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花厅里,他与祖母僵持的时候,几次都是姜青芷帮忙解的围。
可她说的那几句话,却让他忍不住反反复复琢磨起来。
什么‘给他些时间…’
什么‘心之所盼…’之类的。
难道,她只是在他面前装作不在意,实则是在欲擒故纵,心里仍对他抱着期待?
杜牧之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
正在心烦意乱间,姜青芷便走来了。
见他这么说,姜青芷福了福身,“少将军请。”随即把路让开了。
依旧是冷冷清清,恭顺中带着一丝疏离,明显没有了方才在祖母身边时的亲和感。
杜牧之将这番模样看在眼里,一股无名火气上涌,竟忽然有些不悦起来,“你是不是很得意?”
“少将军何出此言?”姜青芷眼角微挑,见杜牧之的目光正冷冷落在那只臂钏上。
“别以为讨到祖母欢心,你就能有恃无恐,莫说是在将军府,便是整座司州,也是我说了算!”
姜青芷抬眼看他,默了默。
“喜竹,你先回院子去。”
“小姐…”喜竹看了看姜青芷,见小姐脸色也有些微寒,没敢多说什么,“是,奴婢告退。”
支走喜竹,姜青芷抹开唇角,荡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轻嘲,“所以,少将军究竟想说什么?”
“我不过是想提醒你,收起那些女人的小心思,在府里安分一些,我才能让你过的舒坦。”
“恕妾身愚钝,想请教少将军如何才是安分?”姜青芷迎着他寒凛的目光,“莫不是少将军在责怪妾身给祖母治病,觉得我是在变着法子争宠?”
“难道不是?”杜牧之紧紧凝着姜青芷。
莫名的,他竟然有些期待姜青芷会心虚,会有那种被戳破小心思后的不安和局促。
然而,他终究失望了。
姜青芷笑了,虽然笑容很浅,却足够刺眼。
她垂下眼睑,抚了抚腕上的臂钏,“祖母诚心待我,我便诚心待祖母,如同我待少将军也是一样,昨夜少将军可是说过,愿与妾身相敬如宾,既然只有一年薄缘,妾身所求不多,便是最后能留一份体面,还望少将军不要食言。”
杜牧之脸色有些难看,一时间哑口无言。
明明这些话都是他昨夜亲口说的,姜青芷做到了,完全按照他的意思,做的不折不扣,甚至还要更好。
他还偏要怀疑什么?
“如果少将军没有其它事,妾身先行告退了。”
没理会杜牧之错愕的目光,姜青芷半转过身,朱砂织锦的篷袄擦着他微微起伏的胸口,飘然离去。
好半晌,杜牧之才回过神。
望着姜青芷渐渐远去的潇洒身影,他瞪了瞪眼,顿时觉得心口有些堵的慌。
她走了?
他话还没说完,她竟敢…走了?
第17章 少夫人立规矩
当姜青芷回到幽莲庭苑时,院子里下人们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少夫人。”
门子荷花诚惶诚恐,连忙福身见礼。
不久前还活蹦乱跳的小伙伴,现在正关在柴房里,她本就胆子小,每每看到身旁空着的那块地方,小心脏都会不由自主地多跳那么几下。
喜竹也没进屋,一直等在院子里,见姜青芷回来,她连忙迎上去。
“小姐,姑爷是不是又难为你了?”
“别胡说,随便聊几句罢了。”姜青芷扫了一眼,见喜竹手里捧着一只锦盒,又看了看下人们惶恐的神色,问道,“姑母来过了?”
“来过了。”喜竹点点头,“表夫人派人把卖身契都送过来了,还有这个…”
她打开锦盒给姜青芷看,里面除了一些契约,还有一些对牌钥匙。
“这是膳房的对牌钥匙和账目,表夫人说,打今儿个起,膳房里的事就先交给小姐掌管,等理顺了,往后再交别的事给小姐打理。”
她一边说,一边难掩兴奋,“小姐,膳房G!这可是实打实的好地方啊,老夫人的话就是管用,看来表夫人也不把小姐您当外人了。”
“膳房…”
姜青芷默了默,随即吩咐道,“把这些送到我房里去,再去把院子里的人都叫来,让他们到偏堂等我。”
知道小姐这是要给院子里的人立规矩了,喜竹不敢怠慢,应了一声后立马就要跑开。
姜青芷提醒她,“还有柴房里那个婢子,一并提过来。”
“知道了小姐。”
一个时辰后,姜青芷换了身没那么艳丽的衣服,着一条淡紫弹花织锦裙,外披一件大红云锦镶毛篷袄,梳理到没有一丝碎发的发髻下,面容精致如画,盛开的眉眼旁,鬓边坠一对镂空琵琶金珥,雪白玉颈前佩着条小细花鎏金璎珞,嵌着天蓝玉宝珠的流苏静静贴伏在胸口。
遥遥望去,整个人尊贵中带着典雅,端庄又不失威严。
她缓步来到堂中,在一众惊艳与局促的目光中于主位落座,此时屋里已躬身站着不少人,小丫鬟,老嬷嬷,负责杂役的下人…
粗略扫了扫,竟足有十七八个。
众人不知道新主子的脾气,不敢失礼怠慢,连忙一齐跪下来见礼,“给少夫人请安。”
“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姜青芷缓缓开口,清幽的声音如同绵绵细雨敲击在心头,莫名间让众人感到一丝祥和舒适,没有那么不安了。
“谢少夫人。”
众人跟着站起身来,但堂中唯一一道瑟瑟发抖的身影依旧跪伏,她身子抖得像筛糠似的,连头都不敢抬。
正是刚从柴房里提过来的香莲,脸上的血污还没来得及擦,头发更是凌乱不堪,整个人样子颇为狼狈。
杜牧之当时正在气头上,那一脚没用出十成力道,也至少有个七八成,当场就把香莲踹得背了气。
好在力道刚刚好,晕了没伤脑,这会儿见了姜青芷,还知道害怕。
姜青芷的目光朝她落过去,“那个跪着的,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少夫人的话,奴婢…叫香莲。”香莲颤着声音回道。
在场的众人里,许多都知道晨间发生的事,这会儿一个个都竖着耳朵,猜测少夫人究竟会如何惩治这个胆敢冒犯她的婢子。
毕竟连家主都发了话,是杀是剐都交由少夫人处置,况且现在连卖身契都在少夫人的手里捏着,可算是真真掌握了生杀大权。
没有人敢替香莲求情说话,谁让她自己不长眼,耍机灵,怪就怪自己活该吧。
只听姜青芷悠悠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奴婢知…知道。”香莲慌忙回话,“奴婢看门失职,不该未经少夫人允许就让谢姨娘闯进院子,更不该…不该假传少夫人的话,让大爷误会少夫人,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罪该万死…”
她果然知道做错了什么,更知道自己不过是被少夫人阴了一手罢了。
但她可能还没意识到自己最大的错误是什么,那便是主子再不得宠也是主子,她一个小小的婢子,敢在后宅争斗这种看不透的漩涡里胡乱站队,不是嫌命长了是什么?
“是奴婢瞎了心,冒犯了少夫人的威严,奴婢知错了,请少夫人饶奴婢一命,以后奴婢一定好好给少夫人看门,再也不敢乱嚼舌头了…”香莲哭天抹泪地求饶,把头磕的当当响。
姜青芷脸上看不出喜怒,缓缓转着手中的捧炉,“错便是错了,错了就要付出代价,不然你错一次,他错一次,这院子岂不是乱了套,何时才能安宁?”
“少夫人开恩啊,奴婢知错了,求求少夫人,饶了奴婢吧…”
“不过你放心,如今喜事未过三日,不宜杀生,我不会要你命的。”
听姜青芷这么说,香莲心里顿时一松,连忙叩头谢恩,“多谢少夫人大发慈悲…”
话未说完,便见姜青芷端起茶盏,垂下了眸子,淡淡道,“不杀归不杀,罚还是要罚的,这幽莲庭苑里怕是留你不得了,回头我让人帮你寻个好人家,卖了吧。”
话音一落,香莲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就连旁观的一众下人,眼角都跟着抖了抖。
确实是没杀呀,但这惩罚可比杀了她还要重太多了。
虽然作为丫鬟,到哪都是伺候人的命,但再好的人家又哪能比得上将军府。
尤其是香莲她…
一旁喜竹也惊了惊,忍不住附在姜青芷耳边小声提醒,“小姐,我听说她是府里的家生子,她娘就在表夫人的院子里伺候着,把她卖了,会不会不妥啊。”
家生子,祖祖辈辈都在府里伺候主子,如果被卖了,那便意味着面临和亲人永久分离的凄凉处境,在精神上会承受着无比的折磨。
比起赐死来说,这才是她们最担心的惩罚。
不可谓不重。
这些姜青芷当然知道,甚至卖身契上都写得明明白白。
但她神色一丝未变,只是轻轻刮了刮茶盏…
“卖了。”
第18章 恩威并施
轻飘飘的两个字,无疑抹杀了香莲最后的希望。
她吓得面无血色,傻怔怔的,眼眶里的泪珠都忘记掉下来。
“不要…求求少夫人,不要卖了奴婢…”
“卖了总比死了好,人活在世上,便要守好自己的本分,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稍有僭越,便会大祸临头,这是命,也是规矩。”姜青芷抿了口茶,没再看她,“拖出去吧。”
直到香莲被拖走许久,屋里一群人仍是战战兢兢,噤若寒蝉。
方才姜青芷的一番敲打,可是一字不落进了众人的耳朵,谁敢不往心里去?
他们第一次见识到这位少夫人的手段,云淡风轻中便定了生死,实在干脆利落,冷艳的眉眼中,透着远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沉稳。
此时他们心里不约而同冒出了一样的想法,这位小主子看似不谙世事,实则远没有那么简单啊。
要真把她当成一朵任人拿捏的小白花,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香莲,就是前车之鉴。
姜青芷放下茶盏,抬眸扫了眼众人,唇角随之荡起一抹笑纹,“你们…”
刚要开口,人群里一个小丫鬟猛地一抖,双膝一软,直接吓得跪了下来。
“奴婢该死!求少夫人饶命啊!”
这闹的又是哪出?
姜青芷莫名怔了一下。
“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小丫鬟颤巍巍抬起了头,一张鹅蛋小脸上早已经吓得花容失色。
姜青芷认出了她,是另一个叫荷花的门子。
“你因何事求饶?”
“奴婢…奴婢也没给少夫人看好门,放谢姨娘闯了进来…”荷花怯生生回着话。
惹得姜青芷一阵发笑,这丫鬟不仅胆子小,还实诚得紧,她若自己不提,姜青芷都把她忘了。
惩罚香莲,那是她咎由自取,正好用来开刀立威。
至于谢玲珑闯进院子这件事,姜青芷本就没太在意,换哪个丫鬟去守门结果都是一样的,有杜牧之在后面撑腰,谁能拦得住她呢。
少夫人的莫名发笑,更是让荷花不知所措了,连忙求饶,“奴婢知错了,求少夫人不要卖了我。”
姜青芷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小婢子,“那你说说,我该罚你什么。”
“罚什么都成,挨棍子挨鞭子都成,只要不卖了奴婢,少夫人罚奴婢什么奴婢都愿意。”荷花没有丝毫迟疑,看来真是怕得不行。
姜青芷微微点头,“好,那便罚你…做个二等丫头吧。”
话音一落,其余下人们都是一怔,还以为少夫人是说错了。
荷花只是门子,院子里的一个三等丫头,明明是要受罚,哪有不降反升的道理?
就连荷花自己也没反应过来,睁着铜铃似的圆眼睛看向姜青芷,“少夫人,您罚错了,二等丫头比我大,月例也多半吊钱呢。”
姜青芷笑了笑,愈发觉得这个小丫鬟有些意思。
“有错的确该罚,但胜在你很诚实,又敢于担责,这点难能可贵,所以,让你来我身边伺候着,你愿不愿意?”
荷花琢磨了一下,她不是犹豫,是脑子真没转过来弯儿。
这好像不是罚,是赏吧?
但转瞬,她脑子里忽然像被劈了一下,满眼不敢置信,头点的像小鸡啄米似的,“愿意愿意,奴婢愿意!”
“那还跪着干嘛,起来吧。”
“多谢少夫人,多谢少夫人!奴婢以后一定好好伺候您,就是一只苍蝇都绝不让它飞到您面前去碍眼…”荷花激动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急忙表着忠心。
这一会天上一会地下的,可把她小心脏折腾的不行。
此时再偷眼看向姜青芷,她已经没有了先前的胆战心惊,虽然刚刚是挺威严吓人的,但这会儿怎么看怎么觉着和善可亲,越发觉得这位少夫人真是位顶好的小主子了。
这也是姜青芷会提拔她的原因,心眼儿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才算是真正好用的人。
留在身边再合适不过了。
姜青芷再次扫视堂前一众下人,轻缓开口,“其他人也无需艳羡,凡在我院子里伺候的,以后每月例钱加一倍,若表现的好了,另当奖赏,但若是谁没了规矩,失了本分,到时也别怪我这主子不讲情面,都听清了吗?”
她的声音如三月春风,温和中带着丝丝凉意,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独特魅力,让人忍不住想要拜服。
众人齐齐应声,哪里敢有半点违逆。
这一番棍棒加蜜枣,直教一众下人心悦诚服,手段虽算不上多高明,却极为实用。
“赶巧,承蒙老夫人厚爱,今日让我掌了膳房,大家也都跟着沾沾喜气吧。”姜青芷满意地点点头,对喜竹吩咐道,“喜竹,一会儿你去膳房知会一声,今晚膳食给院子里头加四个大荤,给大伙解解馋。”
“是,小姐,奴婢一会儿就去。”喜竹喜滋滋应声。
众人也跟着拜谢,“谢少夫人恩赏。”
姜青芷轻‘嗯’了声,“没什么事了,都下去忙吧。”
众人再次施礼,紧跟着各自退了出去。
忽然,姜青芷再次开口,“春桃,你留一下。”
众人里,一名穿着鹅黄碎花袄的小丫鬟,闻言莫名一颤,咽了咽口水,老老实实站了回来。
“少…少夫人,有何吩咐。”她垂着头,眼睛里闪着掩饰不住的惶恐。
见她这副模样,喜竹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小姐把这个新送来的丫鬟单独留下来是要做什么。
姜青芷没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这个叫‘春桃’的小丫鬟。
许氏果然是会挑人啊,竟然把春桃给她送了过来。
虽然姜青芷不认识她,但前世姜玉婉回门的时候,偶然听她提过一嘴这个丫鬟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