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丽淑仪的眼神便晃了晃。
她不动声色地拿布巾按了按唇角,笑道:“殿下这话说得我都不知该如何接了,我们这些蒲柳弱质,又怎敢与殿下相比?”
“你也别与我客气了,便说说就是。”秦素不以为意地笑道,也拿着布巾拭了拭唇,“横竖这屋里都是女子,也不怕叫你担上个议论闺阁的名号。”
她的语声又天真又和气,看着她柔和的笑脸,丽淑仪亦还以一笑,心底里却飞快地思忖了起来。
前段时间她恰好听到了一个传闻,说是中元帝有意要为晋陵公主挑两个大侍中。
这大侍中自是专给女官定下的品级,不过,这品级可不一般。大侍中乃是女官中的超品,比一品女侍中还要高出整整一级,大陈历朝也就只出过那么几位超品女官,都是德才兼备、知书识礼的名门淑媛。
于大陈的女郎而言,不管是她自己做了大侍中,还是她家族中有姊妹做了大侍中,整个族中的女郎都会跟着水涨船高。
此外,大侍中还担负着陪伴公主读书之责,不仅可以自由进出宫中学舍、随意借阅宫中藏书库里的典籍,更能住进“牵风园”,这才是大侍中这一职位最为诱人之处。
第643章 青莲宴(wellwise和氏璧加更)
这牵风园乃是大陈外皇城中极为著名的一处建筑,因园中有一面秀丽的莲池而得名。不过它最出名之处不在风景,而在于著名的“青莲宴”。
从先帝时期开始,每年夏天,宫里的夫人们都会在牵风园里举办一场为期两日的宴会,名曰“青莲宴”,宴上将广邀士族女郎参加,通过才艺比试选拔优胜者,称得上是闺秀们一年一度“清议”了。且这青莲宴还分了大宴与小宴两种,单年为大宴,双年为小宴。
这小宴的宴请条件相对宽泛些,只要是年满十二岁的士族女郎、无不良名声者皆可参加。宴上将会举办一系列的诗会、棋会、琴会、画会诸如此类,由大陈最著名的几位书、画、棋等女大家对女郎们的作品加以评判,并分出名次。凡获得前五名者,不仅能够得到一份丰厚的奖励,更可拿到一枚代表荣誉的玉,玉的等级从高到低依次为:白、黄、碧、墨、青。
有了这枚象征荣誉的玉佩,这些优胜者便能直接参加次年的青莲大宴,并在比试中决出最终的名次。而没有拿到玉的女郎们,就只有等着牵风园发来邀宴花笺,才可进入。
可千万不要以为这花笺易得。恰恰相反,与花笺相比,玉反倒还容易得些。因为这种邀宴花笺,每年只对外送出二十张。并且,这二十张花笺还不是单分给大都的,外地那些才名远播的士女,就算没参加过小宴的,也会收到一张花笺,这部分女郎的数量约占三成左右。如此一来,大都士族能分到的花笺,就只剩下了十余张。
区区十来张花笺,根本满足不了大都士族的需求,因此,每到大宴之年,为了这一纸花笺,大都士族们真是各显神通,实可谓一笺难求。
即便才艺不算出众、比赛成绩不佳,能够拿到一张花笺躬逢盛会,亲眼见识大陈最顶尖的才女、美女们的风采,于小娘子而言亦是一场难得的历练。而如果有人能够连拔头筹,手中拿到三枚以上的白玉,那就表明她的才华已然得到了大陈最著名的才女们的认可,立时身价百倍,更有跨入高门的可能。
据传,当年桓公桓道非之妻裴氏,便是因为在青莲大宴时大放异彩,连拿三枚白玉,更兼美貌出众,就此为桓氏看中,一脚踏进了大陈最顶级冠族的大门,而裴氏这个小姓,亦在那几年很是风光了一回。
除了持有花笺与玉的女郎之外,还有一种人也能够直接进入青莲大宴,那便是有资格住在牵风园里的大侍中。
由此可见,这两个大侍中的名额,是多么地珍贵。
明年是中元十五年,正是大宴之年。丽淑仪相信,晋陵公主身边将添两个大侍中的消息只要一透出去,各族必定会争得头破血流。毕竟名额只有两个,谁不想让自家女郎占得先机?
丽淑仪低首思忖着,烟眉微拢、心绪沉凝,耳边似又听见了母亲江夫人的哽咽:
……我的儿,便是因着你的事,你父亲至今都还怨着我,时常怪我坏了江氏的名声……
……我听闻公主殿下要两个伴读,还是占着大侍中的品级,我儿若有法子,可能带挈带挈族中姊妹?她们终究受你所累,万一有点什么,我怕你父亲更要迁怒于你……
……明年正是青莲大宴,你也知晓的,你十一妹妹今年生病,没能参加得成小宴。虽然那是有小人暗算,终究也是我疏忽所致,我想让她今年直接参加大宴,只要成为了大侍中,这机会便到手了,我儿便帮帮母亲吧……
这带着泪音的语声让丽淑仪的眼神黯了黯。然而很快地,她便调整好了表情,抬起头来,温婉地向秦素笑了笑,道:“既然公主殿下问起了,那我就与殿下说说我家里的闲事儿,权作解闷便是。”
秦素含笑道好,心底却是一哂。
她绕着弯儿地把梯子搭了过来,等的就是这一刻。而丽淑仪居然这么快就接下了话头,不必说,她肯定也知道了大侍中的事。
只是,她想的,与秦素想的,可是两个方向了。
此时,便见丽淑仪轻启唇瓣,轻声地讲起了家中的姊妹。她讲得很有技巧,几乎每个人都提到了,无分主次嫡庶,一视同仁。而在讲述的过程中,在提到某几位女郎时,她的溢美之词会多出那么一两句,而在讲到另一些人时,她的用词则相对平淡些。
看得出,她是在极力地把江家的几个嫡女,尤其是江十一娘,往秦素的面前推。
真真是好算计。
江十一娘是江三娘的胞妹,也是江夫人所出,丽淑仪这是想肥水不流外人田呢。
秦素笑微微地听着,直待她的话告一段落,方笑着问道:“你方才说,你家有数位姊妹是住在上京的,是么?”
丽淑仪怔了怔,旋即颔首道:“正是,殿下。我八姊、九姊还有十六妹都在上京。因她们离开得时间久了些,我对她们的印象已然淡薄,所以便只一语带过。”
秦素笑着点了点头。
难为丽淑仪能绕得清,以她“十四娘”的身份,八娘九娘可不就是她的“姊姊”么?再者说,她这话说得动听,实则不过是因为这几个都是庶女,且生母都不在世了,所以便被“发配”到了上京,这在大都士族几乎是心照不宣的做法了。
“这可真真是巧。”秦素顺着她的话说道,面上带着些许笑意:“我去年也在上京住过一段日子,有一回我路过江府,恰好遇见几位妙龄女郎出门儿,真是个个都生得好看。”
丽淑仪面上的笑容没有半点变化,柔声道:“我这几个姊妹都是因身子不好要静养,所以才送去了上京,等过个两年她们养好了身子,她们便会回大都了。”
过两年?
那就是说,近期江家是没有接她们回来的打算了。
也是,这样的庶女,也只有联姻一条路可走,等到定婚事的时候,她们自然便要回来了。
第644章 雪球灯
丽淑仪这是在委婉地叫秦素打消某些念头。
可是,秦素今天就是为了某人而来的,自不可能被她这两句话给打发了,此时闻言,秦素便掩袖笑道:“哎哟,原来她们还没回大都呢。我本还想着邀她们来宫里坐坐,毕竟那时候我远离家人,独自在上京,这几位女郎也与我一样。我总觉得,我们挺有缘的。”
说到此处,她轻轻一叹,眼底划过了些许落寞。
她这话就差明着说,她当年被家族放弃,与江家把那几个庶女“发配”到上京是一码事儿,她与她们同病相怜。
听了这番话,丽淑仪面上的笑容却是变都未变,只柔声道:“公主殿下心思细腻,却叫我汗颜。”
这是在变相地表示歉意。
秦素忙笑着摆了摆手:“无妨的,我就是这样一说。终究这事儿也是难的,总不好让她们千里迢迢从上京来到宫里见我吧,那也显得我太不懂事儿不是么?父皇若是知道了,准又要骂我胡闹。”
说到这里时,她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上回我把三皇兄的白瓷给扔了,父皇就骂过我来着,说我做事没章法,后来父皇又叫我去给三皇兄赔罪,我还打算着过几日去一趟广明宫呢。”
先把话递过去,让丽淑仪吹吹枕边风,到时候秦素去广明宫探消息,中元帝也就不会犯疑心病了。此外,这话也更有一层隐晦的深意。
果然,秦素话音落地,丽淑仪万年不动的笑脸,便有了一丝极微的变化。
她自然也是知道秦素与霍亭淑的冲突的。那时候秦素还没受封,中元帝便已经偏宠了她,如今更是变本加厉地宠着,三天两头赏东西,比对她这个宠嫔还要好。
如果这时候违逆了公主,似为不美。
不过是叫几个庶女进京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别是那个人,旁的姊妹,谁做大侍中都没关系。
总归大家都姓江。
丽淑在心底飞快地盘算着,而她面上的笑容仍旧柔婉甜美,待思忖已定,她便和声道:“公主殿下这般念旧,那是她们的福分。我这便给家里去信,叫她们来大都给殿下问安。”
秦素不由弯眉而笑:“真的么?那可真是好。”语毕她又像是有些忧心,蹙眉问:“这马上就到岁暮了,天气又冷,她们这会过来路上好不好走?”
竟是如此急切么?
丽淑仪垂眸打量着杯盏中的甜汤,眼底有着稍纵即逝的惊异。
既然公主殿下如此心急,那这件事她还就不能耽搁了,得马上去办才是。
抬起头对秦素笑了笑,丽淑仪柔声说道:“殿下也太体恤了,如今漕运畅通,从上京到大都也花不了多久,岁暮之后,她们便能进宫面见殿下了。”
果真如此?
果真每个人都能准时出现?
秦素以为,这种可能性不大。
不过,她要的也就是丽淑仪的一句话而已,接下来的事情,有中元帝在前头横着呢,小小的一个淑仪还能如何?
秦素笑着颔首,端起甜汤喝了一口。
两个人的目的都已达到,宴至此时,自是完美收梢。
了却了这桩心事,秦素便要继续开始她祸国殃民的大计了,于是她便借口消食,将丽淑仪拉到门外,叫人将宫灯全都点亮,又唤来小监与小宫女们,命他们将积雪挖出来,团成一个个碗口大小的雪球,随后将雪球的中间掏空,分别置于廊檐下、石阶上与花坛边儿上,再将蜡烛切成一小截一小截的,在每个雪球里放一截。
宫人们直被她赶得团团转,一个个忙得满头大汗,好在人多,没过多久他们便按着秦素的要求全都布置好了。
秦素便叫来四名小监,命他们拿着火折子,飞快地将所有小雪球里的蜡烛都点亮,等到所有的雪球灯全部亮起时,却见殿宇上方彩灯高悬,殿宇四周的地面上则闪烁着明亮晶莹的雪灯,直将猗兰宫装点得如梦似幻。
“嗳呀,这雪球灯可真是好看得紧。”望着眼前晶莹明亮的灯火,丽淑仪清丽的面容上似蕴了一层柔光,美得让人觉得不真实。
秦素见了,心下就有那么一点点犯酸。
中元帝的眼睛还是没长歪,丽淑仪这张脸,实是极美。
按下心头那点儿不舒服的感觉,秦素柔声笑道:“我旁的不会,玩乐却是第一等的。下回等父皇来了,你便拿这灯点上,父皇肯定欢喜。”
这话可算是相当给面子了,可以说是在帮着丽淑仪邀宠,若换了一般人,只怕当即就要羞红了面颊,或者要满腔感激地谢谢公主殿下如此帮忙。
可是,丽淑仪的笑容却没有半点变化,只痴痴地望着那剔透的灯火出神,似是被眼前的美景摄去了魂魄,连秦素的话也忘了回。
美人静无语,不知心念谁。
秦素心下冷笑,面上却也露出了被美景迷住的表情,与丽淑仪一同望着这满院的灯火,静默无语。
风卷起一篷篷的雪花,飘过朱栏、飞过玉檐,立在殿门前的两位美人儿却比这灯火下的飞花还要美丽,这般情景,直叫那些小宫女们看得眼睛都不会眨了。
静静地欣赏了一会雪灯,秦素方才像是醒过了神,转首对丽淑仪道:“罢了,我还在这儿傻站着做什么?趁着身上还暖和,我还是早些回去的好。”语罢又掩唇一笑:“到底是丽嫔这里布置得太好,我都有些舍不得走了呢。”
三两句轻言笑语,终是惊醒了兀自出神的丽淑仪。
她转眸看向秦素,羞赧地一笑,道:“这都是我的不是,一见着这雪灯便看得傻眼了,公主殿下可别笑话我见识浅。”
秦素便掩袖笑道:“丽嫔说得哪里的话,我也就只会玩罢了,哪里及得丽嫔见多识广。”
这话说得丽淑仪又是一笑,两个人又再略叙了几句闲话,秦素便告辞而去。
目送着公主殿下的仪仗离开猗兰宫,丽淑仪面上的笑容,有着一丝晃动的痕迹。
秦素在步辇上看着她,唇角勾了勾。
第645章 暗香浮
丽淑仪在想什么,秦素知道得一清二楚。
现在的这位江三娘,还并没有争宠之心。不过越到后来,她便越会明白,在这深宫之中,若是没有君王的宠爱,那就等同于孤身行于荒野,天知道哪一天就会掉进什么陷坑或沼泽里去,从此万劫不复。所以后来的丽淑仪开始一步一步往上爬,直到秦素的突然出现,才终是止住了她的登高之路。
此际回首前尘,秦素只觉得恍惚。
她最后一次转过头,看向了被晶莹的灯火包裹着的猗兰宫,唇边露出了一个浅笑。
这种雪球灯最开始时还没什么,再过两年却会成为大都贵族最奢侈的排场,雪球灯也变成了冰灯,许多人家都讲究个在春秋两季也点这种灯做排场,还给这灯起了个极雅的名号,叫“融晶”。
以一烛之焰,将这一团晶莹渐消渐融,化水飘零,此番意境,有一种绝望中凋零的美感。当此乱世,这样的美越发叫人感同身受,于是这融晶灯也大行其道,风行一时。贵族们大量地凿挖地窖、蓄积冰块,导致夏日冰价奇贵,百姓便将此灯谐称为“融金”,一盏灯从亮起到化成水,所费委实甚赀。
由这融晶灯开始,大都渐渐刮起了奢迷之风,而这其中又以皇宫为最,中元帝奢侈昏庸的名声亦越发为人所知。
前世时,“融晶灯”是中元二十四年由中元帝亲手弄出来的,这一世,秦素整整将它提前了十年。
坐在步辇上,秦素只觉得心满意足。
她要推着中元帝往那条昏馈的路上走,他走得越快,她的机会就越大。
倚着织锦隐囊,秦素的唇角弯了起来。
宫道的一侧点着青铜牛油灯。这种牛油烛贵而不费,点一夜也只消去半寸,极是划算,唯一的缺点便是暗了点,虽有积雪反光,灯火却仍旧不能照出太远,在两盏灯之间,总有那么丈许宽的地方,不见一点光亮,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步辇走得很是平稳,秦素的眼前均匀地晃过一盏盏铜灯。许是才饱食过的缘故,纵然朔风如刀,她却也没再觉得冷,反倒叫阿栗将锦帐掀开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