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如是——漫漫溪河【完结】
时间:2025-03-27 23:16:37

  钟晓正想拍开那只手,就听见他压低了声音说话:“琴剑山庄最初级的弟子罢了,要是动手,在晓怜手上占不到便宜。不过逞几句口舌之快,我们不急着出去。”
  钟晓一边觉得他说得有理,一边又觉得奇怪――
  这人分明与他们刚刚见面,话都没说几句,哪里来的一幅对他师姐无比熟悉的样子,连喊出“晓怜”这个名字,都稀松平常得像是喝水吃饭。
  钟晓迟疑着问:“你跟我师姐很熟吗?”
  贺承疑惑地看过来,钟晓补充道:“我就是觉得,你刚刚说话的样子,好像很了解我师姐。”
  经钟晓这一提醒,贺承才反应过来,作为一个今天才见面的陌生人,自己刚刚确实表现得太过热络。他稍稍愣住,脑子里飞速闪过千万种掩盖的说辞,却无一适用于此情此景,在钟晓询问的目光中,硬着头皮开口:“我……”
  好在他的话只起了个头,就被里间气急败坏的声音打断:“你们最好别想着要生事!”
  贺承顺势闭了嘴,示意钟晓往屋子里看。
  在他们两个人走神的片刻间,屋子里的两拨人不知道又聊了什么,此时琴剑山庄的那几人明显是落了下风,留了句话,便悻悻推门而出,铩羽而归。
  店小二伸着脖子犹豫了片刻,也跟在他们身后离开。
  酒肆厅堂里只剩下陆晓怜一个外人,帮着小孩扶老人坐到凳子上去。
  许是琴剑山庄的人来过许多回,那老人已如惊弓之鸟,贺承和钟晓从后院小门走入厅堂时,她瘦小的身子猛然抖了一下,下意识把小孩往自己身后拉,浑浊发黄的眼睛看过来,目光中尽是防备警惕。
  小孩挣脱老人的手,从她身后钻出来:“祖母,他们不是坏人。”他指着贺承特别强调:“那个哥哥刚刚还救了我。”
  闻言,老人扶着桌子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向贺承鞠躬道谢。
  贺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住老人,不由愣了一下。
  刚刚隔着窗子,他便觉得这老人有些眼熟,此时靠近了看,更觉得似曾相识,可在脑子里搜刮了一圈,也没翻出他何时认识过一个在南州开酒肆的老太太。
  他三言两语说明了他们为何会躲在她家后院,接着问她:“老人家,你不过是开一家小酒肆营生,怎么会招惹上琴剑山庄?”
  老人看看贺承,又看看陆晓怜和钟晓,叹了口气,边示意小孙儿去倒茶,边招呼他们在桌边坐下:“这事说起来,话就长了……”
  老人姓吴,一家人原本住在南州三四十里地外的江家村,举家来到南州城,是为了她的另一个孙儿。
  许多年前,他们住在的村子遭遇水灾,琴剑山庄弟子赶来帮着填堵溃口,帮着疏散村民,洪水退去,还按每户人家余下的人口,挨家挨户送粮食接济。
  可大灾之后,一片狼藉。
  不仅是地里快要成熟的庄稼被水冲走了,许多村民家里的男人扛起沙石去堵堤岸,也再没有回来。老人的儿媳刚刚生下幼子,却因为吃不上东西一点奶水都没有,襁褓中的孩子更是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琴剑山庄弟子上门时,老人还未满月的小孙儿闹得正凶,眼泪大颗大颗滚出来,哭声却细弱得像只小猫。他们送来了救命的粮食,还看中了老人家已经长到了十岁上下的长孙,担心老人家里只剩老弱妇孺,养不活两个孩子,问老人愿不愿意让大些的这个孩子同他们回琴剑山庄习武,以后也算是有安身立命的本事。
  灾荒之年,岂能万事顺心?
  虽说骨肉分离,但能活下来,总归是好的。
  于是,老人狠下心,眼睁睁看着她亲手拉扯到十岁的孩子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家门。
  那年,琴剑山庄带走了江家村里的不少孩子,后来陆陆续续送回来了一些。听说有的是胆子小,有的是天赋差,总之是习不了武,在山庄里留不下来了,只好每个人给些银两,送回家里来。
  被送回来的孩子都被养得干净白胖,问他们在琴剑山庄里的事情,八九岁的孩
  子也说不清,只说每天吃得饱穿得暖,有人带着练些基本功,实在是没吃什么苦。大人们只当他们是烂泥扶不上墙,不轻不重地骂几句,便接回家里继续养。
  古怪的是,这些被送回来的孩子有许多活不长,他们回来后便常常生病,拖拖磨磨地治,最终能活下来还不到一半,勉强活下来的那几个孩子,也落下了各种各样的病根。
  村里人都说,这些孩子在琴剑山庄过惯了好日子,回到村里过苦日子便受不住了。
  吴阿婆觉得这像是一道难以逃脱的诅咒,她既想见孙儿一面,又怕孙儿被琴剑山庄的人送回来,最终难逃一死,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年又一年,终于等到一个模样清俊、身形颀长的少年敲开了家门。
  “这便是您当年被带走的孙儿吗?”钟晓问。
  “是啊。”回想到与孙儿重逢那日,老人脸上的皱纹都短暂地舒展开来,“我家阿大争气,当年江家村那么多孩子被带走,最后只有他留了下来,还因为有本事,被琴剑山庄庄主认作义子,带在身边养着……”
  “咣当”一声,老人的话音被茶杯陡然滑落的声音打断。
  酒肆的门一直关着,外间街道上的喧嚣传不进来,酒肆厅堂里异常安静,茶杯落在桌上的闷响都显得突兀刺耳。所有人的目光都从老人身上挪开,齐刷刷落到贺承身上。
  贺承后悔不已――
  要是知道自己此时连端起一杯茶的力气都没有,他就算渴死,也不会去碰那只茶杯。
  钟晓微微侧头,打破沉默:“怎么了?”
  贺承已经有些坐不稳,他扶在桌沿的手隐隐有些发抖,强撑着站起身:“没什么,突然想起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
  什么事这么突然?陆晓怜忍不住挑眉,忍不住拿话激他:“这么急着走吗?不会是因为婆婆的事与琴剑山庄有关,你便不敢管了吧?”
  贺承急着离开,没有承认,也不同陆晓怜争辩,只一声不吭地朝门外走去。他知道自己拖着这样一副身子,又是救人,又是跟他们风里来雨里去地跑,是有些托大了,只求仅剩的一点力气能支撑着自己离开这里,至少倒在他们视野之外。
  可贺承终究没能走到他们的视野之外。
  他穿过小门,脚步虚浮地走到后院,外面是白晃晃的一片天光,冷雨打在身上,像是下钉子一样,冷痛丝丝缕缕往骨头缝里钻。咽下喉咙里的腥气,他抵着唇轻轻咳嗽一声,胸腔被震得发疼,眼前陡然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6章
  酒肆的主人一老一少,看着一个大活人毫无预兆地倒在自家后院,登时便乱了阵脚。好在陆晓怜和钟晓也在场,两人胸中尚有侠义,断不会袖手旁观,一边请吴阿婆收拾房间安顿昏迷不醒的人,一边让阿婆的小孙儿去街上请大夫。
  贺承倒在雨中,浑身湿透,钟晓作为此间唯一的男子,自然由他上手给贺承换衣服。
  这并不是多难的事。在青山城中,与师兄弟同吃同住,免不了有人宿醉不醒,有人生病受伤,不方便时互相帮忙更衣是常有的事。
  江湖儿女刀尖上行走着,身上带着伤是难免的事,可钟晓褪下今天刚刚认识的这个“死人脸”湿透了的里衣,竟被他满身伤痕惊得愣住当场。
  之前靠几层衣服虚张声势地撑着,钟晓还不觉得,此时褪尽衣物,才发现这人竟然这样消瘦。毕竟是习武之人,虽然消瘦,却依然可以看出肌肉漂亮紧致的纹路,本不至于让人觉得他过分孱弱,可他周身的皮肤异常苍白,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整个人像是气血枯竭耗尽一般没有一点生气。
  细看他身上长短不一的伤痕,钟晓发现,这些伤痕大多不是鲜血淋漓的新伤,却也不是年深日久的旧伤,疤痕大多是稍深的淡粉色,应该是血痂掉落不久的新生皮肉。伤疤狰狞,依稀可以想见当时的险象环生。
  钟晓不知道这人是打哪里来的,更不知道他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伤,可看着长长短短、重重叠叠的伤痕,仍觉得触目惊心。
  虽然不通岐黄之术,但习武之人熟记经脉穴位,钟晓勉强能看明白几分他身上的伤。
  仔细再看,他赫然发现,这人身上最要紧的是精准命中膻中、神阙、中脘等几处要穴的怪伤。这几处伤,伤口极为诡异,看着不像被刀剑所致,大概是被什么人仔细料理过,伤处微微隆起,疤痕却齐整漂亮。
  伤在这样的地方,一处便可致命,可这人身上竟有七八处之多!
  钟晓不知他得罪过什么人,竟被下这样的狠手,更不知道受了这样重的伤,他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在酒肆外初初见面,钟晓就对这人心生好奇。
  他究竟是谁?此时来到鱼龙混杂的南州城,他究竟是敌是友?轻功绝佳,却被陆晓怜一推即倒,他的武功究竟是虚是实?
  如今见了这一身伤,钟晓好奇心更甚,借着他人事不省的机会,悄然扣上他的手腕,缓缓打入一缕细细的真气,想要探一探他的内功路数。
  钟晓控制着自己的内息,小心翼翼寸寸推进。
  这人也是习武之人,真气入体,即使昏迷之中,经脉中兀自流转的内息也会出于本能阻挡抵抗。可钟晓没有料到,此人经脉中竟然空空如也,他打入的那一脉内息没受到丝毫阻挡,毫不费力地长驱直入。
  怎么可能?即便是普通人,经脉之中也不至于这样空荡。
  钟晓不死心,拧紧眉头,引着自己的内息,顺着他的任脉缓缓推进,一直走到膻中穴附近,真气倏尔受阻,像是在甬道中陡然遇见了一扇拦路的门。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吗?
  这人竟自己的经脉里唱了一出空城计?
  所以他用这扇门掩盖着什么?
  钟晓目光一凝,咬牙加了一两分力气,试着往前再推。
  那扇拦路的门并未上锁,钟晓稍稍用力,便能将门推开。他无意伤人,冲破这一道关隘,即刻收回增上去的那一两分力气,待要再沿着经脉缓缓推进内息,却见床榻上的人闷哼一声,单薄的身子猛然一颤,唇齿微动呛出了一口血。
  突生变故。
  钟晓被吓了一跳,指掌间的内息登时乱了分寸,着急忙慌地往回收。回撤时,内息又行过贺承膻中穴附近的经脉,再次强行撞开那扇拦路的门。
  与来时的小心翼翼不同,此刻的钟晓称得上是丢盔弃甲慌不择路,经脉中真气激荡,床榻上的人竟生生被痛醒过来。
  他闷哼一声,猛地喷出一口血,遽然睁开眼。
  黑沉沉的眼瞳迟钝地转了两圈,漫上痛色。许是觉察到身边有人,他吃力偏过头来,半眯着眼,默不作声地盯着钟晓看。
  他极度虚弱,声音轻得像是风一吹就散了:“你?你在做什么……”
  钟晓做贼心虚,声音都在抖:“我不是有意伤你,我,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抱,抱歉!”
  无论有意无意,终究是他趁人之危。钟晓虽然这样说,心里还是愧疚得厉害。
  可听了他这话,痛得冷汗涔涔的人却像是松了口气。他无力地阖了下眼,又强打精神睁开,语气无奈而纵容:“没事……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往后行事,稳重些……”
  他的声音依旧很轻,最后几个字弱得只剩含在唇齿间的气音。等不及钟晓应声,他的目光又暗下去,薄薄的眼皮落了下来,再度陷入昏迷。
  钟晓正手足无措,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陆晓怜在外面问:“钟晓,你好了没有?大夫来了。”
  钟晓应了一声,手忙脚乱抹去贺承唇边的血迹,起身开门,将外面的人迎进来。
  大概是陆晓怜他们已经把情况同大夫说明过,大夫放下药箱,并未多问,摆上脉枕便开始给贺承切脉。他切脉的三根手指在贺承腕上挪了好几个位置,越挪,眉头皱得越紧,诊完脉,一言不发地开始收拾东西。
  陆晓怜心急,追着问:“他究竟怎么了,您倒是说话呀!”
  被她一问,大夫收拾东西的速度更快了许多:“他的脉象太奇怪了,我治不了,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说着,他将药箱一盖,提着便往外走。
  几个人跟着大夫一路追到院子里,小孩堵在院门不让他出去。
  吴阿婆颤
  颤巍巍地跟出来:“张大夫,你是咱们这几条街上最好的大夫,怎么会连你都治不了?那孩子看着还很年轻,还是救了我家阿小的恩人,你救救他吧。”
  看在吴阿婆的面子上,张大夫停下脚步:“阿婆,他的脉象已有七分死相,这要是您家里人,我自然是敢试一试的,可这几个都是生人啊……”他迟疑地看了眼半步之外的陆晓怜和钟晓,压低声音:“您听我一句劝,雇辆马车,让他的朋友赶紧把人带走,万一人死在您店里,又落了把柄给琴剑山庄。”
  “不行啊,这人还病着呢,外面又是风又是雨的,哪里受得住。”
  张大夫摇头:“我言尽于此,您看着办吧。”
  说罢,张大夫绕过吴阿婆又往外走,眼看就要走出院门,钟晓心一横,足下轻点,翻身一跃,落到张大夫身前,拦住他的去路。
  张大夫脸色一沉:“你们难道还要绑人不成?”
  钟晓往后退了半步,拱手一礼:“我是青山城弟子钟晓,里面的人是我无意所伤。您尽管救治,若是真有什么不测,也与您无关,该算在我钟晓头上。”
  陆晓怜愕然:“你什么时候伤了他?”
  “救人要紧,这事我迟点跟你细说。”钟晓拦在院门口寸步不让,只恭恭敬敬地向张大夫做了个请的动作,方向指着院内,不容置喙:“张大夫,您请。”
  相差不过一刻钟,张大夫又被请回房间里,重新放下药箱,掏出针灸包来:“我刚刚就说了,他的脉象已是油尽灯枯的死相,突然昏厥过去,便是因为气血太弱,我可以为他施针强行增补益气,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落针前,他又迟疑看了钟晓一眼,又强调了一遍:“我们可要有言在先,他的经脉原先就受过重创,日后伤病若有反复,可与我这回施针无关。”
  钟晓点头应是,脑子里却已经将这话与刚刚自己以内息试探害他无故呕血的事关联了起来――
  张大夫口中的“经脉受过重创”,指的大概就是他膻中、神阙、中脘等几处大穴上古怪的伤,这也便能解释,为何自己那一脉内息在他的经脉中畅通无阻,行至膻中时,却两次激得他呛出血来。
  张大夫不愧是这几条街上最好的大夫,落针又快又稳。他轻快地落了几针,示意钟晓解开贺承的衣裳。陆晓怜和吴阿婆不便继续待在房里,拉着孩子到外面等着,只留钟晓在房里照应。
  春雨连绵,外间依旧是迷蒙的水雾和散不开的潮气。回廊上的木质扶手栏杆掉了漆,沾了水,越发斑驳,有几段栏杆的角落里,已经悄悄长了朵小蘑菇。
  这确实是一家简陋潦草的酒肆,连给栏杆涂一层漆这样简单的事,都不肯安排。
  陆晓怜心中不无嫌弃,可转头看见身边的一老一幼,满肚子的牢骚又咽了回去。这家酒肆的主人,老的老,小的小,能开张接客,已经很不容易。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