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一问,却是风驰电掣,两天后,秃突佳就遣人送来口信:柔然的可汗,答应了晏清源纳茹茹为妾,但另有要求,大将军府的后宅上下,不准待公主有妻妾之分,晏清源本人更如是。
晏清源身边围着一众相国府属官及诸位将领,他人在中央,把话听完,付之一笑,知道秃突佳再快也不能两日来往于大漠晋阳,也不拆穿,吩咐使者几句话,便打发了人走。
“阿那瑰肯让步,真是奇事!”斛律金一叹,目光不禁投向晏清源,晏清源笑了一下:
“我敢保证,阿那瑰这一回,即便不助我军,也绝不会再支援贺赖!”
说罢精神一振,扫了眼在场的几个年轻将领,多为元老子弟,一挥袖道:
“走,去西山围猎!”
见他兴致高扬,众人一脸错愕,如此正大光明地在父丧其间行乐,又绝非狩猎时节,除却晏清源做的出来,再无他人,李元之微笑上前打了圆场:
“将军们看不出世子其意何在?换上骑装,走罢!”
说走就走,将军们确实没看出他什么意思,只一行人浩浩荡荡,呼喝不绝,出大相国府朝西南一折,行约四十里地,就到了林壑纵横、蔚然深秀的蒙山脚下,这一片,是大相国生前携众将秋狩围场,晏清源未去邺城辅政前,也多来此狩猎,自是轻车熟路。
却也不顾众人目光,偏带上了归菀,不过给她头戴幕篱既遮尘土,又遮人目。
时值季夏初,虽有小热,却绝不闷人,蒙山一带反倒因有山脉作屏,满眼绿意深深不说,就是风袭面上,也是一阵松爽宜人。
众将入山,本聚在河边饮水悠游自在的梅花鹿,听得一阵马蹄子铺天盖地而来,倏地惊散,有一只,横冲直撞慌不择路地就撞到了照夜白跟前,晏清源一搭长弓,嗖的一声,便穿胸而过,那鹿应声倒地,不过挣扎两下,气绝身亡。
跟在后头的人群里,轰然爆出一声声喝彩,晏清源不为所动,不过莞尔,勒住照夜白,原地打了个转,四下一顾,一观地形,笑道:
“诸位,此处平阔,就从这开始!”
“世子爷,属下这就让人把野兽都驱到中间来!”刘响自告奋勇,李元之已经摇首笑道:
“你会错意了,将军们难不成还等着捡现成的?那还是狩猎吗?”
一语说完,引得众将哈哈大笑,这一番快马加鞭,引得人血液翻腾,多少能暂且忘却前线战事紧迫,忽听晏清源一声敕令:
“尔等各自为战,一个时辰后汇集于此,看谁射杀的猎物最多,我自有重赏!”
这一出口,几个年轻子弟拉着长哨振臂欢呼,一干人等,持鞭把马一拍,一马当先地冲进了山麓,眨眼的功夫,马蹄声远去,那团团身影也闪进了深林不见。
晏清源下马,同归菀就在附近溪边徘徊,归菀把幕篱一掀,入目的是地上那一团血污,死去的鹿,睁着双无辜的大眼睛正瞪着她,她把眉头深深锁住,目光一动,忽失声道:
“世子,这是头母鹿,它……”
是头怀妊母鹿,隆鼓的肚皮,显而易见,想必也是这笨重的身躯拖累得它方才躲闪不及,狩猎本要避开怀妊百兽,晏清源看了眼,无谓一笑:
“哦,我没在意,动作太快了。”
看他轻描淡写带过,径自朝溪流前去了,归菀一阵反感,默不作声跟上来,把袖管一卷,在清澈见底的溪水中荡了荡帕子,那上头绣着的一对小鱼,就当真在水中嬉游了起来。
“唔,这才是鱼水之欢呀?”晏清源倾过身子,往她手底一凑,笑吟吟道,归菀立时飞红了脸,将帕子一捞,拧了两下,心里啐他一口暗道这人满脑子只有这事,起身就走。
手里帕子却被探过来的一只手,这么一拽,就落到了晏清源那里,他毫不见外地先往鼻底一嗅,得了芬芳,才一抹额头,擦了擦脸:
“我记得你之前绣过一方带木兰花的帕子,哪里去了?”
算起来,那方帕子,丢也有一载多了,不成想他竟然还记得,归菀便信口一答:“我也不知,许是哪一回出门丢了。”
“那是哪一回出门呢?”晏清源似欲一探到底,归菀把帕子夺回,复又蹲下来搓洗,那幕篱便显得有些多余碍事了:
“若是知道哪一回,我该找去了。”
晏清源帮她把幕篱挂起,那半张娇俏的脸,剔透如雪,又稍染稚粉,鼻间微微沁出的一把细汗,被那日光一打,也成了细碎的金色。
他盯着这张姣好的面孔打趣道:“丢了便好,我还以为你是送了情郎。”
听他三番五次地“情郎”挂嘴边,归菀心下不快:我有没有情郎难道你不知?稍一愣神,手底帕子顺水而去,晏清源倒反应迅敏,马鞭一勾,给捞了回来:
“不想要了呀,送我啊!”
归菀一想这帕子刚才被他这样擦那样擦,连带着脖颈,都一并抹了,心想你整日骑马外出一身热汗定臭烘烘的,不要也罢!遂把个细白银牙一咬,轻声说:
“我不要了。”
眉目间那抹嫌弃,虽一闪而过,晏清源还是看在了眼底,哈的一笑:
“怎么,又嫌我?你我之间还分什么彼此吗?”
他那幽暗的眸子里把个戏谑的笑一投过来,目光渐炽,很是放肆,归菀便慢慢明白了他的意有所指,一时气闷,只能把话岔开:
“日头怪晒的。”
说着朝树荫下走去,早有刘响拿了两具胡床在茵茵绿草上一摆,归菀刚坐下,晏清源紧随其后,把扁银水壶一递:
“渴么?”
归菀嗓子眼早开始发干,却还是摇了摇头。
晏清源揶揄一笑,脸却板了起来:“如果是在大漠里,我给你水,你喝是不喝?”
归菀没有说话,顿了一顿,伸手接过水壶,一线清凉入喉,觉得肺腑里外都被浸得重得了生机。
“小姑娘,记住,身家性命永远排第一位,”晏清源笑道,“别总这么矫情。”
一阵长啸传来,林子中的鸟复又被惊的四处飞散,马蹄声一近,掀的是个尘土飞扬连成一线,遥遥一目,已可见身后跟着的侍从们马头上皆挂满了猎物,踌躇满志地朝这边赶来。
众人纷纷一掣缰绳,很快,成堆的猎物小土山似地摆到了眼前,一清点,斛律金将军家的二郎所射最多,众人一阵叫好,七嘴八舌道:
“头筹是二郎的呀!世子要赏什么?”
晏清源笑而不语,负手踱步近前,俯下身,脚一踢,辨了几眼,微微一笑,目光落到斛律家长子斛律光身上:
“不,头筹是明月的。”
众人愣住,随即笑骂起刘响几人:“是不是连数也算不对的了?”
刘响挠了挠头,不禁也露出个犹疑不定的神情来,正要再点,被晏清源拦了:
“不必了,明月虽在数量上稍逊二郎,却无一不在要害,一击即中,猎物绝无生还机会,二郎的箭,落的太过随意,不能一箭致命。若是两军对阵,自然是明月占上风。”
他笑看坐在匹棱锐骨俊宝马之上的斛律光,一扬下颌:
“明月,你去河南支援如何?”
众人这才明白过他的意思来,连声称赞,尤其是斛律金,面上甚是骄傲,也把鼓舞的目光一递给长子,斛律光朗声大笑,倒也不忸怩:
“承蒙世子看重,我愿作先锋!只是,这一回,世子要赏我什么呢?”
眼风一动,瞥见个娉婷身影就在树下,跟着这一路,又有所耳闻逸事。因他比晏清源还要年长几岁,此时,有意要在世子那探探口风,当着众人的面,便直截了当开了口:
“属下府里,正缺美人,想求世子赏赐一个绝色!”
晏清源看在眼中,唇角一弯:“要什么样的,才能算绝色呢?明月?”
斛律光便毫不客气了,马鞭一指:“世子舍不舍得把那位从江南掳来的美人,赏了属下?”
第121章 西江月(19)
话音一落,众将都是个满脸匪夷所思的表情,斛律金一觑晏清源神色,一如往常,却还是赶紧低斥了声:
“明月,你太放肆了!”
晏清源朗朗一笑,摆了摆手:“要个女人而已。”说着,天空忽过一阵鹞啸,晏清源抬首一望,搭箭便射了出去,见那大鸟裹着翎羽扑棱棱掉在草地上,打个眼神,刘响就跑去捡拾来了。
“明月,他人打下来的猎物,你要吗?”晏清源接过随手一掷,蹙眉笑了,“想要美人,跟狩猎一样,捡现成的,没什么意思,我说的是不是,落雕都督?不过,你要是真看上了,我赏你。”
斛律光心领神会,一笑道:“论箭法,世子就别取笑属下了!美人嘛,属下自己去掠好了!”
诸将跟着一阵打趣,这事就算过去,晏清源却也不食言,立马封了征虏将军等着前去颍川打柏宫。
天光渐稀,晏清源不急着回去,命亲卫架起篝火,把山鸡野兔麋鹿等猎物统统烤了,自己则拐进了营帐。
他一走,斛律金忍不住教训起明月来:“世子那个女人,正稀罕成宝贝,没看见两次都带晋阳来了?你哪个女人不好要,偏要她?惹世子不高兴?”其他人只是笑,打趣插进来:
“明月,该不是真看上了世子的女人?”
“南梁女人有什么好,娇滴滴的,一看就不禁操!”
离了晏清源的面,武将们的粗鄙劲儿尽情撒泼,说的在场的男人皆心照不宣哼哼笑起来。
斛律光一把扯下个羊腿,朝嘴里一撕,大口嚼了:“世子哪里不高兴了,我是看看世子对于下属们舍不舍得给赏,世子说的没错,绝色还是我自己打去好了!”
这时的营帐里,因离篝火堆隔了些距离,只听见隐隐的低沉笑语,归菀乏了,想要小憩片刻,山间阴凉,裹着晏清源的一件外裳就昏睡了过去。
一旁晏清源在看军报,那两道浓挺的长眉,一会儿紧蹙,一会儿舒展,不知在思想着什么,良久,才提笔写了两行。
恰逢李元之进来,一眼瞧见了榻上躺着个人,身上披的正是世子的衣物,面上不大自在,要避嫌退出去,晏清源见状喊道:
“参军,无妨,进来罢。”
“世子还下不了决心吗?”李元之见状,也不忌讳了,“韩轨那几人,柏宫压根不放在眼里,就是把颍川围上一年,两年,也打不下来,是时候招慕容绍来啦,世子?”
晏清源若有所思,思索片刻,像是想起什么要事似的:“四月的时候,他给你送黄金打探口风,你把话说清楚了吗?”
李元之一听有戏,喜出望外,知道晏清源一直担忧慕容绍既非嫡系,又弃置几载未用,贸然召进,怕他猜忌一学了柏宫。当初打两淮,照大相国的意思,由着世子小打小闹,不想世子能一气逼到寿春,这才给慕容绍勉强升迁一级,自此还是冷落如故。
“他摸不清世子对他态度,心中也是难安,眼下,贺赖派了大军支援颍川,韩轨也暂且撤了回来,趁大相国丧礼,召慕容绍回京,正是用他去打柏宫的良机啊!”李元之两只眼睛殷殷瞧着晏清源,一鼓作气,只盼他赶紧拿定主意。
晏清源则把军报一撂,漆黑的眼珠子一转:“好,我这就修书与他,先在邺城汇合,再回晋阳调兵南下,届时,让明月跟着,一道前往颍川。”
主意一定,事不宜迟,晏清源即刻手书一封,交给李元之:“参军看看措辞。”
李元之上下这么一溜,点头赞道:“甚好,我这就命人送到徐州去。”
“还有一事,我听说王叔武每日好吃好喝,就是不愿替相国府做事,属实吗?”晏清源眉头一皱,见李元之无声颔首,是个颇为无奈的样子,冷笑道:
“那就杀了他,给大相国陪葬!”
李元之一愣,随即认同道:“这样也好,免得日后他生异心,给世子添麻烦。”
看晏清源阴沉个脸,知道是没能收服了王叔武心中不豫,李元之好言一劝:
“世子别烦恼,他善守,不善攻,留在我们手里,本来用处也不大,世子放心让他守城吗?杀了以绝后患未必不是好事。”
“我倒不是为这个,而是王叔武深谙关西地形情势,了解贺赖,我留着他,是想为日后打关西一做准备,他既然软硬不吃,我就不养废物。”晏清源一揉太阳,那半张脸便罩在灯影里了。
帐内重新安静下来,归菀翻了个身,朦朦胧胧一睁眼,柔和的烛光里恍惚有个人影,支颐对着灯台,正专注沉思,手底下不知几时摆的樗蒲,一把就掷出了个五子皆黑。
“世子,什么时辰了?”归菀随口一问,惺忪着眼,精神一片混沌着,从晏清源这里看过去,乌发如云,披在两肩,脸上睡得酝出了海棠红,眸光这么微微一动,便是说不出的妩媚流盼,他看她片刻,一抚下巴,忽然笑了:
“红颜祸水。”
归菀脸色一变,顿时清醒许多,像受了极大污辱把他外裳一丢,红着眼问他:
“世子为何这样说我?”
“花不迷人人自醉,这样说行吗?”晏清源起身走来,朝她身边一坐,伸手就勾起了那莹莹下颚:“我手下有员大将,今日狩猎最多,我答应了要赏,他什么都不要,就要个江南绝色的美人,嗯,我正是用人之际,如果连个女人都吝啬给,谁还愿意替我卖命呢?”
话一说完,归菀瞧着他那个品鉴的眼神,鼻头一酸,泪花子就凝在长睫上了,颤颤的,犹似叶上晶莹的露珠,一不留神,便滚了下去。她没说话,把脸一别,不觉攥紧了压在身上的薄褥。
晏清源眉头一挑,留心她神色,等了一等,笑问道:“好孩子,你说,我要不要赏给他?”
归菀牙都要咬碎了,一转脸,把一双隐忍到极致的眼睛定在他面上:“我不是物件,是个人,不是让你送来送去的。”一语说完,再忍不住,呜呜咽咽捂脸抽泣了起来。
见她实在是伤心,晏清源笑着把那纤指掰开,捏着小下巴,爱怜一摇:
“不想跟别人啊?”
归菀泪眼盈盈,是个楚楚可怜的模样:“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