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记载,孝圣宣皇后姚氏,帝甚爱之,以为掌中珠玉。
其时,民间甚至于有人言及,称若非建元帝明睿雄主,大周必将复有褒姒之祸也,盛宠若此,可见一斑。”
今天来的多是年轻人,对于枯燥的史书未必感兴趣,于江山美人的传奇,却是兴趣正浓。
秦颖跟赵晓低声咬耳朵:“可惜留下的记载太少了,这样的传奇,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拍……”
“谁说的,我怎么听说,有影视公司就要以此为题材,拍一部电视剧。”
赵晓说了几句,也不由得摇头:“可别是随便找个流量女星,能够做两朝皇后的人,才不会那么艳俗廉价。”
“虽然低着头,看不见脸,但只是看气度身量,就觉得好美啊。”
秦颖眉头微微蹙起,正要说话,就被身边的闺蜜拉了一下,示意她不要出声,仔细听专家讲,吐吐舌头,老老实实的听了起来。
“孝圣宣皇后姚氏,祖父姚兴居曾拜入书法家程路门下,同《木枝》的作者齐元子师出同门。
就这一层关系考量,画圣齐元子,必然是识得孝圣宣皇后的,也是因此,才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史学家脸上浮现笑容,上前一步,隔着空气,指了指建元帝案前的那盘石榴,道:“齐元子虽擅长绘制人物肖像,于物件却也颇有心得,这盘石榴,除去是其时大周已通西域的明证之外,也彰显出另一层意味。”
他指了指画中女子低垂的素手,似有疑似无意的,指尖还沾有一星白。
初时去看,未免极不分明,等展览厅里的投影仪将画面放大,众人才豁然开朗。
——是石榴内里白色薄膜的一点,不知是为什么,居然留在她指尖了。
“周朝宫闱制典已经发展完备,能够留在圣驾前的宫人,也不会如此不仔细,将此物残留。
因此,我们分析,多半是齐元子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有意为之,添了这一笔,而后面的另一处细节,也是明证。”
史学家脸上涌起一抹追思,感慨道:“历史的迷人之处,就在于它所展现出的时代风貌,与处在书本中的那些人物,不经意间所展现出的温情。”
“建元帝与孝圣宣皇后的关系究竟如何,相隔千年之后,早已无人得知,究竟是美色所诱,又或者是权色之间的平衡,都无从猜起。”
“然而,真的见了这幅画之后,我才想出另外一个答案。”
史学家指了指端坐在御座上凝神细思的天子,道:“为什么,不能是因为爱情呢。”
他这样的年纪,出口去说情爱,未免会叫人觉得有些可笑。
可是,看着他脸上的肃然,却无人笑出声来。
饶是如此,他这句话一出,也是满场哗然。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他们可以接受君主与妃嫔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甚厚之,固爱之。
但爱情这个字眼,对于皇家而言,未免太过遥远了。
史学家也不心急,等待场内渐渐平静下来,才指了指画卷角落里的檀木架,与上面脖颈纤长的鹤首瓷瓶。
“这是周朝汝窑中烧制的白瓷,以色泽莹润,光可鉴人著称。”
示意一侧的工作人员将画面放大,史学家伸手指向白瓷上的浅影:“画中,建元帝目望瓷瓶,伴着案前展开的奏疏,似有沉思之意。
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没觉出异样,直到有一天,看见家里小孩子拿镜子折射外边的阳光进屋,才反应过来。”
“他不是在想事情,只是心里念她,所以,当白瓷上映出她的影子,便侧目去看,如此而已。”
“齐元子发觉了建元帝心意,才在画上添了几笔,将他这份未曾出口的情丝,暗暗昭示出来。”
“而建元帝,显然也发现了齐元子笔下隐藏的意味,未曾遮掩,只是在鹤首白瓷瓶的一侧题了字,将心中所想写下。”
“——长乐未央,长毋相忘。”
“我们用3D的手法,将画面上的人与物立体呈现出来,更能看的明白。”
史学家拍了拍手,展厅内的灯熄了,一片昏暗之中,正中位置却有光缓缓绽开,一幕幕流动的画面渐次绽开。
恢弘堂皇的九重宫阙,君主所在的含元正殿,盛世繁华的旖旎生辉,器宇轩昂的至尊天子,与皎皎如玉的倾国美人。
她面上肌肤晶莹如玉,正低着头,眼睫低垂,似是蝴蝶无声的睡着了一般,安然栖息在花上,静静如雪。
而他侧过脸,借着白瓷映照,看她清浅的影子,目光深深而绵长。
她对此一无所知,大概永远也不会察觉。
尘封的画卷之中,他隔了千年的光影,静悄悄的,将她望了又望。
第18章 夫人
十月一过,便是入了冬。
殿外梧桐树的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下干巴巴的枝干,光秃秃的在冷风中静守。
宫人和内侍路过它时,不经意瞥一眼,都觉遍体生凉。
昨日刮了一夜的风,听得人不愿出门,到了今日,却出奇的风和日丽起来。
锦书端着漆金托盘进了内殿,款款到了圣上面前,将托盘放下,端起了茶盏。
因为新近冲泡的缘故,底部尚且热热的带着烫。
夏日里握着,或许会觉难耐,冬日里触上一触,却觉掌心温热,通体舒适,叫人不忍松手。
圣上自奏疏中抬起眼,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看,便将茶盏送回她手中了。
“既然觉得冷,便拿着暖手吧,”他淡淡道:“朕又不缺这一盏茶。”
内殿自是暖的,但锦书身为奉茶宫人,却也不能时刻守在暖炉旁。
她才刚刚进来,一时之间也难以暖过来,手掌发冷,指尖更是泛凉。
这会儿,圣上既然有心关照,她也不推辞,含笑谢过,便将那茶盏握在了手里。
昨日才是大朝,今日便清闲些,连案上的奏疏,也比前几日少了许多。
圣上神色凝然,目光专注,写完最后一笔,检阅无误之后,便将面前奏疏合上,随手扔到那一摞已经阅完的上边,侧过脸去看锦书。
她站在他近旁,眼睫低垂,仿佛是蝴蝶轻颤的翅膀一般,扇动的人心痒痒的。
纤细的手指握住青瓷茶盏,使得白皙之中,隐约染上了一抹轻红。
圣上盯着她手指看了一会儿,莫名的,就想起了她花瓣一样的,微微翘起的,红润的唇。
——真想亲一亲。
低下头,他将那些思绪遮掩过去,伸手去接茶盏时,轻轻触了触她的手。
“怎么回事,”圣上蹙起眉,微怔:“手怎么这样凉?”
“才进来多久呢,”锦书含笑看他,低声道:“自然缓不过来。”
圣上眉头依旧蹙起,不见放松,却握住她的手,探进自己衣袖里去了。
今日不朝,他只着常服,衣袖宽大,即使是带着一只手进去,也并无阻碍。
锦书手指还有些凉,男子结实有力的小臂却是热的,她被那热气惹得心下一动,随即又下意识的将手往外抽。
他是天子,哪里能为她做这个。
“圣上,使不得。”她推拒道:“奴婢当不起的。”
“这有什么关系?”圣上道:“朕说使得便使得,谁敢有二话?”
锦书唇一动,正待说话时,宁海却进来了。
历经风雨的内侍总管被面前情景惊得一顿,随即便恢复过来,若无其事低下头,道:“圣上,此前您吩咐的,奴才都已准备妥当。”
“知道了,”圣上依旧按住锦书的手,不叫她抽走,却向宁海道:“吩咐太仆寺备马,去吧。”
“是,”宁海轻轻应了一声,随即又道:“奴才多嘴,再问一句,既然定了今日,是午前还是午后?
您早些吩咐,奴才也好知会随行卫率。”
“午前,再等等吧,”圣上笑道:“朕还有些事情未了,走不开身。”
“是。”宁海应声,退了出去。
锦书手指被他按住,挣脱不得,便只随了他,顺着方才宁海总管所说的,轻声问:“圣上……是要出宫吗?”
“不是朕,”圣上看着她,道:“是我们。”
我们?
锦书听得微愣,随即心下一喜,目中笑意盈盈:“奴婢也能出宫?”
她入宫大半年,虽算不得长,却也不能说短,有时午夜梦回,竟连家中如何,都记不太起了。
“在宫里呆久了,未免无趣,”圣上看她眼底难掩的欢喜,心中也跟着觉得畅然:“同你一起出宫走走,权当散心。”
他说的语焉不详,锦书却也明白,只怕是为了自己,才有的这次出宫,嘴上不说,心中波澜暗生。
圣上待她,确实很好的。
她抿着唇,微微一笑,想错目去看不远处的更漏,却正望进圣上目光里。
那眼神既温绵,又缱绻,像是连着丝的藕,如何也断不了。
不知不觉间,她面颊微红起来。
圣上看的一笑,低声问她:“说着话呢,好端端的,脸红什么?”
“不是还有事么,”锦书被他说的羞窘,只低垂眼帘,答非所问道:“不去顾那些,却在这里贫嘴。”
“谁说朕只顾贫嘴,”圣上语气和缓,缓缓道:“该做的,早就做完了。”
锦书有些疑惑:“什么?”
他却将她的手自袖中拉出,贴到早就面颊上了。
“暖过来了,”圣上看着她,道:“朕未了的事情,做完了。”
他未了的要事,原来只是为她暖手。
锦书面色原是微红,现下却是晚霞一般,交织成一片绚烂,出神的看着他,一时间,竟不知应该如何言说。
圣上却只是一笑,微微侧脸,亲了亲她的手指:“走吧。”
既是要出宫,衣着装扮自然是要换的,好在宁海备的齐全,并不麻烦。
锦书身着蜜合色绣芙蓉长裙,外罩水红色短縟,加银红色披帛,乌发慵懒的挽了髻,随意簪两支银钗,面无脂粉,不掩国色。
圣上如同她在栖凤阁觐见那日一般,天青色圆领袍服端肃,腰间玉带规整,窄袖收起,干净而利落,风仪出众,雍容不凡。
见了她之后,他微微一怔,眼底闪过一抹惊艳之色。
带了她往前走,圣上状若无意的问她:“怎么没有着妆?”
“油腻腻的,”锦书跟在他身后半步,道: “奴婢不喜欢。”
“原来如此,”圣上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一声,又问她:“会骑马吗?”
“会的,”锦书想起年幼时同弟弟们一起学着骑马的时光,不觉笑了:“只是不精罢了。”
“居然会吗?”圣上讶异道:“京中女子,少有知晓骑术的。”
“奴婢的舅舅是武官,娘亲去的早,他时常关照我们几个外甥,”锦书道:“我同两个弟弟的骑术,都是舅舅教的。”
圣上想了想,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人来:“程玮?”
大周制,正五品的官员才有资格上朝,却也不是所有正五品的官员都能上朝。
顶多就是这日朝议时的议题会牵扯到哪个,便叫哪个上朝,其余时候,都是不必去的。
锦书心知这一层,听圣上如此一说,便笑了:“难为圣上有心,居然记得舅舅。”
“之前,朕曾吩咐人去查过,还不至于如此健忘。”
圣上也不居功,坦言道:“他本应该早些回京的,只是南边不稳,便暂且留下了。”
他握了握锦书手指,低声道:“再过些日子,朕便调他回京。”
外祖母年事已高,膝下唯有舅舅一个儿子,偏生他做了武官,长年累月的不在家,难免挂念。
而舅母留在京中,独自照顾婆母与两个幼子,也是不易。
圣上此刻既提了,她也不曾推辞,含笑应声,谢过了他。
太仆寺备了马,正在宫门处等候,宁海装扮的如同富贵人家的管家,殷勤的迎了上来。
心知锦书与圣上已是成了八九分,他也有意撮合,顾念锦书不会骑马,预备请圣上带着她。
哪知锦书上前去摸了摸棕红马的脖颈,便一敛衣裙,拉住缰绳,踩住马蹬,身手矫健的翻身上去,丝毫不显文弱,反倒是英姿飒爽。
内侍总管战战兢兢的爬上马背,目瞪口呆。
圣上先她一步上马,正侧眼看她,目中流光溢彩,不掩赞赏,也不多说,便打马先行。
一行人出了宫门,经过长而宽阔的街道,找地方栓了马,便往不远处喧闹的街市上去了。
大周风气开放,民风更是豁达,女子出门无须掩面,男装亦不在少数,如锦书这般骑马出行,不佩帷帽,也不会生出议论。
侍卫们四下里散开,暗自戒备,圣上却招招手,示意锦书到他身边去。
锦书只当他是有话要说,款款进前,还不待去问,圣上便自然而然的,揽住了她腰身。
这些日子以来,二人虽不乏亲近,却也未曾这般明目张胆。
锦书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正要说些什么,圣上却朝她一笑,低声道:“有朕在,你怕什么?”
说完,他也不等她回话,便带着她往前走了。
锦书微有一怔,随即却是释然,随他去了。
日头初升,街道上正是繁碌的时候,男女老少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或多或少的,冲散了初冬的冷风。
圣上带着锦书在前头走,其余人也知情识趣的避开几分,不远不近的跟着,唯恐坏了他兴致。
街角处摆了一个摊位,围着的皆是年轻姑娘,圣上远远瞥见,觉得有趣,便轻声问她:“如何,咱们也过去看看?”
锦书斜他一眼,不无嗔意:“是想去看东西,还是想去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