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不见,大娘子要比以前活泼了不少,相信将军见了,也会十分开心的。”
然而姜毅却没有接过她的话茬,而是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
这,就有很大的问题了。
以前的姜毅,可不会对她答非所问,所以此次父亲相邀,必还有其他的打算。
该不该让他得偿所愿呢?
虽然自己还是挺想老头子的,但身后带着近十万的大军,其中一大部分还是在幽州收编的降军,他们在几日前都还对老头子唯命是从,自己要真应邀前往,保不齐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虽还有副将和温启翔留在军中,但对上老头子手下的能将,他们终归还是嫩了一点。
要是当时带着韩破山来就好了。
虽然聒噪了点,也好过自己现在瞻前顾后的。
不过韩破山此时正在武威关前,与她相距并不遥远,若急令他来此处的话,也要不了多长的时间。
武威关出了名的易守难攻,上京一日不破,就一日难以攻入,他们此次在明州救援的士子之中也有几位较为出类拔萃之人,其中一个叫做奚哲的就极为不错,有他协助乔嘉麟,不求破关的话,足以和关隘上的守将周旋了。
思及此,姜泠瞬间就拿定了主意。
“他才不会开心呢,只会想着怎么打断姜泽的狗腿。”
“小将军在太子麾下声名鹊起,将军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去教训他呢,如今谁提起来不羡慕他有这一双出类拔萃的儿女。”
看着姜毅睁眼说瞎话,姜泠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既然这么高兴,为何还不与我合兵一同攻入上京,让天下重归一统呢?”
谁也没想到姜泠会如此直言相询,就连姜毅也是一脸的措不及防,不过他到底是姜固的心腹之人,又帮他处理军务多年,诸如此类的话语他在其他人口中听过太多了,刚刚的措不及防,只是因为问话之人是姜泠。
“将军有将军自己的考量,大娘子若想知道的话,大可亲自去问他。”
“也罢,毅叔亲自来请,我也不好拂了您的面子,就随你走一趟吧。”
“将军!”
听她答应邀约,营中正陪她接见姜毅的众将就忍不住惊呼出声,尤其是副将和温启翔两人,就差把“不能去”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他是我父亲,也是大雍的忠臣,没什么不能去的。”
姜泠说此话的时候,目光是定格在姜毅脸上的,发现他在听闻此言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眼中还流露出赞同的神情,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她就怕自己父亲突然临时起意想要逐鹿天下,到时候父女真的完全站在对立面之上。
现在看来,老头子并没有这种心思,那她更要去看看,一家三口人,他怎么就这么的不合群。
见其他人还是一脸忧虑的神色,她召来士卒让他带着姜毅先下去休息。
“毅叔,您先下去休息片刻,我收拾一下东西,就与你一同启程。”
看到她言笑晏晏的模样,温启翔恍惚看到了殿下的影子,而姜毅则是看到了以前温婉娴雅的大姑娘,也知她是有事要同手下的人安排,拱手一礼之后,就跟着前来引路的士卒转身离去了。
他前脚刚跨出营帐,就听到里面有人大喊出声。
“老师,可不能去啊想,他们……”
后面说什么没有听清,像是被人突然捂住了嘴巴。
不过听声音应该是那个总是用一脸警惕看着自己的小子,叫温启翔的,身板看着倒还算结实,就是性格憨了点,他家大娘子那么钟灵毓秀的人,怎么就收了这样一个徒弟。
姜毅对此表示大为不解,在士卒尴尬的目光中摇着头跟他离开。
“我今日随姜毅前往雍州面见我父亲,会和他商议合军攻打上京之事,我离开之前,会派人前往武威关召来韩破山主事,在他到达之前,如有突发情况,就由你二人商议着处理,我走之后,若在三日内没有收到合兵出击的讯息,你们便不要犹豫,务必以雷霆之势,攻破雍州。”
抬手阻止了想要出言的两人,“不必担忧我的安危,虎毒尚不食子,何况他并无反意,就算道不同,我的能力也足以自保,只要我牵制住他,相信大军自可一路凯歌。”
“将军……”
“雍州之地,关乎国祚,殿下已在上京城外等候多时,还望诸位全力以赴。”
“末将领命!”
听姜泠说得坚决,原本还打算劝她再考虑一下的众将也放弃了劝说,齐齐领命。
短期内想要从明州攻破武威关进入上京并不可能,想要从旁协助殿下的上京之战,只能从雍州入手,虽然大雍关的攻破难度丝毫不逊于武威关,但姜固与他们千丝万缕的关系,虽不知他到底作何打算,但正如姜泠所言,还有一谋之地。
在安排好大军后续的事宜之后,姜泠就跟随姜毅一同赶往雍州大营面见姜固,满心都在盘算着怎么才能在最快的时间之内劝说姜固与自己合军,丝毫不知道在明日之后,虞煜将以手中之兵,全力攻打上京。
在上京争夺战全面打响之时,她正目瞪口呆的站在自己父亲的营帐中,看着其中本该在上京等死的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
姜泠指着端坐其中,看到自己到来也不躲不避的虞烁,看向姜固的目光全是难以置信。
“朕是先帝的儿子,大将军则是先帝的忠臣,当然不会坐视我受明晟挟持,故派人救朕于水火之中,皇嫂何须如此惊讶。”
虽知姜固将自己带离上京的目的并不像话中说的那般纯粹,但相比道貌岸然一心想用他去联姻蛮女获取自身利益的明晟,他更甘愿死在这个向来忠诚的大将军手中。
他在一场烈火之偷生了五年,每当阴雨天,身上每一寸被灼烧过的肌肤都在提醒他,这侥幸得来的五年,他比活得比狗都不如。
反正横竖都是一死,有姜固的忠名做为陪葬,怎么也要比背负联姻蛮女的恶名而死要好得多。
此生纵然赢不了虞煜,也要毁去他最大的助力。
姜固的忠义天下皆知,要是用自己一条命彻底葬送他的忠名,怎么不算一个盛大的陪葬呢。
所以当时那人表明来自雍州之后,他就半点不迟疑的跟着他走了,并不是相信姜固真的因为忠于先帝而要救他于水火,而是已看破了其背后的打算。
若有心想要拯救自己,从自己宣布登基到现在,足足两年的时间,姜固都能在皇宫之中挖一条暗道,自然也有无数救走他的机会,怎么会不早不迟的赶在虞煜兵临上京城下才让人前来相救。
恐怕要救的不是他,而是他那位好哥哥的名声。
哪怕虞煜才是正统的太子,但同样身为先帝之子的他已先一步在上京登基,且获得了先帝时最受重用的丞相支持,不提傀儡之言,已登基的王爷和未登基的太子,在这样的乱世之下,谁又能说自己才是唯一的正统呢。
虞煜想要从他手中接过皇位,势必要背上一个杀弟的恶名。
姜固多半是想自己把这个名声背了,假意和虞煜对抗一阵之后,兵败身亡。
至于为什么这么大费周章,还得从他别扭且固执的性格来看,一边是对先主的忠诚,一边是对子女的亏欠,虽然最终的太平倾斜于子女之上,但对于先主的愧疚之心,让他无法在其陨身的皇宫之中屠杀他的子嗣,这才选择将他接出皇宫,同时还能以此扰乱明晟的心神。
谋定而后动,一石多鸟,到底是谁在说他只是一个迂腐愚忠的武夫。
哦,是自己那个兵败身亡的舅舅。
想到这,他不免又想起满身血迹依旧用尽全力拉扯敌将让他趁机逃走的母亲。
可怜天下父母心。
只是对上明晟这位精于算计之人,就不知这位将军的谋划最终能否成功,是让虞煜清清白白的登上皇帝之位,为儿女来日铺就平坦大道,还是和自己母亲一样,付出生命却徒劳无功。
听他这样说,姜固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并没有作何言语,只让人带他下去休息,他没想到女儿来得如此之快,否则绝不会选择今日动手。
这种全然不在意的态度,倒让原本满脸难以置信的姜泠开始狐疑了起来。
说她父亲愚忠永亨帝,她半点都不会反驳,甚至相信若永亨帝死前留下只言片语让他辅佐虞烁的话,他会照做不误,但关键就在于永亨帝死前并没有留下任何的话语,而虞烁更是害死他的罪魁之一,她父亲,怎么会为了这样的一个人不惜和永亨帝亲定的太子,自己的女婿分庭抗礼呢,还是在这个大雍即将重归一统的节骨眼上。
不合理,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不合理。
“……您到底想要做什么?”
心里已有了一个大概猜测的姜泠却觉得此事比她刚刚看到虞烁还更要难以置信。
“乖囡,这个事情就不用你费心去深思了,你只要安心留在雍州,等那小子亲自来接即可。”
姜固显然不想与她多谈此事,一幅还将她视作昔日闺阁娇娇女的样子,走到身前摸了摸她的脑袋,看着她因作战方便剪得只有及腰长的头发,叹息了一句。
“黄毛丫头好不容易养出一头如云的长发,怎么就剪了呢,这么短以后可梳不了好看的发髻佩戴钗钿了。”
“……我现在也能戴,您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老老实实的交待到底作何打算。”
虽然不习惯还被人当做小孩子看,也不喜姜固这种从始至终都想让她当一个娇娇女的模样,但面对六年不曾见过的父亲,她还是忍住了。
“傻孩子,现在戴的和以后戴的,怎么会一样的呢,你还是趁早把头发留起来。”
见姜泠的脸色瞬间变得漆黑,又略带讨好的笑道,“或者到时让人准备一顶好的假髻也行,人生的重要时刻,上一次就已经草草了事了,这次可不能再含糊,让姜泽那个混小子去替你找,都是右将军的人了,总不能连这个事情都办不好,可惜上京屡遭群贼洗劫,不然咱们家的府库中是有不少的,都是你母亲在世时的收藏。”
“父亲,我并不需要这些东西,你也不必……”
做如此打算。
姜泠的话没说完,就被姜固挥手阻止,“咱们许久都没见过了,就不提以后的事情了,只坐下来聊聊这几年的事情,你这丫头胆子也忒大,仗着从姜泽那混小子手中学得的几手功夫,就敢独自闯荡天下,离开上京也不来雍州寻我,当初我派人前往上京遍寻你不到的时候,可把我吓得够呛,要不是看出王天霸死在你的枪下,我都要……”
说到这里,姜固突然止住了话语。
“您都要怎么样?怎么不说了呢。”
“我奉命镇守雍州之地,抵御戎狄,轻易不得擅离,好在你最终安然无恙。”
“爹爹,先帝已经驾崩多年,戎狄的金焕笃也被我斩杀,他的子嗣为了大汗之位乱做一团,暂无暇南下生事,雍州之地无战事,而殿下光复大雍的兵马已在上京城下,您还是和我一同前往协助攻城,不要想着那些有的没的事情,虞烁该如何处置,虞煜自会定夺,他不是在意这种名声的人,只要天下重归太平,怎么不是您对先帝的尽忠呢?”
看着姜固头上花白了近一半的头发,又见他脸上的纹理深了一些,虽然肩膀依旧挺阔,但肉眼可见的惨老让姜泠放弃了那些较为尖刻的言语,转而好言相求,她以前以此对待姜固,向来有求必应,除了习武和赐婚。
“他不在意,但天下人在意。”听闻此言的姜固神色一下就凝重了,他不想光复大雍的帝王背上这样的恶名,又想为自己的儿女谋划未来,只得出此下策了。
而且他终是愧对先主,就该以命偿还。
“乖囡,这是爹爹的事情,爹爹自会处理,你无需为此劳神。”
“我和姜泽两人,都有不世之功在身,根本不用您来锦上添花,您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现在最主要的目标,是拿下上京之后收拢残余州郡,让天下重归一统,你我父女二人现在联手南攻,还能助虞煜一臂之力,何必要拘泥在虞烁的身上做文章,不如我现在就提枪杀了他,看看这天下到底会如何对我不满,这后世又将怎样书写于我。”
说着,姜泠就转身向帐外而去,却被守在帐外的姜毅拦住。
“大娘子,将军还有许多话要同你讲呢,你就当……体谅他这一番慈父心肠吧。”
“毅叔,您可真是他带出来的兵。”
一样的迂腐愚忠。
“谢过大娘子夸奖。”
要是寻常士卒阻拦,姜泠早就不管不顾的冲出去了,但是阻拦的人是姜毅,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住满心的烦闷,重新回到了帐中,见姜固已经从刚刚落座的地方起身,显然是追着过来怕她真的杀了虞烁,又在姜毅拦住她之后止住脚步。
“您这么一厢情愿,是认为我一定会成为虞煜的皇后吗?您是知道的,我可一直很反对这门婚事,而且姜泽也不需要您这样的铺路。”
“你就当我不是在铺路,只是想要成全自己一世的忠义。”
“永亨帝那种昏庸之主,值得您这样做吗?”
“姜泠,慎言!”
被厉声喝止的姜泠冷哼一声,到底没有说出对永亨帝更不敬的言语,只是再次郑重的看向姜固,“所以,您能不能与我合军攻打上京?”
“你想要驰援虞煜那个小子,现在也错过最佳时机了。”
姜固见她不依不饶,干脆釜底抽薪的将最新收到的情报告知于她。
“就在你到来的不久之前,我刚收到上京探子传回的急报,虞煜已在今日辰初之时下令全军攻打上京,到现在,无论双方谁赢谁输,也大概该有定论了,就算我同意与你合军,你也赶不上此战。”
“什么?明明约好的合围上京,他怎么能这么贸然的出手。”
乍闻此信的姜泠大惊失色,上京兵强马壮又有护城河环绕,但以虞煜现在的兵力强攻还是过于冒险了。
“你都敢躲过我的眼睛单枪匹马深入敌营斩杀头领,怎么会对拥兵十万的虞煜出击上京如此惊讶,要我看,他此战要是拿不下上京之地,死了也是活该,正好你不用去受那深宫之苦。”
“……那天下怎么办?”
姜泠虽然悬心虞煜的安危,但随即思及还有姜泽在侧,手中又有诸多稀奇古怪的武器,就算兵败也不至身死,大不了重头再来,只是自己父亲所言到底有些刺耳了。
记忆中一直以保家卫国为己任的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虞烁不是还没死吗?”
“就那个废物,坐在皇位上都搞不定明晟,天下到了他手中,只怕要比……在位时更让百姓煎熬。”
“难不成虞煜坐在皇位上就能搞定明晟了?”
知道她省略的是先帝之名,父女难得说说话,姜固也不再计较反倒意有所指的问了一句。
正为他这个昏招而上头的姜泠一时不察,直接断言道。
“一个明晟算什么,再来十个也不够他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