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缇察觉不妙,沿途找了个农户的小驴,快速往界河边去。
小驴比不上马快,等柳缇赶到时,界河边黑漆漆的,一个人没有人,柳缇沿着停工的水渠边寻找,从一个高田处听到了动静,她慌忙爬上山坡,看到约莫七八个辽水兵打扮的人爬上岸,钻回了通往辽的芦苇荡。
柳缇一惊,这里怎么会有辽人,界河附近是有哨所的,此处是两个哨所之间的位置,天寒地冻想必没到巡逻的范围,辽人走了,那霓月的女孩们呢?
待水兵彻底不见之后,柳缇沿着界河边仔细寻找,她擦亮了一个火折子,深一脚浅一脚,最终在一处深水区,看到了河面上的浮尸。
她不知道是谁干的,立刻奔去出几里喊人来捞尸。
“柳缇!你要躲哪去?!”
孙有虞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柳缇站在巷子口,前方就是通往城门的主街了,她停在原地,不敢回头看孙有虞。
她是在卫聿川和孙有虞他们去辽接谍人回家时被盯上的,那日她在机宜司勘验完带回情报的线人,养虎方略刚露了个线头,柳缇刚要离开机宜司,有人又交代了她一件事,让她也保密。
是肖崧。
肖崧让柳缇除了按照司里的规定保密养虎方略细节,对三处也保密外,还要柳缇将三处一举一动记录下来,每日做了什么,行动时都怎么分配,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只汇报给他。
柳缇当时颇为疑惑,但肖崧接下来说得话让柳缇打消了疑虑。
“我知道你们肯定都是被冤枉才关进卫尉寺的,我需要知道是谁害了你们,谁还会拿捏住你们的弱点,我是卫聿川的舅舅,边境这些衙门人多眼杂,我没法明面上帮着他,我也要考虑家人安危,我希望成为你们的暗线,只有掌握你们的行踪,才能关键时刻出手相助。”
“那大人为何不直接跟卫聿川说?”
“他太倔了,根本不听我的,是我求一处把他从卫尉寺捞出来的,不然他早死在里头了。”
此后柳缇便开始了记录三处一举一动,肖崧是她当厨娘酒楼的常客,经常给老婆点宵夜叫索唤送回宅院,柳缇就将记录的册子放在食盒中,她最初以为是在帮三处大伙,而且肖崧出手很大方,柳缇数着银两,用不了多久兴许就能从家里搬出去买自己的小宅子了。
柳缇是在汴京时察觉到不对劲的,她和李鸦九在汴京城外一个小镇上勘验完萧益元的尸体,进京城和卫聿川他们汇合,按照肖崧的指令把记录小册放在一个酒楼后厨便好,她连续去放了几日,当大伙准备夺回天算仪图纸,准备把袁时谦抓个人赃并获那日,她以为肖崧会找京城的人暗中相助他们,没想到第二日行动却失败了。
向外传递消息的,只有她一个人。
后来柳缇战战兢兢去找肖崧,肖崧却以没有交接到行踪手册为由反问她很多问题,柳缇此时已经有所怀疑了,她中断了记录,肖崧来威胁她,“你继续或者停止,都不会改变你的处境,除了他们几个,这世上没有真正关心你的人,我让你写这些是为了帮你,柳缇,你不要有什么别的想法,我是机宜司的人,我只是想帮你们,你考虑清楚再决定。”
柳缇用另一种方式糊弄肖崧,她答应继续记录,不过全是编造,没有一个字是真的,这让她伤透了脑筋,既要编的缜密又不能让肖崧看出来她在胡扯,即便住进孙有虞家之后,她看到对面房里灯暗了,便起来开始编大伙的行踪。
她曾经跟踪过肖崧,不知道肖崧要做什么,但只能隔得远远的,她看见他陪精神弱疾的夫人到河边散步,给卫聿川家买羊做饭,给肖夫人到处寻找治夜不能寐的法子,为了给独女买喜欢吃的糖人,大冬天跑遍整个霸州……
这完全是个好人。
柳缇不想破坏卫聿川和家人之间的关系,他不比他们好多少,没了父亲,母亲身体日渐憔悴,但又因为父亲和自己从前的封号荣誉,肩上的担子天生就比别人重,柳缇有时候想劝他放松一些,留给自己的时间多一些,甚至凭他和霓月的本事一走了之都行,可后来柳缇又想,若是没有卫聿川这样人,那真相谁来寻?边境谁来守?
柳缇心中杂乱的一切不知如何说起,她愧对大家,孙有虞在她身后缓缓向她走来,“卫聿川之前猜到是你了,柳缇,之前即便被胁迫做了不该做的事,现在就是补救的机会,大家没有怪你,回来吧……”
“说好了大家要一起走,怎么能丢下你呢?你别忘了,我们是一起走到现在的,马上就要查到真相了,案子能推到现在,少了我们谁都不行。”
柳缇背着包袱,薄薄的身子骨在寒风中颤抖,孙有虞在十步开外静静地等着她,前方街口人来人往。柳缇向前走,便是出城了,川流不息的车马奔向前路,柳缇最终折返,哭着扑向孙有虞,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对不起。”
孙有虞欣慰地紧紧抱住了她。
布坊门口店铺紧闭,后院一片狼藉,李鸦九去告别爷奶和叔伯一家了,叔伯和爷奶要带李鸦九去东边,二姑母一家在海边有珍珠铺子,李鸦九机宜司职务还在身,不能随意离开。邓玄子正在胡乱焦急翻找着之前卫聿川盘点的漠川之战疑点和养虎方略的线索,九年前一营和枢密院细作出卖了诈降的情报,如今当年知晓情报细节的人只剩卫之江还活着,今年出现的虎倌活动在三不管地带、辽境内有人手,还稳妥建立了参与过漠川之战的张旭柳这条爪牙,知晓他们的行踪,一手运作今年的养虎方略……
邓玄子脑海中各条线索突然合在了一起,他从一堆卷宗中猛地抬头,虎倌就是卫之江!
根本就没有什么枢密院细作,那个人就是当初被排斥在外的卫之江!
年初霸州收到的信鸽带回的求救信号,不只是呼唤他们的救援,本质是养虎方略开启的信号!
卫之江需要大宋有人把他的爪牙带回大宋,来完成他的计划,也就是说当年是他叛国投敌,一手制造了自己假死,可朝廷为什么还给他朔风将军的封号?
邓玄子突然觉得张旭柳死了,但似乎活着的十个谍人里还有虎倌的人……
兵器库里突然传来一阵O@声,邓玄子抓起剑,疑惑地过去,李鸦九不是去找家人了么
……
“李鸦九……?”
邓玄子刚靠近兵器库,突然嗅到一股不妙的味道,他透过窗缝看到库里有处在冒着烟。
“不好!”邓玄子立刻往外奔去。
“轰!”城中突然冒起一股黑烟直冲天际,市坊中传来轰隆倒塌之声,爆炸方圆一里的百姓瞬间被震得耳鸣,卫聿川正握着剑往家的方向去,察觉到不妙立刻掉头,另一方向孙有虞把柳缇死死护在怀里,响声过后,两人惊觉是前方三处爆炸了。
“邓玄子还在里面!”
第96章 .谍人篇十一 虎倌
大依楼已经是废墟一片,周围惊恐百姓捂着嘴躲避着黑烟,布坊里原本积压的布匹此刻成了凶猛的助燃物,大火腾腾的烧着,过路百姓接连往里浇水。
“里面有人吗?!快救人!”
“这里头怎么还有飞镖啊……这是什么……暗器吗?!”
他们突然发现街边这个不起眼的布坊居然暗藏了这么多凶险之物,有些人吓得逃走了,孙有虞和柳缇在废墟中翻找着邓玄子,一会儿卫聿川和李鸦九也赶过来了,三个院子全都塌了,混杂着雪水和废墟一片狼藉,这么大的爆炸所有人都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拼命挖着。
“你们怎么还没走?!”卫聿川发疯一般扔着废墟,“邓玄子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不是让你们快点走吗?!”
“玄子说他查到了真相,要回来拿证据。”
“命要紧还是案子要紧?!”卫聿川手指关节磨出了血痕,推倒了一块横梁,下面什么也没有。
突然远处犄角旮旯传来了一阵响动,卫聿川几人闻声立刻奔过去,柳缇的验尸台被轰成了三半,验尸房七零八落的横梁瓦片中,有一处底下传来敲打声,李鸦九和孙有虞推开上面压着的横桩,邓玄子露出了头,终于喘出了气。
卫聿川拉着二他的手臂,把他从地道中拽出来,地道?验尸房里怎么会有地道?
地道是柳缇挖的,仅容一人,一直掩盖在验尸台底下,柳缇需要用到的时候,就吃力把验尸台推到一边,地道通往布坊侧街的菜户院中,当初她正是用这个地道先于孙有虞回到后院,用剪刀暗杀了被他们捆绑在库房里行刺霓月的杀手。
那是肖崧给她下得命令。
邓玄子被几人从地道里拽出来,终于回到了地面,毫发无伤,孙有虞拍着柳缇的肩膀安慰她,“我就说你回来有的补救吧?多亏了你这地道。从啥时候开始挖的?”
岂料邓玄子爬出来的瞬间一把捡起卫聿川的剑,直直刺向了他。
“邓玄子!”孙有虞来不及阻拦,卫聿川左肩已经结结实实被刺中,鲜血滴落在废墟的雪地里,邓玄子眼中冒着怒火,卫聿川矗立在一步之外,平静地看着他,任他刺。
“别人一直以为我温书考科举攀附礼部,是想升官发财逆天改命,实际上,我想爬到上面去,想看看上位者都是什么样,是什么蠢人才会做出诈降这样愚蠢至极的决定,让细作肆意发展,这样的人,我碰上一个,就杀一个。”
“卫聿川,你爹的事,你一点都不知道?!”
卫聿川沉默不语,此刻他说什么都显得单薄无力,孙有虞要上前夺下邓玄子的剑,邓玄子猛地又刺了一分。
肩头的血成股流了下来,卫聿川看向邓玄子的眼神充满了释然,如果砍我能让你妹妹复活,请不要手下留情。
“你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躲?!”邓玄子眼含滚烫之泪咆哮着、质问着。
你躲了,我就能把你归为虎倌一样的恶人,虎倌之子,你连同细作,危害大宋,该杀。
你不躲开,你宁愿替他认罪,你明知道你是我的好兄弟,刺向你如同刺中我自己一样痛,你为什么不躲?!
邓玄子不忍看卫聿川肩头的血,卫聿川几次救过他的命,甚至生死一线救他时丝毫不犹豫,邓玄子多次问过自己,若是卫聿川命悬一线,自己会豁出去救他吗?
为什么偏偏是你的父亲毁了大家,我们本可以有平和幸福的生活,可我们失去了一生所爱,失去了奔向更好前途的机会,我们成了牢里的犯人,险些死在那些狱中惴惴不安的夜晚,我们怎么度过的,你知道吗?!
邓玄子一把抽出了剑,剑离开的瞬间,卫聿川像被抽离了全身力气一般,跪在了废墟中央,满天大雪飘下来,雪地上的鲜血向更远处蔓延,霓月抱着行李驾着马车赶来了,布坊的大门被炸的只剩一个门框,她看着卫聿川肩头血流跪在众人中央,忍着心中疼痛,撇开头不去看他。
“走。”霓月命令大家,“上马车。”
李鸦九看看卫聿川,又看看霓月,夹在中间焦急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从来没有跟卫聿川分开过,在汴京时候他年纪小,兵部总是兵卒欺负他,每次都指望卫聿川来救他,若不是有卫聿川在,他不知道要吃多少拳头,这走了,还能和他再见吗?
霓月抓住李鸦九把他扔上马车。
“让他解决,若他拎不清,我不会放过他。”
邓玄子扔掉了剑,拉着孙有虞和柳缇上了马车。
“驾!”霓月驾着马车,车轮碾过满地废墟,往城门去,逐渐融进了出城的人马中……
冬天的杜鹃盛开的旺,肖婉玉养的几盆都开得非常灿烂,卫之江正拿着一个铁皮水壶哼着汴京小曲悠闲地浇着花,盆里长了些杂草,卫之江一边浇花一边拔着草。
院门被缓缓推开了,卫聿川衣衫狼狈肩头大片血迹和湿衣混杂在一起,冷冷地走向卫之江。
卫之江拔掉一株花盆里的小野草,专心侍弄杜鹃花,“这草得勤拔着点,你娘养花不仔细,你提醒着她点,要不过几日草就把花吞了。”
卫之江余光看他一眼:“干什么去了?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你天天灰头土脸这样,那个霓月还那么喜欢你,你得有点危机感,当初我在禁军虽然出入沙场,战袍圆颈子从来都是白的,要不你娘一个文臣之女,能看上我?”
卫聿川抬剑直抵卫之江的头:“她们才十五六,小的只有十岁,为什么不能放过她们?!”
“她们是宋人,理应为自己的国家而战。”
“呵,战什么?”
“是你那个霓月一手塑造了她们,当初接纳她们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即便被卫聿川的剑抵着头,卫之江依旧不慌不忙给杜鹃花松土。
“那你之前想过……会有被儿子杀死的一天吗?”
“虎倌大人?”卫聿川抬剑砍了过去。
第97章 .谍人篇十二 雪天、女官与骗局
卫聿川跟卫之江交手后才体会到霓月所说的功高不可测是什么体会,即便自己身手应付得了之前所有敌方的攻击,几乎每次都能处于上峰,但卫之江的身法似乎不在宋人体系之内,卫聿川甚至觉得他不仅从辽人那里偷师,融合他们身手的粗粝和狠辣,似乎还混杂了一些诡异的技法,丝毫没有把卫聿川当儿子,掌掌皆是毙命杀招。
“为什么要在宴射上陷害我?!那个侍者究竟在哪?!你们还有谁?!”卫聿川心中又痛又裂,他难以理解,他期盼着回家的父亲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因为你就是个意外。”卫之江阴鹜的双眸带着轻蔑,“你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世上,我当初就应该把你掐死在娘胎里,你一个人在宫外吃百家饭时,没饿死,在太学没被同期虐死,野外没被狼杀死,卫聿川,你命挺硬啊……”
卫聿川惊愕中带着痛楚,一瞬间似乎有什么在心里全都崩塌了,眼前的人到底是谁,他真的是娘在战火连天的岁月里一直惦念的那个人吗?
真正的卫之江,是个什么样的人?
卫之江活在一个混乱疯狂之家,战争让边境村子百姓没了营生,娘亲为了养活两个孩子去偷军粮,很少有人会搜查女人,她伪装成怀胎十月实际腰上缠满了干粮和腊肉,偷多了就往外卖,卖给村里吃不上饭的人,卫之江的爹暗中倒卖男童女童,后来链条逐渐扩大,偷渡优伶妓子和歹人穿梭在宋辽之间,年幼的卫之江觉得他们这样做是错的,他不吃娘偷回来的军粮,他知道自己吃一口,前线就少一个战士的口粮,就会有一个战士因吃不饱饿死,日后将会殃及他们。但不吃呢?
自己就会饿死。
后来娘亲偷军粮被打断了条腿,可仍然去偷,卫之江的爹指着边防线对面那片辽人高地,跟卫之江畅想,“北边那块地,等戍边军队打下来,就是我们的了,我们建新宅院,你和你哥一人一间二层房,给你们娶媳妇,比我卖的那些小娘子还要美。”
卫之江看着狼烟四起、满地血污的前线,觉得活在巨大的荒谬中,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几百天,还是几千天?
某日,前线流窜下来不知道是哪里的逃兵,他们不想打仗了,纠集了一群人掠夺村庄,里面有辽人、有宋人、还有西夏人,他们抢了家里口粮银两,爹娘负隅顽抗,他们一把火烧了家里茅草屋,卫之江藏在水缸里躲过一劫,他看着熊熊大火中滚着火焰喊叫的爹娘和哥哥,不敢去救他们,这里是人间还是地狱,亦或,是什么癫狂的极乐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