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韩府医像是在兀自言说，喃喃自语，“妙啊！实在是妙！这蜈蚣虽可补血生元，但药性刚烈十足，最不宜年老体衰者服用，再辅以黑蝎，虽然能活筋通络，可两者一起入药，其毒性简直比之砒霜更甚，但加上这八钱扁蓄，五钱重楼，一两威灵仙，便可和其毒性，转为滋补之良方，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只是，这三钱蕲蛇又是作何用处…”
韩府医似乎沉浸其中，苦锁眉头不得其意。
便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姜青芷宛如山间流水般悦耳的声音，如同清冽甘泉灌顶，瞬间解其困顿。
“可透骨搜风，散残毒于体外。”
“原来如此！精妙，精妙啊！”
顿时，韩府医目光大亮，忙寻声望去。
只见面前女子二八芳龄，俏立堂中，袅袅婷婷似杨柳扶风，美目盼兮，娴雅宁静，举手投足间，尽显雍容。
但见姜青芷梳着出闺发髻，又是一副生面孔，韩府医隐约有些猜测，却不敢冒认，“敢问这位是…”
萧氏哈哈一笑，许久未有过今日这般舒心爽朗，“芷儿是我新过门的孙媳妇儿啊。”
“原来是少夫人，失敬失敬。”韩府医连忙对姜青芷拜了拜，“不知这药方…”
“是我为祖母开的。”姜青芷微微颔首。
“竟是出自少夫人之手！”韩府医震惊得无以复加，忍不住追问，“不知少夫人的药石之术，师从何人？能教导出少夫人这等回春妙手，想来必是名门，老夫定会有所耳闻。”
“名门不敢当，只在幼年时随我娘学过些皮毛罢了。”姜青芷淡淡道。
她说的也算是实话，但更多的还是谦逊之词。
当年她的确还没跟母亲学医多久，沈鹿竹便因病故去了。
姜家除了喜竹这位贴身小丫鬟外，其他人都只以为姜青芷没学会什么，久而久之便把这件事忘了。
姜青芷也并未在人前展露过她的药石之术。
不过，就连姜父都不知道，沈鹿竹早已经将毕生所学，整理成一册医书，在临终之前，独自传给了姜青芷，予她傍身。
这也是她为女儿留下的，最为珍贵的一笔财富。
姜青芷将其视若珍宝，日夜研读，再加上喜竹的‘勇于献身’，理论配上实践，如今她的医术，早已经不弱于当年的母亲了。
韩府医满眼诧异，仍不甘心似的追问，“敢问少夫人的令堂是？”
姜青芷轻吸口气。
“家母，沈鹿竹。”
起初听到这个名字，韩府医还没有反应过来，毕竟是一个已经故去十余年的人了。
但转瞬，他便睁大了眼。
“可是当年誉满京城那位杏林圣手沈医女？”
见姜青芷点头，韩府医发自真心地又俯身朝她拜了拜，这次腰弯的更深了。
姜青芷知道，他拜的不是自己，是对她娘的敬重，是身为杏林医手，对顶巅医术的向往。
这一刻，如有春风细雨悄然渗入她心头，泛起盎然的暖意，轻轻柔柔地弥漫在每一处心间。
她忽然有种错觉，仿佛娘亲从没有离开过，只是在用另一种方式，一直陪伴着，守护着她唯一的女儿。
以姜青芷少夫人的身份，坦然接受韩府医这一拜也属应当，但她还是福身回了礼，不为其它，只为娘亲所受到的尊崇。
“还是牧之有福气啊，娶了青芷这般宝贝的人儿。”
许氏笑着说道，“姨母更是菩萨金口，还真叫您说中了，当真是沾了我们青芷的福气，这可真是太好了，看来要不了多久啊，姨母便能到梅园去赏花喽。”一开口便恭维了所有人，
杜牧之脸上也难得见了笑意，吩咐道，“既然这药方可以用，便快拿去抓药吧，也好让祖母早日康复。”
“少将军放心，老夫这就去。”韩府医应了一声，转而问向姜青芷，“不知道少夫人可还有什么需要叮嘱老夫的。”
“没什么了，该注意的地方，我都已在方子上标好，按方用药便可。”姜青芷顿了顿，又特别补了一句，“不过煎药的火候需精准些，未免下人手上没有分寸，便劳烦韩府医多多费心，亲自盯着点。”
如此一来，姜青芷才算是真正放了心。
只要不出意外，让萧氏长命百岁没人敢说，但添寿三五年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在这座将军府里，看得出，萧氏的确是真心待她，况且她还立足不稳，似老夫人这样一座大靠山，姜青芷于情于理，都不会让她有闪失的。
“不敢不敢，都是老夫应该做的。”
韩府医视若珍宝般，小心翼翼将药方收好，随即告退。
此时屋里众人也从惊愕中回了神，再看姜青芷时的眼神，已经悄然攀出一丝敬畏。
这位少夫人看似年纪轻轻，一副不谙世事的纯善面容，原来并不是那种只养在深闺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小姐，竟也是位有着过人本事的能人。
真真是深藏不露，人不可貌相。
她们虽然不懂医理，但却不是傻子，能让韩府医如此心悦诚服，由衷尊敬的人，其医术之高超，恐怕翻遍司州，也找不出几个来。
毕竟韩府医自己，单论医术，已是尖儿上的存在了。
最主要的是，经过这件事后，这位少夫人在老夫人心里的位置，已经再无可动摇，只要不出意外，杜府日后的主母之位，老夫人是一定会转交给姜青芷的。
之前可能还有人倾向于，翠竹苑那位‘小祖宗’指不定何时会上位，毕竟有家主杜牧之给她撑腰。
可现在形势完全不一样了，如果萧氏真被姜青芷医治的平添了几年寿命，有老夫人在，翠竹苑那位便翻不出太大浪花，或许还是少夫人的赢面更大一些。
在场众人都开始暗暗思量起来，是否该找个合适的时间，适当表一表忠心了？
第15章 主母上位
周围没有人出声，气氛却显得愈发微妙。
许氏环顾一周，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眼睛一转，咯咯笑了起来，“今日可算是双喜临门了，青芷，别站着了，快给祖母敬茶吧。”
她不提都快忘了，从踏进门到现在，确实最重要的环节还没有进行。
许氏吩咐丫鬟换了壶新茶，亲自将杯盏端给姜青芷，笑着说道，“新人进门敬茶认亲，日后啊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忘了什么都不能忘了这个，那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是礼数，也是规矩，呵呵…来，青芷…”
她看似说的无心，众人也没有在意，毕竟先前没敬茶，是老夫人急着看媳妇，怪也怪不到姜青芷的头上。
姜青芷端起茶盏，重新在萧氏身前拜倒，“芷儿给祖母敬茶。”
“诶，好媳妇儿。”萧氏笑得合不拢嘴，拿起茶盏喜滋滋抿了一口，算是礼成了。
“芷儿，快起来，过来…”萧氏把姜青芷拉到身前。
一旁桌案上放着一只锦红锻盒，里面是一对白玉雕花手镯，本是萧氏给孙媳妇准备的认亲礼。
然而，萧氏却没有看那对镯子，反而在一众错愕的目光中，把自己手腕上那只金镶玉臂钏摘了下来。
“祖母，您这是…”杜牧之眼睛大睁着，很是不敢相信，他可太清楚这只臂钏的份量了。
萧氏没有理会他，慈善地拉着姜青芷的手，目光柔和中带着坚定，“这只臂钏是当年我与牧之他爷爷成亲时，他送与我的，跟了我已经快五十年了，今日我把它转送给你，老婆子我把话放在这里，只要我活着一天，你便是我杜家唯一的媳妇！”
原来，竟是老夫人当年的定情之物。
姜青芷露出惶恐之色，连忙婉拒，“祖母不可，芷儿万万不敢要您这么贵重的东西。”
“什么贵重不贵重的，还不就是个物件，我说可以就可以。”萧氏不容拒绝，直接拉过姜青芷的手，把臂钏给她戴了上去。
这臂钏虽算不上多贵重，但其代表的份量可没人敢忽视。
老夫人无异于是在当众宣布，杜家的新主母之位，已有归属，她亦有了放权的打算。
众人先前便已经想到了这层，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此时再看向这位神情娴雅端庄的少夫人时，眼神又有些不一样了。
杜牧之却敛了敛眉，眼见萧氏主意已决，他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祖母，既然已经礼成，州衙里还有事情等着处理，孙儿先行告退了。”
他声线淡冷，显然有些不悦，没等萧氏说什么，转身便走了出去。
气得萧氏瞪了瞪眼，“混账东西，不知道那上蹿下跳的野猴子有什么道行，把你个臭小子迷得丢了魂似的，老婆子我早晚得让你给气死！”
一旁许氏忙上前安抚，“姨母您消消气，牧之他只是一时间还转不过这个弯儿，待什么时候想通了，自然会回心转意的，今儿个可是敬茶认亲的大喜日子，姨母犯不着再跟那位动怒了…”
说到这里，她假意忽然想起什么，忍不住看向姜青芷，“对了青芷，说到敬茶，翠竹苑那位小主子，可去你那见过礼了？”
顿时，屋里刚被杜牧之拂袖而去搞冷下来的气氛，还没等缓和，更是降到了冰点。
众人怪异的目光再次向姜青芷身上落去。
不久前谢玲珑跑去幽莲庭苑闹了一出，这消息跟长了翅膀似的，早已经传到了桃颐园。
谢玲珑没规矩是不假，这是杜府里所有人的共识，但这丝毫不影响一群婢子下人八卦的兴致，毕竟在这高墙大院里百无聊赖，平日里茶余饭后只剩下嚼舌头解解闷了。
此事就连老夫人都听说了，许氏她会不知道？
姜青芷不动声色，暗里对许氏的行事风格，愈发清晰了然了。
稍微琢磨琢磨便不难理清其中的关系，无非是想挑拨她与谢玲珑鹬蚌相争，好让自己从中渔翁得利。
杜府这一大锅羹，想分一杯的人可是不少呢。
果然，提起这事，老夫人怒拍了一声桌子。
“没规矩的东西，今日便好好教教她什么是礼数！来人，去把那野猴子叫过来。”
“祖母且慢。”姜青芷出声拦住了萧氏。
那些面子上的东西，华而不实，争出高低又有什么用。
眼下她有了老夫人在背后撑腰，就连象征着老夫人地位的臂钏都戴到了手腕上，这已经是得到了实质的好处，收获颇丰了。
未及巩固之前，没必要冒进。
“您不是已经答应少将军，给他些时日去明白自己的心意，若这会儿趁他不在，把玲珑姑娘叫了过来，回头少将军知道了，必定会落下埋怨。
“以少将军的性子，到时又会跑来找祖母理论，他不开心，您也跟着伤神恼火，大家都不好过。
“再者说，方才玲珑姑娘已经到过我那里，算是见过礼了。
“少将军既要顾着府里，又担着一州境地的大事小情，平日里够忙了，我们便不要再给他平添烦恼了吧。”
这番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直说的萧氏感叹连连，打心眼里心疼着她。
“你这孩子啊，光会替别人着想，就只会让自己委屈，偏偏那臭小子是个没良心的，不懂疼惜你。”
姜青芷笑着应声，“祖母，芷儿不委屈，不过是怎么想的便怎么做罢了。”
每一步，都很从心呢。
“难得啊，有芷儿这样的媳妇，何愁撑不起这偌大的将军府来。”萧氏拍着姜青芷的手，满眼的老怀安慰。
她沉吟片刻，对许氏说道，“秀眉，去将芷儿院子里那些人的卖身契取来，另外再挑几个机灵的丫鬟嬷嬷，连同卖身契一并都给芷儿送去。
“这桩亲事本就结的匆忙，娘家也未曾给芷儿陪几个好使唤的下人过来，姜家刚来司州，根基不稳，老婆子我不挑他们这个礼，但芷儿身边没几个能使唤的人可不行。”
第16章 请教少将军，如何才是安分？
不得不说，还是萧氏想得周全，若幽莲庭苑里都是姜青芷自己带来的人，今天也就不会有谢玲珑随便跑进去撒野的机会。
听到这话，姜青芷云淡风轻，没表露出什么，可把喜竹给激动坏了。
有卖身契在手里，那才算是真正掌控住了一个人，好不好使唤暂且不论，至少似香莲那种末等丫鬟，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再对姜青芷不敬了。
而现在，老夫人一句话，这样的人一下子多出来十几个，满院子都是。
她们这对势单力薄的主仆，此后在将军府里，终于算是有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了。
许氏心里的盘算从没有停过，但脸上永远笑呵呵的，从不会在老夫人面前表露出什么。
她应声道，“还是姨母考虑的周全，青芷身边是该有几个靠谱的伺候着才行，我这就去仔细挑挑，回头一起送到她院子里去。”
“还有…”萧氏又叮嘱道，“从明日起，便让芷儿跟着你多学学掌家的事，这宅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杂七杂八的事一大堆，早日把芷儿带出来，也能早些帮你分担分担。”
许氏眼底闪了闪，咯咯笑道，“那敢情好啊，以青芷的聪明劲儿啊，我看要不了多久，我就能把这身担子卸下来了，到时便可多陪陪姨母，也算得个清闲喽。”
姜青芷的唇角抹开一道意味深长的浅笑，“姑母费心了，日后芷儿免不了要向姑母多多请教。”
“什么请教不请教的，一家人不必这么客气，日后青芷可是这将军府的小主母，姑母我还指望你多关照关照我们这孤儿寡母呢。
“你再陪姨母聊会儿天解解闷吧，我这就给你院子里挑几个好使唤的人去。”
许氏笑吟吟转身而去，眼里狡黠的精光一闪即逝。
姜青芷又陪着萧氏说了会儿话，片刻之后，萧氏有些困乏了，姜青芷这才离开桃颐园。
方一出来还没走几步，角落里忽然闪出一道人影，拦在了姜青芷身前。
是杜牧之，他不是说有公事要办，怎么还没离去？
“少将军是在等妾身？”姜青芷停下脚步。
“你想多了，我忽然记起还有事与祖母说，故而折返回来。”
杜牧之当然不会承认，他刚才一气之下离开了花厅，出门想想又觉得不妥。
万一姜青芷和祖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祖母气不过，把谢玲珑叫来教训一番，以谢玲珑和祖母的脾气，恐怕会闹得很不好收场。
还好，他守了半天，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但想来想去，愈发觉得心神不宁。
他没料到姜青芷会表现的这么好，竟然如此讨祖母喜欢，甚至把臂钏都送了出去。
事情发展的有些太快了，快到要脱离出他的掌控，若是继续下去，一年之后的和离之事，只怕会没那么容易收场。
单是祖母那关他就过不了。
而且，他越发觉得摸不准姜青芷的心思，她表现的的确是好，举手投足间尽显端庄大气，说话做事也温婉得体，好到连他都挑不出一丝毛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