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的身子,真的没出问题吗?
若是已经病得严重了,出些纰漏让人察觉也是正常……譬如他的祖父乾宁帝,不就是风寒日重,不能自理了吗?
如若他忽略了这一点,可就要失了先机了。
而这一点,或许是他唯一的机会。
让大皇兄往户部观政,迟迟不批复臣子们推举储位的密折,如果他还看不出父皇根本就是属意于大皇兄,那就不必再来争了!
二皇兄已经被他踢出了局,只要大皇兄没了,父皇又正病重,父皇除了传位于他,还能给谁?
正如乾宁二十八年元徽太子意外薨逝,当时他的祖父难道看不出真凶是谁?
但为了大周安稳,也必须在剩下的儿子里面选出最合适的继位人选,不光不能惩戒,甚至还要为了巩固新太子的地位为他扫清障碍。
如今……也是一样。
但是这所有的一切都要有一个前提——父皇是真的病重。
这又与乾宁年间的情况不同,乾宁二十八年时,乾宁帝虽然身体还算康健,但年纪大了,成年的儿子就那么四个,最小的晋王眼看还够不着储位,所以他的父皇敢直接下手。
而现下,他的父皇可是正当盛年,若是根本没病,他这样做,就是自掘坟墓。
三皇子把玩着从张水生那里拿到的瓷瓶,心中权衡半晌,低声自语道:“如何确认呢?”
收买太医偷看脉案,收买御前的人,还是利用后妃试探?
其实,还有最快最直接的法子,他能想到,但并不敢去做。
三皇子越长大越明白自己的父皇是如何的深不可测,寻常手段恐怕不起作用。
他转着手中装着蓖麻子的瓷瓶,轻声道:“若是病重,还能去秋狩吗?即便去了,还会亲自上马射猎吗?”
建昭十六年七月中旬,二皇子残害手足,证据确凿,被皇帝封为幽郡王,打发到宁首山看守皇陵。
下旬,削怀庆公主食邑三百户,令随夫迁居博陵,无召不得入京。
八月,群臣奏请秋狩,皇帝准奏,令大皇子萧烺代君出狩,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及宗室百官随行。
此令一出,满朝皆惊。
大皇子殿下不是身体羸弱吗,如何能去秋狩?
依祖制,代君出狩的只能是太子殿下,陛下其实属意于大皇子殿下?
陛下身强力壮,为何此次不亲自前往平城?
第198章 尾声
无论朝臣如何猜测,皇帝命令已下,绝无更改的可能。
九月初,大皇子萧烺带着其余皇子和随行的臣子宗室们在正阳门辞别皇帝陛下,一路往平城而去。
他的穿着一如往常雅致素淡,只是换了窄袖修身的方便衣衫,因尚未及冠,只用玉簪束发。
但在熹微的天光之下,跟在他身后的众人恍然发现,一直以来让朝臣惋惜的那个面覆病气的大皇子殿下,今日里正若徐徐升起的朝阳一般,耀眼夺目,尽显少年锋锐,哪里还能看出身体孱弱的模样?
此次秋狩,因皇帝不去,后妃自然也无缘随行,姜蕙坐在妆台前由秋葵晚菘为她梳妆,等着见一见即将过来凤仪宫向她请安的众妃。
晚菘将一支九凤饶珠缠丝步摇插入姜蕙鬓边,低声道:“主子不担心吗?”
姜蕙伸出手,点一点铜镜中女子一如既往清澈若溪流的双眼,微笑道:“这是陛下的考验,本宫不能插手,何况,年儿不会让本宫失望的。”
秋葵为她描上朱红的花钿,又捧来口脂递到她手上,随即退后一步,不发一言。秋葵明白,若是大皇子殿下有一分一毫的差错,那些出手的人,都不会有半分好过。
鸣鸾殿花厅的香味变了,不再是从前清甜浅淡的沉水香,而是换成了冷峻的玉华香。
但妃嫔们并不在意。
她们坐在各自的位子上,沉默而恭敬。
姜蕙对下首的德妃道:“德妃妹妹上回提的周家女儿,陛下已经同意了,待他们秋狩回来,赐婚旨意应该就要下来了。”
德妃闻言,眼中泛起喜意,高兴道:“多谢皇后娘娘。”
姜蕙对她笑了笑,略说了几句话,便挥手让众人散了。
九月底,秋狩的队伍如期归来,众臣随大皇子萧烺拜见皇帝陛下,献上麋鹿角和部分所得猎物过后,各自回府歇息。
但若是有心人便能发现,臣子们对大皇子的态度,已经发生了细微的改变。
许是因奔波辛劳,加之天气转寒,回宫不久,三皇子萧炘便病倒了,据太医诊治,是患上了伤寒。
这一场伤寒来势汹汹,但最终没能要了三皇子的性命。他在床榻上躺了一旬,便重新生龙活虎起来。
“三弟胸有沟壑,若是用好了,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贤王。”萧烺这样对姜蕙道。
姜蕙并不反驳儿子的话,只是问道:“若是制不住?”
萧烺朝自家阿娘眨眨眼,笑着道:“怎么会?”
建昭十六年十月,皇帝下诏,立大皇子萧烺为太子,赐刑部员外郎嫡次女何锦如为正妃。
十一月,赐户部尚书嫡次女周筠娘为三皇子妃,却并未立即给三皇子封王。
建昭十七年四月,太子大婚。
建章宫。
已近戌时,夜色渐浓,织着祥云的锦缎窗幔顺滑地垂落,姜蕙坐在皇帝的寝殿外,盯着书案边悬着的长画出神。
这是华阳送给皇帝的生辰礼,用工笔细细画了四个人:萧晟、姜蕙、萧烺和萧婧。
等到浓烈的艾草馨香逐渐归于浅淡之后,太医院院正李德清从内室里出来,朝姜蕙施礼道:“皇后娘娘,此次炙灸过后,陛下猝倒之症或可缓解。”
姜蕙点头,细问道:“若是依这法子,陛下白日多寐、夜间难眠之症可否痊愈?”
李德清深深低头,小心翼翼道:“臣无能,此病只可缓解,无法治愈。”
姜蕙盯着他头顶的官帽半晌,又问:“什么时候开始严重的?”
李德清擦一擦额际的冷汗,低声道:“建昭十六年四月初。”
建昭十六年四月初……怪不得忽然拿竹蜻蜓来。
挥手放人离开,姜蕙起身往内室走。盛安守在一旁,见姜蕙来了,无声行礼。
姜蕙轻声道:“陛下睡了吗?”
盛安垂首:“刚喝了安神汤,已经睡下了。”
“你出去吧,本宫在这里守着。”
姜蕙颔首,打发盛安离开,坐在床沿上仔细瞧了瞧萧晟的睡颜。
白日里嗜睡多眠,会频繁且不受控制地突然入睡,或是忽然猝倒;夜里又难以安眠,常常惊梦,一旦睡着,又难以醒转,常有麻痹之感,无法说话,甚至无法行动。
现在,为了能够安睡,他喝下了安神汤。
姜蕙知道,如若她不愿她和年儿的未来再有任何不需要的意外,就应该立即趁此机会解决了皇帝。
但是,她也明白,于大周而言,萧晟是个很好的皇帝。
为年儿计,她应立即取了皇帝性命;为大周计,她应留着他。
“三哥哥……”
姜蕙伸手轻轻摸了摸萧晟的侧脸,语气惘然而忧愁,眼底却一片平静。
何况,陛下怎么会如此不设防呢?
她坐了半晌,为萧晟掖好被角,放下床帐,然后才离开了内室。
等床帐上悬着的镂雕香球渐渐停止晃动过后,龙床上的人轻轻抹掉落在他唇边的水珠,微微弯起嘴角,翻了个身,终于沉沉睡去。
*
章和元年,四月,江南。
淮安青蘅山上有一座道观,就叫青蘅观,据说传自晋朝,在江南地界是十分有名气的。
葱郁的山道上,两个精壮的玄衣侍卫开道,一位着天水碧锦裙的女子由一位一身鹅黄衣裳的年轻姑娘扶着,身后跟着两个梳着妇人头的丫鬟,小心地往山下走。
行到半途,经过一户山野人家,便上门讨些水喝。
木制的门扉吱呀一声开了个缝隙,从里面探出一位寻常打扮的妇人,但只从她美丽的面庞和周身的气度来看,便知这不是一般的山野村妇。
“请问有什么事吗?”妇人臂弯间挎着篮子,蓝色葛布下隐约露出些香烛,看着似乎正要上山去。
女子身后的丫鬟上前一步,询问道:“这位夫人,我家主子想要讨些水喝,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便从荷包中取出半吊钱递给妇人。
那妇人先往她身后瞧了瞧,见来人不似歹徒,这才笑道:“自然可以。”
便将木门完全打开,邀请众人进屋坐坐,却并不接那半吊钱。
“夫人您是来青蘅观上香的吧?观里有位张天师,求签可灵了。”妇人将几人引到桌边坐下,拿起茶壶往外走,“茶冷了些,我去重新沏一壶。”
“纨纨,怎么了?谁来了?”
隔壁屋子忽然传出一道男声,随之走出来个一身猎户打扮的男子,器宇轩昂,同妇人一般,不似寻常猎户。
这只是个普通的山间小院,待客的地方就是平日里的饭堂,自然没有宅院里院墙、屏风相隔。因而,坐在屋内的人很轻易地便能看清那男子的相貌。
天水碧锦裙的女子脸上微微一愣,又很快恢复了正常神色。她身边跟着的两个丫鬟眸中惊诧,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
鹅黄衣裳的姑娘问道:“阿娘,怎么了?”
被问到的女子微笑道:“无事。”
正沏茶的妇人回应着自己的夫君:“是路过的香客,过来讨些水喝。”
她提着新茶进来,为众人各倒了一杯。
略略闲话几句,女子起身告辞。
她行礼道:“多谢夫人款待,不便打扰,就此告辞。”
示意丫鬟放下银钱,带着人往门外走去。
院中的男子正坐在檐下拿竹枝编一只筐子,尽管恪守礼仪不曾特意往女客脸上看,还是无意间瞥到了被簇拥在正中那女子的容貌。
“等等——”他站起来,眼中有些迷惑,“这位夫人,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他的妻子听到这话,连忙出来扶着他,仔细瞧了瞧他的神色,见其并无头痛之状,回身对客人歉意道:“外子年轻的时候伤了脑袋,偶有冒犯之语,还请见谅。”
客人便笑道:“无事。”
不曾对男子有回应,带着人离开了这间小院,继续往山下走去。
陈羡鱼,那刻着小字的玉珏,早就被摔碎、丢进了池塘里。
“纨纨……”
院中,猎户打扮的男子呢喃一句,晃了晃头,继续编手中的竹筐。
山下,两辆青灰顶的马车等在路上,旁边围着一圈玄衣侍卫。
鹅黄衣裳的姑娘由丫鬟扶着上了后面一辆马车,此时忍不住好奇道:“秋葵姑姑,快同华阳说说,方才是怎么回事?”
秋葵笑道:“殿下,奴婢只是想起来一则故事,说是江南沈家的八小姐未婚夫死了,便一意要去山上做坤道,没想到,竟是甘于粗茶淡饭,在山间过起村妇生活。
那边,穿天水碧锦裙的女子上了最前头的一辆马车,放下车帘,坐在正小憩的男子身边。
许是被她上车的动作惊醒了,男子睁开双眼,停顿片刻,忽然问道:“蕙儿,山上桃花开得正好吗?”
“嗯?”姜蕙微微一愣。
萧晟伸手从她肩上取下一瓣桃花花瓣,轻声道:“你看。”
姜蕙望着他,忽然笑道:“是啊,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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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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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啦!
谢谢宝宝们的支持!
结局男女主都没有互相爱上哈哈哈哈。
陛下对蕙蕙隔着憧憬和白月光滤镜,但他是很正常的皇帝,不会全身心地去爱一个人,也不会为了别人特别委屈自己,对他来说,喜欢就是能给的最多的感情了。不过从本文一开始粗浅的喜欢,经过蕙蕙三次“真心”洗礼和日常相处,他的喜欢是在逐渐增加的~
而蕙蕙对陛下是有少年情谊在的,她敬重身为皇帝的陛下,怀念少年时的三哥哥,但正因为萧晟是很好的皇帝,所以她不会爱上陛下~
未来应该有不定时番外掉落,目前确定会写的是蕙蕙少年时候的事~
大家如果还有什么想看的可以发段评,我看情况写~
番外 碧野朱桥当日事1
“陈渊,你行不行啊?”
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承平长公主府西侧院墙上趴着个穿大红石榴裙的姑娘,正一脸认真地问墙外驻马回头往她这边望的少年。
姑娘身后矗立着一棵高大的槐树,半身枝叶往墙边倾倒,洁白的槐花一串一串掩映在深深浅浅的绿意中,将红衣姑娘轻轻环抱。
“芄芄就等着就行了。”少年身姿挺拔,一袭象牙白襕衫,腰间悬着管白玉笛,眉目清朗,此刻笑着对红裙姑娘招了招手,“明日去崇文馆,我拿给你看。”
“什么芄芄?”那姑娘瞪他一眼,有些不乐意,“我叫姜蕙,不是芄芄。”
少年轻笑一声,索性牵着马往院墙底下走近几步,仰头看她:“芄兰之支,芄兰之叶,不好听吗?”
姜蕙伸手揪了一串槐花捏在手中晃了晃,乐道:“陈渊,《芄兰》讲的是卫惠公,或褒或贬,同我有什么关系?”
她摘了几片花瓣扔到少年头上,嫌弃道:“而且芄兰那样攀附着生长的藤蔓,我才不喜欢!”
被她拿花瓣扔的陈渊并不生气,伸手轻轻将肩头的槐花抖落,沉吟片刻,点头道:“芄兰确实与郡主不太相配。”
他翻身上马,朝姜蕙笑道:“容我回去再想想。”
便骑着马往街口走,走到半道,又回头高声道:“明日再见!”
姜蕙朝他挥挥手,收回目光,正要扶着梯子从墙上下来,冷不丁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问话:“阿姊,你在同谁说话呢?”
将将七岁的锦衣男孩手里捏着桃木弹弓,立在槐树底下望着自家胞姐,小脸上充斥着好奇。
“同陈渊说话呢,今日休沐,他刚好路过,要陪着陈夫人去普罗寺上香。”姜蕙一边答一边倒着下了木梯,将手上装满槐花的篮子递给平儿,由等在一旁的秋葵晚菘替她整理裙摆,“阿蕴你这弹弓怎么又换了,昨儿我瞧着还不是这样。”
姜蕴立即献宝一样将弹弓拿给姜蕙看,得意道:“三哥哥新做的!”
姜蕙捏捏他的脸蛋:“三殿下就纵着你。”
姜蕴也不生气,去拉姐姐的手,笑嘻嘻道:“阿姊,摘花是要做糕点吗?上回做的桃花糕就很好吃!”
“对,阿蕴去帮阿姊洗一洗槐花,阿姊换身衣裳就过来。”
姜蕙将粘人的弟弟打发了,回到屋子梳洗换衣。
这会儿一向管着众人的大丫头平儿带着世子去小厨房了,晚菘便松快几分,悄悄问自家主子道:“郡主,安国世子为什么突然要念什么……芄兰之支、芄兰之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