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不在意。揣摩我的心思来讨好我的有那么多,何必在意。
文会结束后,我命人将他带到面前。
我同他说,我第一次来江南,如果你领我游览三日,让我满意,我便让你有重新科考的机会。
他同意了。
那三日我过得很快乐。我们去了很多地方,游过湖、采过莲,听过曲、看过戏,爬过山、求过签。
最后,我们站在初见的那棵柳树下,我说,你再吹一吹那日的曲子吧,我很喜欢听。
他也同意了。
薄薄的柳叶在他唇边轻颤,那样悠悠的调子就顺着河水,一去不复返。
曲终,我说,我很满意,你回去准备下次会试吧。
他却对我笑了一下,说,姑娘,除了这个,这三日陪着你顽,可有打赏的银稞子?
我没有生气,大方地让丫头给了他一包银子。我知道,他是要去还钱的。
他果然没有拒绝,但是,他拒绝了我最开始的馈赠。
他说,姑娘,我已去青蘅观寄了名,待收拾完这里的事,便要到山上去,不再科考了。
然后他叹了一口气,用那双含着包容的、像看妹妹一样的、总是带着郁色的眼睛望着我,轻声说,姑娘,你还小。
那片吹过的柳叶被扔进河里,他走了。
我沉着脸回到院子,拿鞭子祸害完一池荷花,然后跑到爹爹身边,哭湿了他半个肩膀。
爹爹,为什么会这样?我问。
爹爹为我擦干眼泪,目光飘远,轻声道,华阳,这就是少年慕艾。
少年慕艾?我抬起头,那爹爹也有吗?
他似乎又忍不住入睡了片刻,过了许久才同我说,是啊。
我有些担忧,问他,爹爹,您吃过药了吗?
他摸摸我的头,笑着道,吃过了。
于是我退出去,看到阿娘坐在秋千上,飞一只竹蜻蜓。
我十八岁时,哥哥来信问我,有没有合心意的驸马人选。彼时我正听了嫂嫂的建议,登临岁华山。我回信说,哥哥,你别急,我正物色着呢。
番外 肯爱千金轻一笑2
我确实正物色着一个。
据他所说,他第一次见我是在青蘅山。
你扶着一位夫人下山去,跨出道观大门时回头望了一眼,当时我正立在三清殿正门前的台阶上,一眼就从人群中看到了你。我当时就想,此生非你不娶。
他说,第二次见我是在江陵的中秋灯会。
你穿一身藕荷色衣裳,手里拿着串糖葫芦,站在人群里眼神迷惘,我以为你不小心同家人走散了。
他是这样回忆两次见我的场景的。
所以你直愣愣冲到我面前,不由分说抓住盛公公,结果差点被盛公公拧断了胳膊?
我笑着问他。
他伸手摸了摸后脑勺,尴尬道,我当时以为盛公公是拍花子的。
我笑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
那,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当时,在想什么?
嗯?我发出疑问。
他望着我说,我觉得你那时候真的很迷惘,不,很无助,像被拍了花子。
我又笑,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然后对他说,这是秘密。
他用那双亮亮的眼睛盯着我好一会儿,然后将一直捂在怀里的桂花糕递给我,笑着说,石磨坊那家的桂花糕,不腻,快吃吧。
其实,那也不是什么秘密。我只是在想阿娘的话。
从淮安离开时,我心情不乐,抵达江陵那一日,阿娘忽然对我说,华阳,那不是喜欢。
我愣了,追问道,那是什么?
阿娘替我捋了捋鬓发,用她一贯清凌凌的声音说,那是你对你爹爹的依恋,你希望有人像你爹爹一样宠着你、爱着你、包容你,但又不希望他只有这些。
可是,阿娘,爹爹说,这就是少年慕艾。我有些疑惑。
阿娘忽然笑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你爹爹说的也没错,只不过,少年慕艾之人,不一定是对的人。
那,阿娘也有过少年慕艾之人吗?
我问了同样的问题,可阿娘答非所问,同我说起爹爹的故事来。
她说,华阳,你爹爹少时沉默寡言,你祖父最喜欢的不是他,你祖母一生都在怀念你的二伯和姑姑,对你爹爹,就像对待恨不得缠上几十圈线的纸鸢,所以你爹爹会喜欢上张扬肆意的女子。
我忽然福至心灵,说道,是阿娘。
阿娘便弯起那双好看的眼睛,轻轻道,华阳,今日江陵中秋灯会,你跟着盛安去逛一逛。
啊?我有些吃惊,阿娘和爹爹不同华阳一道吗?
阿娘揉揉我的脑袋,无奈地说,阿娘要同你爹爹一道。
噢。
于是,我便跟着盛公公一道去逛灯会,遇到了直愣愣冲过来差点被盛公公拧断胳膊的他。
似乎是因为早就在我面前出过丑了,他没了公子哥的包袱,开始对着我死缠烂打。
华阳,爹爹帮你解决他。爹爹这样同我说。
于是我有十来日没见着日日来我面前献宝的他,还有一丝不习惯呢。
十来日过后,我同阿娘一道去看江陵这边新设的女子织丝坊,又见到了鼻青脸肿的他。
真巧啊,他傻兮兮地说。
扑哧。
有人忍不住笑了。
不是我,是阿娘。
他好像更拘谨了,半晌才捡起世家公子的礼仪,规规矩矩同阿娘和我见礼。
“晚生戚越泽,见过夫人,见过姑娘。”
华阳,阿娘悄悄同我咬耳朵,他还怪傻呢。
是啊,怪傻的。我肯定地点头。
怪傻的戚公子从此便跟着我,我到哪,他到哪。一开始是假装偶遇,后来干脆顶着爹爹令人战栗的视线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我身边。
嫂嫂舅父的大周山河志已经开始动笔了,我行到梁州时,听从嫂嫂的建议,尝试攀登岁华山。
他自然跟在我身边。
攀上山顶的时候朝阳升起,我说,戚越泽,我问你三个问题。
他眼睛亮亮的,倒映着朝阳和我,高声道,好。
假若我一辈子都没有停泊的地方,一辈子四处周游,你也要跟着我吗?
他很认真地思考了许久,然后说,到而立之前,我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你,而立之后,我须得回家一趟,同父母亲说清楚之后,再回来跟着你。
你一辈子跟着我,就没有自己的事要做吗?
他笑着说,我很早就同父亲说,此生无意科举,我想要想明白一些问题。太阳为何自东边升起,水车为何能灌溉大地,道观里的丹药为何有时会升腾炸裂,天是不是圆的,地是不是方的?还有……
还有?
还有……姑娘是不是能给我一个机会。他这样说道。
我没有立即回答他,严肃着脸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我以后说不定是要养面首的,你能接受吗?
他绷着脸望着我,有点委屈,有点生气,又有点茫然。
最后,他艰难地点了点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我试试。
我笑得惊飞了朝霞,半晌才对他勾了勾手指,那你先跟着我吧,我须考察一段时日。
他蓦然笑起来,将揣在怀里的桂花糕拿出来递给我,说,饿了吗?石磨坊的桂花糕,不腻。
阿兄,见字如晤。
你别急,我正物色一个呢。
他姓戚,名群,字越泽,年十九,是戚侍中的嫡次孙。
番外 一枕黄粱赴惊鸿1
“殿下,您醒了吗?”
天光初破,檐铃被风吹出低沉的嗡响,廊下的宫灯打着旋儿摇晃,有雪闯进来,洇湿了小半游廊。
一股陌生又熟悉的香料味在鼻尖逡巡,萧晟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雪中春信,还夹杂着些许药味。
他随即又意识到,这里不对劲。
不论是帐子外头称呼他为“殿下”的盛安,鼻尖带着淡淡梅香的雪中春信,还是晨间思维清晰、行动自如的他自己,都不对劲。
他伸手覆住双眼,指尖划过滚烫的额头,停顿片刻,应声道:“嗯。”
于是帐子被撩开,萧晟见到了年轻时候的盛安。
他似乎许久没能睡好,眼下青黑,见萧晟神智清醒,喜色覆面,回身吩咐安景几句,又扶着萧晟倚靠在床榻上,拿温热的绢帕为他擦脸。
他这边梳洗完毕,外间隐约有请安声错落响起,踏进来一位衣袍素淡、长相端丽的女子。
珹王妃,王氏。
萧晟看她一眼,忽地垂下眼睫,低低咳嗽几声。
“殿下!”珹王妃疾步过来,为他拍抚肩背,然后坐在床沿拿手背试了试萧晟额头的温度,柔声道,“殿下醒了就好,先喝些小米粥暖暖胃再吃药。母妃和妧儿那里殿下不必忧心,只管养病就是。”
又说:“昨日陛下还遣了御医来看过,殿下既醒了,妾待会儿就打发人去宫中递消息。”
“陛下?”萧晟微微一愣。
珹王妃垂眸,轻声道:“殿下八月间忽然生了这样一场怪病,时常昏沉着神智不清,可能还不知道,今年秋狩因连续的大雨推迟了些日子,十月底才结束,秋狩过后,父皇偶感风寒,一时却没能大好,反而越加严重,便传位于太子,自己做了太上皇。”
“父皇他……?”萧晟脸上适时露出忧色。
珹王妃便道:“父皇无事,如今住在忘忧宫颐养天年,殿下您能醒来,父皇知道了,想必也是高兴的。”
“好。”萧晟点点头,“这段时日辛苦王妃照顾府里了。”
“这都是妾应当做的。”珹王妃摇摇头,为萧晟掖好被角,又亲自服侍着他喝完小米粥和汤药,才带着人退出去,留他好好歇息。
盛安这时才低低道:“殿下,您忽然生病……奴婢自作主张,按兵不动,没想到……”
萧晟捂着手巾咳嗽几声,待平复后才道:“无事,这怪不得你。”
他喝完盛安递来的温水,轻声问道:“我生的什么病?”
盛安立即道:“一开始像是伤寒,但后来您就神智混沌起来,李太医说,您似乎终日陷在梦境中,醒不过来。”
“梦境……”萧晟呢喃一句,不再询问,转而道,“快过年了吗?”
盛安应了声是,小声道:“再有两日便是除夕了。”
他看了眼萧晟平静的神色,踟蹰片刻,接着道:“安宁郡主同安国世子已经于十一月完婚了。”
说完,他屏息凝神,低下头去。
风打在关得严严实实的门窗上,敲击出断断续续的声响,雪中春信的味道在炭盆的烘烤中弥散,像是一把湿淋淋的雪。
盛安听到自家主子沉静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了”,忍不住悄悄觑他一眼,不意竟见到萧晟脸上隐约显露的微末笑意。
他道:“我既醒了,准备准备,午后进宫去给父皇和皇兄请安。”
番外 一枕黄粱赴惊鸿2
珹王萧晟大病未愈,仍然撑着身子进宫请安,临走的时候,自然又被嘱咐了许多保重身体的话。
第二日,许多人便过来珹王府探望。
岐王、晋王、其余的宗室子弟或者官家子弟……自然,也包括安国世子陈羡鱼。
他是同新婚的安宁郡主一道来的。
因在年节上,大家都穿得喜庆,安宁郡主绾着妇人头发,穿一身银白色撞朱红色的十二破留仙裙,领口袖口滚着雪白的狐狸毛边,坐在一旁同陪客的珹王妃叙话。
“本王这一病,倒是没能参加你们二人的喜宴。”萧晟倚靠在床榻上,对坐在身边的陈羡鱼道。
“殿下身子要紧,这哪里是能预料到的。”陈羡鱼说完这一句,偏头看了安宁郡主一眼,见其唇边带笑,并无不适的样子,才放下心来。
珹王妃注意到他的视线,笑着打趣道:“都坐在一起,世子还这样不放心,难道是郡主有喜信儿了?”
安宁郡主便看了耳尖微红的安国世子一眼,对珹王妃摇头道:“哪里这样快,表嫂别管他。”
珹王妃拿绢帕遮着唇又笑了几声,才放过这一茬不提。
萧晟将方才安宁郡主望向陈羡鱼的眼神看得仔细,也笑着道:“陈羡鱼,本王一早知道你若是成了婚,定然黏糊得很,今日总算一见,若是这时候咱们几人顽集句,恐怕赢家是谁还两说。”
“这可不一定。”陈羡鱼却道,“殿下您还要赢过郡主才行。”
安宁郡主听到这话,挑起眉毛看过来,乐道:“三殿下,您早些痊愈,咱们再来比试。”
“算了。”萧晟捂着手巾又咳嗽几声,摆摆手,似乎有些无奈,转移话题道,“阿蕴怎么没来?”
“他早就想过来了,您病了过后,他日日念叨着呢,只是阿娘说咱们都一齐过来探望扰了清静,阿蕴又是个皮猴性子,便打算明日再带他过来。”安宁郡主朝珹王妃微一颔首,站起身走到萧晟身边,这样说道。
她坐在陈羡鱼让出来的位子上,又关切了几句,最后才跟着陈羡鱼告辞离去。
珹王妃出去相送,一路送到前后院相隔的垂花门前,目送二人相携离去。
积雪早被清扫过,只是天上一直飘着小雪,地上便又积了薄薄一层。
她看见安国世子忽然偏头凑近安宁郡主说了些什么,后者点点头,从跟着的丫头手中拿过竹伞,撑在头顶。即便隔着一段距离,珹王妃也能看到安国世子清晰的笑意,看到他微微蹲着身子,将安宁郡主背了起来。
“青梅竹马,总角之谊,真好啊!”她微微叹气,轻声感叹一句。
正屋里,客人的离开让屋子里热闹的气息瞬间一空,萧晟倚靠在床榻上,忽然笑道:“都是一样的。”
“殿下?”侍立在一旁的盛安有些疑惑,“什么一样的?”
“无事。”萧晟没有说下去的意思,转而道,“晋王不是在拉拢狩官吗,吩咐下去,替他扫一扫尾巴。”
“是。”盛安立即敛容,肃声应诺,随即悄声退了出去。
门窗重新关好,红罗炭爆出轻响,萧晟咳嗽几声,躺回床榻,轻声自语道:“她看陈羡鱼,或是看我,也没什么两样。”
番外 一枕黄粱赴惊鸿3
如果说,第一次谋夺皇位的时候,萧晟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那这第二次,似乎都可以称得上一句驾轻就熟了。
他清楚地知道大部分官员的性情和软肋,知道皇城、上京、平城乃至整个大周的布防,知道命令金吾卫的暗语,甚至知道即将到来的天灾人祸。
但这些都不足以让他掉以轻心。
过于详实的关于未来的信息,有时候反而能蒙蔽人的眼睛。在这里,一点细微的不同,或许就牵连着更隐秘的危险。
萧晟不会让自己犯这样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