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福晋则在车里笑答:“好些了!”
这一回开口说话,远处石咏倒是听出她说话声里多了几分中气。
他转过脸看看弟弟石喻,石喻便冲哥哥露出个大大的笑脸。
这边钮钴禄氏恭恭敬敬地将十三福晋从小车上请下来,坐上原属四福晋的大车。
移车之际,石咏和石喻作为“外男”,自然回避在车驾后面。
石咏便问起弟弟这边的经过,小石喻颇为自豪地说了经过。原来十三福晋的大车正巧坏在官道上,这一段官道两边没有树荫遮蔽,无遮无拦的,大日头底下就跟蒸笼似的热。偏生车里是有身份的女眷,不好将车帘全掀开通风换气。十三福晋在车里,便显得越来越委顿。
石喻则想起以前夏天里在红线胡同口玩儿的时候,会被哥哥从大太阳底下拎回来,带到阴凉的树荫下,并且让他多喝水,说是避免中暑什么的。石喻见这边实在热得难当,便与周管事商议,让人把后面一辆车驾赶上来,请十三福晋换车,然后把这辆小车一起赶到阴凉的地方去。
后面车驾上的人原本不知道十三福晋的状况不妙,等到她上了车,才觉出不对。
偏生石喻很镇定,先是四下里寻温水给十三福晋喝,请人给福晋扇风,又将哥哥的荷包中的仁丹和速沉香取出来,给福晋提神。
他一个七岁上下的小娃,偏生是所有人中最镇定最有主意的。那没脚蟹似的周管事和周娘子偌大的人,反倒都听了石喻的话,一件件去做。后面大车里的人见石喻吩咐的一件件都对,自然也不会阻拦。
果然,到了凉快的地方,十三福晋便慢慢缓了过来,精神振作,见到钮钴禄氏过来请安,十分抱歉地说:“就是这点事儿,打发个车夫过来就是了,听闻你也一向在海淀休养,这么热的天,怎么竟劳你亲自赶来了?”
钮钴禄氏忙解释:“我们福晋一向与您要好,早就吩咐过我们,决计不能怠慢了去的。若是她听说了这事儿,也准保亲自赶过来的!”
十三福晋也一向与四嫂交情不错,当即谢过钮钴禄氏,扶着周氏的手,缓缓移到四福晋的大车上。
这时候,石咏与石喻哥儿俩正在那驾小车后头回避。这具车驾,说小也不能算小,里面坐上三四个人不会有太大问题。
石咏默然候着,突然听见车驾里的人叹了口气,说:“今儿多亏有他!”
言语简短有力,透着说话人性子颇为爽利。
石咏的一颗心立即砰砰跳了起来。
这个声音、这语气……
顿了一会儿,那人又柔柔地续道:“是呀,今儿真是多亏有他……”
石咏只觉得“轰”的一声,脸上有些做烧,心里有那么一丝得意,又有一丝惶恐,竟然被人赞了。同时他又微微觉出些怪异。可能是他最近与西施和郑旦交谈的次数多了,西施郑旦两个人格共用同一个声线,但是石咏渐渐已经能靠语气和用词精准地区分出这两个人格。
他微微有些发怔,心想:难道,这也是同一个人,两个人格?
正在胡思乱想,石喻只听那人继续说道:“别看他年纪这么小……”
石咏险些一个趔趄:搞了半天,人家赞的,不是他,而是他家喻哥儿啊!
“……可是却遇事不慌,处事周到,家教和品性都是极佳的。”
石咏在大车后头站着听着,心里有些茫然,忽觉有人在拉自己的衣袖,低头一看,见到石喻正立在自己跟前,一言不发,可是眼里正透着兴奋,伸指指着自己脸上圆鼓鼓的腮帮子。
“知道是你了!”石咏不敢出声,只能以口型比划。石喻便伸手挠头,咧嘴冲哥哥开心地笑。
石咏心里却有些惘然若失。
他不敢自居什么功劳,只是车里的那个人,那个声音,自始至终都不曾提起他……反倒让他这个鬼灵精鬼灵精的二弟在人家女眷面前讨了好。要知道,小石喻今儿做的这些,一件一件,可全都是他教的啊!
不过,石咏的心胸是决不允许他和弟弟争“功劳”的,他所做的,只是拉着石喻的小手,兄弟两个悄么声地从车驾后头离开,回到石咏早先拴着的马匹那里。
少时车驾启动,十三福晋在前,钮钴禄氏和另一具车驾在后,缓缓地向石咏来时的小庄驶去。石家兄弟两个则一直将这些女眷们送到庄子上,才向周管事告辞,问清了道路,往京城里赶过去。
“哥……你说,为什么会同时有两位姐姐,长得一模一样的?”半道上,石喻冷不丁问了石咏一句。
石咏登时一勒马缰,停下来问石喻:“二弟,你说啥?”
石喻小声吃吃地笑,说:“后头的大车里,和福晋太太坐一处的有两位姐姐,长得一模一样。我看了好一会儿,也没分出来,哪个是哪个。”
石咏带着弟弟两人一马,就这么立在官道上,他愣是半晌没挪窝。好在这里除了他俩就没什么行人车辆了,若是放到后世的西北四环海淀一带,估计会引起交通堵塞。
石咏懊恼地一拍后脑,武皇的宝镜提醒过他的,说他在这时空里唯一觉得熟悉的声音,很可能其实是两个人。他却一直不信,甚至自说自话地以为是两个人格……没想到,答案竟然这么简单,真的是双胞胎?
这世上,能让他心心念念惦记的灵魂铁定只有一个,可为啥会冒出来两个一模一样的躯壳?
第70章
晚间, 石大娘独自到东厢来看石咏:“咏哥儿,娘不大放心, 扰你一句。”
石咏猜她是不放心自己打听别家闺女的事儿, 只得笑着又解释了一遍:“娘, 这真的是弟弟遇上了, 才问起的。”
石大娘却在回想石咏当初欲言又止,眼中颇有些迷惑的样子,柔声开口道:“知子莫若母, 你在想什么, 我这当娘的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石咏挠挠头,在母亲的目光注视之下, 忍住了没开口辩解。
“世上双生姑娘不算多, 恰巧是那般年纪的更少,更何况这是在京里, 权贵家中, 或是与十三福晋沾亲带故的, 一问便知。”
石咏抿着唇,默然不语。早先他确实曾经想拜托母亲打听,管十三福晋叫“姑母”的, 又是双胞胎姑娘, 应该很容易就能打听到。可是后来他还是抛下了这个念头,毕竟打听了又如何。在这个年轻人没有半点婚姻自由的时空里,希望越大,失望也会越大, 倒不如一切随缘……
再说,他也只是听过一两次双胞胎说话,连有好感都谈不上,何必为了这点儿执念让自己先陷进去?
他想到这里,顿时觉得豁然开朗,笑着牵起石大娘的双手,说:“娘,瞧您说的,儿子现在先不想这些,如今儿子只想着精心办差,为娘挣一份满满当当的家业下来,这些……以后不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石大娘这一头心放下来,另一头忧心又起来:“话也不能这么说,男大当婚,你爹就你这么一个骨血在世上,娘还等着抱孙子呢!”
石咏:……咋又催婚了捏?
“你媳妇儿的人选,娘也在慢慢地看,到时候一定会知会你。”石大娘安慰儿子,“只是满洲大户的女儿家,咱家当有自知之明,别去肖想。都是要去选秀的,皇家宗室不挑剩下来,也不会落到咱们这些小门小户头上。”
说着,石大娘合掌念了声佛:“娘只盼着你娶个性情好、贤惠的媳妇儿,能伴着你过一辈子的。家事门第嫁妆什么的,娘都不挑。”
石咏面嫩,石大娘当着他的面儿念叨了一圈他未来的媳妇儿,他本人则面如红布,一声不吭。
这下子,石大娘更加相信她这个儿子,这样腼腆,绝不可能随便肖想人家闺女。她当下放心了,嘱咐石咏早些安置,自己回正房不提。
这边厢石大娘刚出门,石咏便听见放置在书桌上的荷包出了声:
“咏哥儿!”西施的声音里透着兴奋与好奇,“什么是选秀?”
石咏:额……
显然西施是将石大娘早先那一番话都听进去了,才会突然有此一问。
他无奈之下,只得将八旗选秀的规矩大致介绍了一遍,一面说,一面暗暗腹诽这种规矩真是不可理喻:八旗上下,所有十三到十七岁的适龄女孩儿,没有特殊情况,都必须经过点选,选中者纳入后宫,或是指给皇子与宗室。只有经过点选,被皇家撂了牌子的,才能由自家另行择配。
“啧啧啧,竟然有这种规矩。”西施轻轻笑着说,“倒是与我们大王当年命人遍访全国、勘察美人之举,差不多呢!”
她口中的大王,显然不是吴王夫差,而是越王勾践了。
石咏心里暗想:你们大王难道有这闲心,每三年搜罗一次美人儿?
岂料西施又开了口:“今天妾身见到的那两位姑娘,是不是,也要参加这‘选秀’的?”
石咏一怔,突然反应过来。他今天没有多想,顺手就将随身佩着的荷包交给了弟弟石喻,石喻既然见到了两位长相一模一样的“姐姐”,那么荷包必然也……
他一下子激动了。
“是啊,夷光姐……”
石咏搓着手,他该问什么好:是问这两个姑娘,年岁肤色?高矮胖瘦?脸型相貌?……
可是他到底没能问出口。
就算是问了又如何,知道了相貌,对他可能并无帮助,毕竟世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相貌在那里,而他,三千弱水里想着只取一瓢饮……却不知道该取哪一瓢?
“她们两位应该都不会中选的!”
西施的声音,此刻在石咏听来,犹如天籁之音一般。
“真的吗?为什么?”
西施当即又笑起来:“不为什么,女人的直觉!”
石咏:……
当初武皇也这么跟他说过一次,他当然知道女人们的直觉决不可小觑。
“夷光姐……”
石咏还待再问,可是话到口边,竟真的不知该问什么才好。
“小石咏!”突然,郑旦的声音全无预兆地响了起来,“你老实说清楚,是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既看上了,为何又这般蝎蝎螫螫,不肯向旁人坦陈?”
石咏一震,心想,这俩人格切换得也难免太快了些,总得给人一点儿缓冲的时间吧?
可是郑旦的脾气摆在那里,他只能老老实实地解释了,其实他连对方的面儿都还没有见到呢,根本谈不上什么看上不看上的。
郑旦也是直爽,听石咏说清楚了之后“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
她随即“唉”地叹息了一声,说:“花开堪折直须折,你要是真看中了,也别犹豫,省得将来后悔!”
石咏没想到,郑旦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他心中登时燃起熊熊的八卦火焰,暗暗揣测,当初被范蠡爱上的,到底该是哪一个人格呢?
同一时间,这一对双胞胎,竟是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喷嚏,都不好意思地用帕子捂住口鼻,相互对视一眼,心想:难道有人同时念叨咱们俩?
这一对货真价实的双胞胎,年长的叫如玉,晚出生片刻功夫的那个叫如英,两人乃是十三福晋兆佳氏的堂侄女。她们的父亲穆尔泰是老尚书马尔汉一手抚养长大的侄子,是十三福晋的堂兄。这对双胞胎五岁失母,穆尔泰担心继妻苛待幼女,便续娶了妻妹做填房。对双胞胎来说,小姨就是继母。
如今穆尔泰被圣上点了广东巡抚,带着填房与填房所出的幼子上任。而如玉如英两个,自幼深得马尔汉夫妇的喜爱,便一直养在京中,代父亲在伯祖父跟前尽孝。姐妹两个与十三福晋兆佳氏年纪差了十余岁,兆佳氏是看着两个侄女儿长大的,情同母女,感情非常要好。
这次去海淀,名义上是兆佳氏出门“避暑”,其实是因为十三阿哥府上开销甚大而进项不多,兆佳氏不得不亲自巡查陪嫁的各处产业。她带两个侄女出门,就是想让这两个小的拿庄子上的产业练练手。
看过两处陪嫁的小庄之后,兆佳氏带着侄女儿们回京,却没想到路上出了这等事,不仅惊动了住在海淀的四阿哥庶福晋钮钴禄氏,也惊动了她的四嫂,四福晋乌拉那拉氏。
四阿哥今年随扈塞外,刚刚带年氏和两个格格动身,一起去了承德。四福晋一人坐镇雍亲王府,听了钮钴禄氏传讯,赶紧打发了一个太医,和传讯的人一起出城,赶到她那个小庄上给兆佳氏诊脉。四福晋自己则第二天一大早出城,赶到海淀去。
也亏她谨慎了一回,打发了一个太医过去,这太医诊断之后,得出结论,十三福晋竟然是又有了身孕。
听到消息,四福晋和钮钴禄氏面面相觑,两个女人想起自家爷们儿,都忍不住相对心酸——人家十三福晋的嫡次子过年的时候才刚满月啊,这又怀上第三胎了?
看着旁人恩爱,四福晋只能强忍酸楚,摆出长嫂的架势,将兆佳氏好生数落了一顿,又安排她缓缓回京。
四福晋知道自己不用特地给四阿哥去信,她所做的这些自然能传到丈夫耳中去。她也晓得自己这么做,定能在四阿哥心头的分量更重一层。只是一想到侧福晋年氏,四福晋多少还是有些不淡定。
如玉如英两个,听说了姑母的情形,都难免自责。如英尤甚,她来到兆佳氏榻前坦诚己过:“这是我的错,我们之中,原该有一个人留在姑母车中,陪着姑母才对!”
当时她和姐姐都坐在后头的小车上,只晓得前面车驾坏了,却没想到兆佳氏会不舒服。
兆佳氏又得了好消息,行动时更加小心翼翼,面上都是母性的光辉,轻轻地伸出手,拍拍如英的手背,说:“傻孩子,我那里已经挤了两个人,还都是媳妇子,连她们都没觉出来什么,你一个姑娘家又能做什么?”
如英涨红了脸,小声说:“石家的小哥儿,小哥儿都晓得照顾姑母……”
如玉瞥了她一眼,岔开话说:“看得出来,石家小哥儿家教甚好。他知道这些,想必是家里大人教的。”
兆佳氏想起石咏,连连点头,说:“石家哥儿确实是个好的,我们爷都赞来着。”
她口中的“哥儿”,却指的是大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