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似乎支撑不住,重重倒在地上!
第124章 选择
“哦?”
金吾卫大将军杨荣恩规规矩矩停在花厅外头,微微躬身,没有进来。
“皇后说说,昭贵妃是如何伙同外族谋害朕,又是如何给这一屋子的人下药的?”
皇帝那平静的声音徐徐响起,却不啻于雨夜惊雷,吓得皇后霎时一身冷汗。
今日是怀庆公主的乔迁宴,她打扮得格外华丽一些,此时牡丹头上十二只垂珠凤钗的流苏打在侧脸上,冰凉凉的,像是十二只吐信的蛇。
皇后侧躺在地上,耳朵贴着光滑的木制地板,听着皇帝那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缓缓向她走来。
覃大人的声音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他说:“陛下,卑职幸不辱命!”
原来这一切,自始至终,他都知道!
她就如同那戏台上的戏子,所作所为,不过供他发笑!
皇后从莫大的恐慌中回过神,她奇迹般地镇定下来,睁开眼睛,从地上坐起来,抹掉嘴角的血迹,回头去看已经走到身边的皇帝,看着他扶起逐渐醒转的昭贵妃,突然冷笑一声:“是谁?春燕、夏蝉,还是青嬷嬷?”
即便覃大人是假意与她配合,这忘忧宫的迷药、紫苏饮里头的软筋散、皇帝酒樽里的川乌、那杯由大皇子递上的掺了半夏的酒,还有本该在最后燃起的大火,都不该被他一一躲过!
皇帝没有答她的话,皇后也不再追问,她环顾一圈,见盛安连同安景已经将皇子公主们抱了出去,目光追着尚在昏睡中的怀庆公主一会儿,轻声呢喃道:“……是夏蝉。”
她脸上没有被背叛的不忿和痛苦,自言自语道:“……我早该动手的。”
随即她端端正正跪在地上,欲要向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
宫灯在廊下飘摇,内室里烛火昏昏,四周散落着被撞倒的桌子凳子,不远处还有几具表情惊恐的尸身,尚有些宫妃和宫人歪七竖八躺在地上,没来得及被安景叫来的宫人带出去。
姜蕙自皇帝身边退后一步,避开皇后的大礼,站得远了些。她双手交叠着藏在宽大的衣袖中,静静注视着脸色沉静、缓缓叩首的王氏,等待她即将要说的话。
“陛下,”皇后声音略微嘶哑,但还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妾去后,还请照顾好妧儿,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边说边磕最后一个头,双手放于额前,贴在地上,右手腕一只孤零零的玉镯自衣袖间微微露出一角。
“蕙儿,”皇帝突然上前一步,低声道,“你先出去。”
这举动似乎让皇后想到什么,唇角绽出一丝笑意。
“是。”姜蕙顺从地应了,正要迈步往外走,便被抓住了裙角。
“陛下,”还是那有些嘶哑的声音,皇后抓着姜蕙裙摆的手略微用力,轻声道,“妾想问昭贵妃一个问题。”
“这里面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只要吸入一点点,即刻毙命。”她略略抬起右手,那只品质上乘的血玉镯子红得发亮,“若是让昭贵妃妹妹你来选,是要这一屋子的人、包括本宫,一起为陛下殉葬,还是……”
她抬起头望着姜蕙依然冷淡疏离的脸,笑道:“……还是要扶持大皇子登基,自己坐上皇太后之位?”
她并不奢望能靠这只镯子扳回什么局面,但是……只要昭贵妃有片刻的犹豫,即便自己死了,往后她也别想顺顺利利地坐上皇后宝座!
“陛下——”门口的杨荣恩冲了进来,长剑指着皇后,却一时投鼠忌器,不敢动作。
姜蕙回头望了皇帝一眼,正对上其黑沉沉的视线,随即,她慢慢蹲下身,同紧绷着的皇后对视良久,左手拔下发间的锋利金簪抵在喉间,静静开口道:“皇后娘娘,那就一同殉葬吧。”
话音未落,左手用力就要将金簪刺入脖颈,右手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鱼肠匕首刺中皇后右手臂!
皇后反射性往回缩了缩手,杨荣恩立即抓住机会,迅速禁锢住了她整个右臂。
“蕙儿——”皇帝急切的声音终于不复往常从容,按住姜蕙汩汩流血的脖子,也不管这一屋子人,将姜蕙抱起来,高声命令道,“传御医!”
姜蕙冷淡地阖上双眼,她知道,皇帝既然早早知道皇后的计谋,还万般配合地做了这一场戏,若那玉镯有问题,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以他的心思,恐怕早就移花接木、以假乱真了。
皇后问出那个问题时,他没有第一时间出声,便是也想看看姜蕙的真心了。
真心?
秋狩救驾若是不够,这一次够不够呢?
三更天,瑶华宫却灯火通明。
拔步床上的帐子又换成了蝠纹如意的吉祥图案,因是夏日,两扇织锦帷帘底下,又用清透细腻的纱幔隔了一层,此刻垂落在地,让床上躺着的人显得朦胧而遥远。
屋角牙桌上博山炉青烟阵阵,沉水香的味道淡淡的,掩去了丝丝药味。
皇帝坐在姜蕙榻边,盯着她裹着布帛的脖子看了许久,将拉着的姜蕙的手放回绸被中,站起身来,徐徐走到中庭。
盛安静静跟随在他后面,待皇帝轻轻叹出一口气后才道:“陛下,那金簪尖头打磨圆润,李御医说没有伤及昭贵妃娘娘要害,静养几日便好,您且宽心。”
“朕知道。”皇帝抬头望了望略微消瘦的明月,淡淡道,“她本可以不用那簪子自伤,这样做,不过是怕朕听了王氏的挑拨之语。”
盛安盯着皇帝投在地砖上长长的影子,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垂着头,默默侍立。
皇帝在夜风中站了许久,突然道:“江南递上来的那份折子,烧了吧。”
盛安闻言,心中叹息一声,应诺道:“是。”
半晌,皇帝恢复了往常平静的面色,询问道:“那些掺了白果粉的点心,查出来了吗?”
听到这话,盛安脸色一肃,立即道:“回禀陛下,因怀庆公主突然吩咐说要给弟弟妹妹们准备点心,忘忧宫小厨房的厨娘柳氏便做了一些糕点,那些有问题的点心正是出自她手。”
他停顿一下,继续道:“但据柳氏所言,她做完点心后便装在食盒中由宫女们带出去供怀庆公主和其他殿下们享用,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全然不知道。”
“突然?”皇帝声音沉沉。
“是。”盛安低声道,“原本柳氏只负责教怀庆公主和二公主学会做宴席上要献给您的云片糕,其余糕点另有厨娘来做,但德妃娘娘和三皇子殿下来得早,三皇子殿下又格外爱吃点心,怀庆公主便吩咐柳氏再准备些点心。”
第125章 废后
皇后对皇帝下毒,用的是药物相冲的法子,白果毒性明显,不像她的手笔,她也不可能将毒下到怀庆公主的吃食里去。
更何况,夏蝉交代的事情里,并没有这一节。
盛安心中想着这些念头,嘴上恭声道:“罗运来已经将忘忧宫小厨房一应事物带回了慎刑司,另审讯了所有能接触到这些点心的宫人,想必明日便能有结果。”
慎刑司的动作确实很快,第二日,皇帝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罗运来跪在两仪殿正殿的绒毯上,细细禀告道:
“有毒的点心源于糯米粉,里头掺了白果研磨后的粉末,这些糯米粉是一早从御膳房采办局送去忘忧宫的。奴婢审问了御膳房的人,糯米粉是一个马姓太监采买而来,而这马太监却是因贪图便宜,没从平日里惯去的田庄采买,反而买了一户将要卖掉的铺子里的存货。
“奴婢查了那铺子,在上京城开了有十几年了,因两夫妻的独女远嫁梁州,他们决定跟着女儿一同去梁州生活,所以要卖掉这铺子。而那袋有问题的糯米粉,却是早前有人付了银子寄卖的,还嘱托说要卖给一个姓马的人。铺子主人说了寄卖之人的相貌,没什么特色,恐怕难以寻找。
“奴婢又审问了马太监为何突然换到那家铺子采买,据他所言,是因为曾经听到另一个采办太监跟人聊天时说到了这家铺子。奴婢细查过后发现,消息是从宫掖司一个叫小林子的小太监嘴里透露出来的,已经用过刑了,却是嘴硬不肯交代,但他是南宁人,与石才人是同乡,往常常常帮存菊堂卖些绣品。”
罗运来说完了长长的一串话,垂下头去,等待皇帝陛下示下。
“石才人?”皇帝正拿着笔亲自写一份诏书,闻言眉头微皱。
若是毒下在糯米粉里,那粉又是给到柳氏手上,原本专门教导怀庆公主同二公主做云片糕的,那就是冲着他来的。
这是察觉到了皇后动手的意图,趁机浑水摸鱼?
旁边盛安立即道:“陛下,是太后娘娘曾经赐下的那位人事宫女。”
“送去慎刑司,若是背后没有其他人,直接赐鸩酒。”皇帝声音平静。
“是。”罗运来应了一声,见皇帝陛下再无其他吩咐,从地上爬起来,轻手轻脚退出了两仪殿。
殿内重新静下来,半晌,皇帝将笔搁在碧玉笔架上,对盛安道:“请左右丞相入宫。”
建昭四年六月十八,万寿节后第一日,皇帝下旨废后。
他是大周立朝以来第一位废后的皇帝。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皇后王氏,怀执怨怼,敢悖天常,奸勾外族,残伤性命,不知覆露之恩,有负宗祀之义,即令正其刑典,遇赦不赦,诛九族,刑斩。
太极殿,文武大臣默然不语,显然早就知道了皇帝陛下的废后之意,如此谋逆罪名,更没有哪个敢上前反驳。
姜蕙在瑶华宫听庆丰重复听到的诏书原文,神色并不如何激动。
她捂着脖子从床上坐起身来,轻声道:“藤黄放回去了吗?”
庆丰立时道:“主子,已经放回原处了。”
藤黄与鱼肠匕首,都是她以防万一的东西。
“好。”姜蕙轻轻吐出一口气,吩咐道,“秋葵,约束着瑶华宫众人,有生事的,不要留着,直接送回内使司。”
“是,奴婢省得。”秋葵应诺。
姜蕙停顿半晌,又问:“怀庆公主如何了?”
秋葵低声道:”听闻怀庆公主生了病,近日时常梦魇,陛下遣了德妃娘娘暂居忘忧宫照顾。”
“德妃?”姜蕙呢喃一句,微微点头。
怀庆公主素来爱往广阳宫跑,如今骤然失去母亲,又难以接受自己母亲谋害父亲的事实,遣德妃去照顾,确实算最好的安排了。
秋葵为姜蕙打着扇,继续道:“二公主被陛下送去了槿兰苑怡嫔那里,二皇子暂时还住在凤仪宫,陛下已令宫掖司修整衍庆宫,想来是要让二皇子提前搬过去了。”
姜蕙微微颔首,正要说些什么,外头山楂进来道:“主子,陛下御驾往这边来了。”
皇帝是带着凤印和中宫笺表过来的。
这两样东西被分别装在朱漆雕凤的红木盒子里,静静躺在托盘上,被盛安奉到了姜蕙面前。
萧晟依然坐在床榻边,笑着对姜蕙道:“蕙儿且先用着,再过段时日,朕让司天监挑个良辰吉日,迎你做朕的皇后。”
“迎?”姜蕙微微一愣。
若是新立她做皇后,只需补一场封后大典就是,用不着用到“迎”这个字。
“是啊。”萧晟替她将碎发别在耳后,低声道,“朕已想好了,到时候令左丞相为正使,睿王为副使,太常寺卿宣旨,然后蕙儿坐着重翟车,同朕往太庙祭天,之后重新自朝阳门入宫,同朕在紫极殿行正礼,赐宴群臣,到戌时再归置凤仪宫。”
正使副使、重翟车、赐宴群臣……乍一听,倒像是重新大婚一次了。
虽然姜蕙并不是谨遵礼制的人,这时也不得不道:“陛下,这有些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萧晟却笑道,“太祖难道还能管儿孙婚事?朕的规矩就是规矩。”
皇帝为她着想,话又说到这个程度,姜蕙自然不会不知好歹,因而她对皇帝露出浅浅的笑容,轻声道:“好。”
第126章 惘然
“阿娘!”
人定时分,早已安静下来的殿内突然传出一声惊惧的叫喊。“阿娘”本是世上最温暖的两个字,可这一道,却蕴含着极深的苦痛与迷茫。
守夜的宫人不敢慢怠,连忙点起烛火,撩开帐子前去服侍。
夏蝉疾步行到床边,将怀庆公主抱在怀里,轻轻拍抚她的肩背,嘴里哼着温柔的民间小调:“二月杏花开,阿妹你莫摘,三月桃花来,阿哥送入怀……”
七岁上的女孩渐渐从梦魇中醒来,她趴在夏蝉怀里许久,才哑着嗓子道:“本宫没事了。”
夏蝉接过旁边小宫女递来的浸了温水的绢帕,轻轻为怀庆公主擦了擦脸,柔声道:“德妃娘娘安寝前为您做了安神汤,现下还温着,公主先用一碗吧。”
怀庆公主点点头,乖乖地喝完了夏蝉一勺一勺送来的汤药,又双手捧着装着青盐水的瓷盅漱了口,才被伺候着重新躺回床上。
夏蝉为她理好锦被,正要放下帐子,突然被拉住了手。
“夏蝉姐姐,可以不吹灯吗?”
夏蝉动作微顿,对怀庆公主笑道:“当然可以,奴婢把烛台移到纱屏后面的牙桌上,公主快睡吧。”
“好。”怀庆公主小声道,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夏蝉轻轻放下床帐,将挂在床头的安息香香囊稍稍拨动,随后挥手示意小宫女们到屏风外头去,自己端着烛台放到牙桌,又细细将烛火挑得暗了些,罩上纱罩,最后才回到拔步床的脚踏边和衣躺下。
她偏头看了看毫无动静的床帐,知道怀庆公主尚未睡着,心中默默叹息一声。
她是否做错了?
她是王家的家生子,从小和春燕一同陪着王氏长大,随她嫁入珹王府,随她在后宫沉浮。她从不怀疑自己的忠心,直到王氏表露出弑君的意思。
她不像春燕,春燕虽然惊惶,可心里眼里都是主子,再害怕也不会做什么,但她夏蝉却不是,她动摇了。
陛下是个精明的君主,仅凭她们,真的能做到吗?
她愿意为主子、小主子付出自己的一切、乃至性命,可是当还要搭上家中十几口人命时,她犹豫了。
是我害得主子有这样凄惨的下场吗?是我害得小主子夜夜惊梦吗?
如果我再坚定一点,主子是不是就不会事败?
她摸了摸胸前濡湿的一片衣襟,知道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姜蕙静养了几日过后,脖颈间的伤口也几近愈合。
六月十六那一日,年儿虽与华阳一样最后都昏睡过去了,但他到底还是目睹了一些事情,这些时日常常粘着姜蕙,像个小小的尾巴。
这一日,姜蕙正带着年儿做花笺,红玉从外头进来报说,慎刑司总管太监罗运来求见。
“罗运来?”姜蕙微微蹙眉,将手中的裁纸小刀放下,轻声道,“请他去花厅稍待。”
年儿知道母亲有事要做,将两只手从桌上浸泡着锦葵、云母的瓷瓮中拿出来,仰着脸对姜蕙道:“年儿在这里等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