的话,秦世卿却听笑了:“都道‘西迟国富,黄金如沙’,欢娘子却说‘西迟国穷’,这是为何?”
“银钱多,奈何文化穷。”乔欢叹道,“只知酒肉,不精文墨,毫无雅意。家主上元灯节在俪城所布灯景,于西迟人而言,是做梦也难看到的景色。所以呀,要是能通商就好了,西迟人有花灯看,大魏人也有银钱赚,两方得益,多好。”
初升的朝阳落入她的眼中,碎成点点微芒。
秦世卿垂眸,默了默,道:“边关局势尚不明朗,此时通商,并非最佳时机,姑且再等等看。”
乔欢揣摩道:“家主以为两国会起战乱?”
秦世卿:“极有可能。”
这个问题,乔欢记得自己也问过秦世琛。面对同一个问题,兄弟二人给出的答案却是截然相反。
乔欢把当初秦世琛给她的理由抛了过去,“听闻大魏官家欲娶西迟公主为后,两国联姻,国主爱女如命,这仗如何能打起来?而且西迟人这么些年也没进犯过大魏一分一毫,怎么看也不像是好战的人。”
与其担心西迟,还不如防着南邪呢!那才是头凶残的饿狼!
“正因为国主……”秦世卿觉出怪异。
他非西迟人,称呼对方君主向来都会冠以西迟二字,单称“国主”,是本国人才会有的习惯。
而乔欢,竟称西迟国主为“国主”,称官家为“大魏官家”。
怎么想,乔欢都更像西迟人,而非大魏子民。
“正因为什么?”乔欢有些急切。
秦世卿暂且压下疑心,道:“正因为西迟国主爱女如命,我才担心,大魏与西迟之间,会有一场恶战。”
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乔欢蹙起眉头:“这又是为何?”
秦世卿道:“世人只见富贵无边,却不知朱门高墙,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凶残之地。先太子中毒暴毙,先皇后也随之而去,两条人命,至今不知凶手是何人。”
话说至此处,乔欢渐渐明白过来。
后宫之地,勾心斗角。
她若殒命,父王与王兄必然饶不了大魏。
秦世卿抬眸道:“爱女身死,为父者,必会让凶手血债血偿。和亲,只怕是会加快这场大战的到来。”
两国交恶,最怕的就是与敌国有所牵扯,祸及家族。秦世卿谨慎小心,这才不愿在此时与西迟通商。
也不知道得知她的真实身份后,他会作何反应。
明哲保身,他是家主,又怎能不顾族人性命随心所欲。
很有可能会立刻与她划清界限吧。
米粥温热,乔欢舀了勺入口,淡淡的,没滋没味。
提箸夹了筷酱菜入口,一嚼。
唔!
乔欢的眼中顿时蓄满了泪水。
好辣啊!
秦世卿连忙倒了杯水递给她,“抱歉,不知你吃不得辣。”
乔欢边喝边道:“没有没有,我可以,但这有点太辣唔!”
水是偏烫的。
口腔本就火辣,一口热水送进去,无异于给烈火熊熊的炉膛添了把柴,半张脸已经快痛到麻木了。
泪也流的更凶了。
刚巧看到秦世卿下颌上的一点疤,那是不久前她“不小心”烫出的痕迹。
苍天饶过谁,乔欢捂着剧痛的嘴,心道,真是因果报应。
井水漱了三遍口,辣味才算消褪到可以忍受。
直到用完早膳,秦世卿也没能把八字批命的事与乔欢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