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朝着大山身后的驴车看了一眼,说道:“你家在城里有亲戚不?我听说现在城门处把控的严实,没有亲戚在里头,也不好进啦,城里的官爷也怕人多了生乱子”
“哦?这还没听说”大山惊了一下,连忙从嘴里抽出烟杆子,追问道:“不是说城里有富户放粮食吗?怎的还不让人进去?”
“是啊,我这也是听我那嫁到城里的闺女回娘家说的,说是前头病死了许多人,瘟疫还没控制住呢,现在人又一窝蜂往里头挤,这不是怕更乱吗?”男人顿了顿,继续道:“不去又不行啊,不去,连丁点儿活路都没了”
大山听完,跟着叹气一番,再说不出多余的话。
海棠靠在车辕旁,沉默不语,刚刚她爹和陌生男人的那番话,一字不落全进了她耳朵里。
第213章:荒野过夜
那汉子的话让海棠吃了一惊,如果城门守护森严,没有亲戚接应便进不去,他们这一番辛苦,岂不是白费?
不行!
桩子的病拖延不得,明日说什么都得进城去!
海棠仔细琢磨盘算起来。
说起来她家在西河城确实没有亲戚,如果那把守城门的一定要这接引之人,不知能不能把王富贵给拉出来凑数。
只是不知这王老板此刻还在不在西河城里,毕竟他家大业大,哪里都是去得的,不可能憋屈在这混乱不堪的小地方。
如果西河城都乱了,也许极有可能,他也走了。
王富贵这边不能百分百保险,海棠绞尽脑汁,把自己简单的人际关系网仔细梳理了一遍,最后发现好像还真找了个人出来。
那便是回春堂的药铺伙计许元青了。
海棠还记得四年前,自己身无分文,去他家卖何首乌,因了这份缘由,倒是跟元青小子混了个脸熟,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家里再没有什么人生病,她也没了何首乌可卖,早把这人忘记的一干二净。
如今他肯定成了坐堂大夫,也不知还记不记得她这样的小人物。
“不管如何,只要有一线希望,都要抓住!”海棠心道。
当太阳的最后一丝余辉消失,荒野之地终于再不见亮色。
又到了月底,天上的月亮只剩下细细的一弯镰刀边儿,满天的星斗挂在天际,勉强能让这些露宿荒郊野外的人看个囫囵影子。
张二娘烧了一点热水,几人喝了些,还剩下半碗,她拿了个干净布巾子,打湿了给阿福擦洗身子。
孩子太小,不讲究些,也容易得病,而家里剩下的人,只能将就过。
夜色越来越暗沉,逃亡奔波一天的乡民终于沉沉睡去,桩子和阿福也睡的酣实。
驴车上位置不够,还勉强能够躺下一个人,张二娘要海棠上去挤一挤,睡会儿。海棠不肯,一定要把地儿留给她娘躺着。
张二娘还要推脱,海棠坚持,说道:“您白日还要做饭,赶路,还得看着阿福,我晚上不睡,明日还能在车上再补回来。”
张二娘见海棠倔着了,也只好依了她。她爬进车里,窸窸窣窣一阵轻响之后,终于平静了。
海棠叹口气,心里总算安定许多。
驴车旁的歪脖子树下,大山已经倚靠着睡着了,脑袋随着呼吸一点一点,鼾声阵阵。
海棠挨着她爹,择了个平坦地儿坐下,把头靠在车棚子上。
夜幕下的天空繁星点点,好似伸手便能摘颗星子下来。荒野处,萤火虫在林间,荆棘丛中上下飞舞,野趣十足。
再看远些,视线尽头处,本是良田的庄稼地一片荒芜,几个孤零零的野坟杵在那里,墓碑在这晦暗不明的夜晚显得格外阴森,坟地周围,有鬼火飘忽,随着轻风上下窜动。
海棠赶紧把视线拉回,不敢看这瘆人的一幕。
身处逃难的人群里,她胆子倒是大了些,不怕,但看着还是觉着疙疙瘩瘩不舒服。
耳畔传来各种声响,妇人的梦呓声,男人的呼噜声,娃娃们委屈啼哭声相互交织,一声一声连绵不绝,却好似成了海棠的催眠曲一般,她眼皮子渐渐沉了,如同搁着千斤石头一样,抬都抬不起来,徒劳挣扎一番之后,她还是投降,进入了沉沉梦乡。
半夜,夜深人静。
“啊,你这天杀的你你作什么抢我的东西”突然暗夜里起惊雷,一妇人尖嚎声起,如同丢进平静水面的巨石,掀起滔天巨波。
海棠一惊,从酣睡中醒来,身侧大山也被惊醒,父女两个睡眼惺忪,睡意全无,猛的翻身站起查看自家驴车。
海棠家的车靠在路边,身后便是比人还高的密密麻麻的枯草荆棘,贼人想要钻过来偷盗,从这里是钻不过来的。
上下仔细查看一通后,见自家东西没有短缺,父女俩个都松了口气。
妇人的尖利叫骂声不断传来,黑夜里,清晰可闻。
似乎怕海棠害怕,大山开口安慰,“莫怕,爹守着呢,没人敢抢咱的”声音黯哑,带着浓浓的倦意。
海棠轻声嗯一声回应。
驴车棚子里,张二娘和俩个小的依旧睡的酣畅,全然不知这一番闹事。
深夜这动静不小,妇人的喊叫声总算引来了几个说公道话的汉子,那头一阵吵闹叫嚷,好似把那偷东西的贼人给吓走了。
那闹事处与海棠家距离有些远,就算想去查看个究竟也不能,更别说相帮了,深更半夜的,看不清路,怕踩着人,又怕自家被歹人钻了空子,不敢走开。
等到人群里重新安静下来之后,依稀还能听到那妇人的轻轻啜泣声,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心疼被偷的东西。
大山又开口道:“你睡吧,爹晚上守夜,看着”
夜深人静,大山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海棠轻轻摇摇头,回神过来,突然意识到这三更半夜黑灯瞎火的,她爹是看不清的,便赶紧出声说道:
“那可不成白日您还得赶车,怎能熬夜不睡”
这世道如此艰辛,如果她爹累病了,没个男人在这撑守,他们一家子就真是没啥指望了。
不待大山回话,海棠把她爹一把按坐下去,不容他再推脱。她也倔强的不肯再坐下,绕着驴车周围走动。
大山无奈,只好从了海棠。
很快耳畔便再次响起他的鼾声,海棠终于松了一口长气,跺步到老地方坐下,靠着头,望着漫天的星子出神。
她做梦都不会想到,短短一个月时间,她的安宁生活居然会生此大变。
前些日子,她娘还在为她的婚事操心,还在愧疚没有给她相看一门合适的亲事,想不到世事无常,短短一月时间,他们便拖家带口,一家人开始了大逃亡
以后的日子该如何过?
这次如果能够顺利进城,顺利给桩子瞧好病,便能出城回村了。
可到了那时候,也不知村里又会生出什么变化来,家家户户没了水,火灾过后,人也走了一半,村外头也有流民流窜,如今的清水村也变了模样,早已经不是以前的安乐窝了。
可如果不回村里,在外头,似乎更加看不到希望
城里瘟疫还在蔓延,没有粮食没有饮水,人人皆如惊弓之鸟,人人自危。
她家没有什么依靠之人,留在城里,似乎更加不妥。
可城里有城主,有名医大夫,也有干净的水源,还有出手慷慨的富户虽然海棠自己都不能肯定这些富户是不是真拯灾施粮了。
也极有可能,这都是那些穷人自己杜撰出来戏码,可这样绝望的时候,就算是假的,在这绝望里,至少还生出了一丝盼头,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胡思乱想了一通,心里依旧空落落的,如同飘荡的浮萍一般,不知何处是家,何处能够停靠
夜深人静,星夜寂寥,海棠不知不觉合上了眼睛
第214章:变故起
天光破晓,刚刚有了一丝光亮,野地里便闹腾起来了。
海棠一惊,从梦中醒来,揉了揉睡眼醒神。
她楞了片刻,突然惊慌站起,转过身来,把驴车上下里外打量。
昨日说守夜的,也不知怎的,她居然睡死过去,可千万别被人偷了东西
张二娘生了火,正来车上取水,见着她的惊恐样儿,抬手往她额头上一靠,忧心问道:“怎的这般模样,吓着了?”
海棠把他娘的手拿开,也不回她的话,急冲冲反问道:“昨日夜里守夜,我睡着了,车上丢东西没”
“嗨,哪来这多歹人啦,车上还有娘和桩子呢,偷不走的”张二娘叉腰,笑着摇头。
听了张二娘这一番话,海棠的心才落下来。
此刻一家人都已睡醒,桩子经过昨日一日一夜的劳顿,脸色差了许多,但好在没有发热,肚子也没喊疼。
一家人就着热水,简单吃了点泡馒头,将就对付。
等到吃了饭,饭碗还没来得及收拾,前头的车辆人马已经开始慢慢朝前走动了。
张二娘和海棠赶紧胡乱收拾了地上的东西,等到所有家什都归置到车上后,大山就把驴车赶上官道,随着汹涌的人流往前行去。
昨日一整天,腿脚没歇,也才只行了一半路,离西河城还有好几十里地。如果今日脚程能快些,应该还能在天黑前进城。
众人心思好像都差不多,力量都使到了一处,比起昨日,此刻行程加快不少,一路上,尽听到车轱辘滚地的声音了。
海棠扶着自家驴车,边走边张望,前头密密麻麻,入眼的都是人脑袋,身后也是一望无际,好似根本看不到头的人流。
更吓人的是,从官道接头处的各小道上,还能见着不少的难民,背着包袱拖着儿女,急匆匆而来,加入这逃亡大军
人多,便更乱。
昨日跟大山搭过话的汉子又把头侧了过来,和大山闲聊,人群拥挤,两车也被挤到了一处,并排而行。
“李家兄弟,可得把你家的东西看好喽,昨日好几家遭了贼”那汉子出声提醒。
“是啊,二牛哥你说的对,这年成不好,是要多费神”
昨日两个男人闲谈了几句,彼此知晓了名姓,想不到这汉子跟张二娘还是本家,也姓张。
前头两个男人说着闲话,车上,张二娘也和二牛媳妇攀谈起来。
“嫂子,你家这是去城里投靠亲戚啊?”张二娘笑着问道。
“嗨,可不是,我那闺女前几年嫁了个打铁的,在西河城里开个小铺子,上个月就过来要我去那头,我还心疼家里的东西不肯走,现在好喽,不走都不行了”二牛媳妇苦中作乐,无奈笑着说道。
张二娘眼热,听完叹口气,说道:“哎,您这还有个奔头,我家没亲没故的,还不知咋活呐”
“弟妹啊,家家都不容易,我闺女到现在还没给姑爷添个娃娃,我去了这日子也难捱啊!”二牛媳妇脸上的笑没了,凑过头来,压低嗓门苦哈哈道出了真相,也不知是为了安慰张二娘,还是怎的。
“这这也没找大夫看看去?”张二娘没料到这陌生妇人会与她说这番贴心话,一时没回神,吞吞吐吐不知如何接话了。
“早看过了,吃的药都快比饭多了,可这肚子就是不见动静啊我这愁的,都没人说也不怕你笑话了”妇人话语低落,说着说着竟低头拿袖子擦起了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