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子里的人眼神缓缓地从每个字陷进去,就仿佛是个无敌的深渊,而这深渊之下却有着他想要知道的真相。真的就像说书人说的那样吗?他闭着眼,仿佛一睁眼也能看清楚十年前的样子。她的轮廓,鼻眼,甚至是声音都一清二楚……
“那个人比我幸运一些,他的家人拿着重金来赎,土匪们见他是棵摇钱树,抢了钱杀了人,又将他带回。”
茶楼内的说书人不会说这种故事,因为这个故事只有一个人知道,而其余的二十八人已经丧命。但他怎么也不敢说服自己这个结论,阿离,十年前不就已经死了,而她是从哪儿得知这个故事的。
他蹙眉,眼神已掩饰不住内心的急切,“你从哪儿听来的故事?”
颜宋摇头,嘴角微微勾起,自然说道,“说书先生应该没有讲过这个故事。因为这个故事,如同一个噩梦般,在我和他的心中种下了难以磨灭的种子……我忘记了这些事,因为我害怕想起十年前的所有,被屠杀的二十八的人,还有那个不惜用性命为我换吃的孩子……故事讲到这儿,玄七,你到底听明白没?”她的声音像是一滴水陷入沙土,在大地上沿着奇怪的缝隙穿梭蔓延……
回忆中的声线神奇地与之重合,她的身影缓缓变幻,就像是在脑海中变得一个戏法,一瞬间,一睁眼,她竟变成了当年的那个爱哭鬼。纵使心中本就有着这样的疑惑,就在他们初见时,不是那辆白帐围绕的马车,而是更久之前。初次惊鸿一瞥,心中无法安宁的那刻起,他原以为那不过只是一见倾心,却不料这是早已埋下的姻果。
“玄七,我想吃东西,我想吃糖葫芦,还想吃大饼……”他原以为所有的记忆都已经回来了,玄七,阿离,还有皇爷爷,小皇子都随着他自己站起的一瞬消失不见,但此刻他的思绪混乱,耳边又是那熟悉的声音。
他终于明白,为何偏偏对颜宋一见倾心,为何这风吟殿内终日会有糖葫芦,为何每当看到白骨她会如此的害怕……
解开谜语不如解开心结来的爽快,如同秋日每次拂来的风,在一点一滴带走着什么,却又在一点一滴带回什么来。嘴角是连自己都不知何时扬起的笑,这种笑挥洒着一股奇怪的味道,秋日的金桂还是冬日的腊梅,扑鼻喷香!
他紧闭着双眼,再次睁开一看,面前的那人眉宇清秀,尤其是嘴角的笑意,如同那红莲盛开让人忍不住想要触碰。百花丛中几度寻,人面如花独自开。辛弃疾的那首青玉案原本写的就是说书人最常见的故事,而最后那一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样的结局又能被多少人遇上?
他弯眉,浅笑,“阿离……如此相见,甚好。”
卷帘落下,灯火跃动,一壶清酒解愁,一句甚好舒心。千树万树潇潇落,百转千回处处寻,这等秋日,去了所有的不甘愿,了了所有的不甘心,除去悔与恨,唯独剩下的是得一心人,眠一张席。
正文 第两百七十五章 女官(一)
玉都城上下皆因江南发生的事情人心惶惶,畏惧这所谓战无不胜的灵山军,生怕这新王无能力平乱,茶馆街角每日说的不就是这些事情,只不过,近日这事情倒颇为新鲜了。
“从古至今,就未曾有过女子入太学的前例,圣上让那女子入太学任教,这意思还不明确吗?”
茶楼人多口杂,但大多今日讨论的都是同一件事。
“圣上宠爱那女子纳入后宫便可,何故要弄什么太学女官的噱头,轻视了学问。”
“这一国之君为自己的夫人做一些事可没什么稀奇的,稀奇的在于,如今顾家对那皇后之位可是信心满满,这等突然冒出的丫头,怕顾家如今面子上也过不去……”
语罢,茶楼内早有顾家的耳目,将方才所听到的所有字一字一句说给顾尚书听。茶楼内的人说话不实,但有一点他们说的不错,顾家对这皇后之位可是信心满满。如今顾家大小姐成了太妃退居清苑,新王后宫中也并无妃嫔,自然要趁此时机为顾家之后谋利。
况且,如今顾尚书在朝中一手遮天,西北战乱告急,倘若没有顾家的支持,玉都很难抵御灵山军。
“二小姐,芙蓉小姐在门外求见。”
她端坐在铜镜前,看着浅黄色的光缓缓拼凑出一个轮廓,低斜着眼眸说道,“让她回去,每日在我耳根子旁也就只会说些闲言碎语,别毁了这清净日子……”
“是。”浅黄色的光照到那丫鬟的脸上,嘴角微微斜上,再一看,那丫鬟不是别人,正是当初玉乾身边的贴身丫头白城。只不过,换了一身丫头的服饰,涂了些淡妆有些难以辨认出罢了。
“你等为何拦我!我和你们二小姐是什么关系,你们真的不知?!”
白城浅笑着,一步一步从台阶上走下,推开了拦着芙蓉的那些人,对芙蓉很是恭敬地行了礼,“芙蓉小姐与我家二小姐的关系,这顾府上下自然一清二楚。只不过,我家小姐今日不便见客。”
“我这有要事要同你家小姐说,你再去通报一下……”
白城微抬起头,眼神并未落在芙蓉身上,只是笑着回道,“芙蓉小姐,是我方才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我家小姐不便见客,你就算是砸了这扇门,她也不会出来见你的……”
“你……”芙蓉总算还分得清冷嘲热讽,“你这下人敢嘲笑我!”
此时屋内顾婠婠已然坐不住,走出门退去了所有下人,芙蓉本高兴着上去迎,却不料顾婠婠一个甩袖拒她于几米外。
“婉婉,你今日这心情怎么不大好?难不成也是听闻了宫里的传闻?”
“宫中的传闻?”她轻抬眼眸,稍显疑色。
芙蓉连忙说道,“今日宫中都传遍了,圣上特许颜宋如太学为女官。婉婉你说,自玉都立朝以来,何人有过这待遇?圣上分明是偏心……”
顾婠婠的脸色并不好看,稍显青色,却依旧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温声说道,“既然是阿乾哥哥的决定,我等又能说上什么呢?那颜宋本就是颜太傅的后人,按着玉都以往的条例,确实可以继承祖业,只不过女子……”
“是啊!这女子入朝为官也太说不过去了,更何况是太学,那颜宋不过是个野丫头,何德何能!?”
芙蓉倒是说出了她未敢说出口的话,但顾婠婠心中清楚明白着,玉乾此举无疑是拿颜宋作为挡箭牌,如此,便可以暂时推脱他与顾家的联姻。只不过,他们顾府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太学殿内,大多人都对这初出茅庐的丫头敬而远之,而她到太学每每也是绕开他们,到书库内翻阅典籍,大发时间。说实话,当初玉乾说要让她去太学,心中还有些许期待,但这四周的人仿佛都不怀好意,确实,她也没什么真才实干,按着阿春说的,她就是得了个靠山。
而她近日见到最多的一个熟人竟是罗素儿,内学堂,她韶华夫人确实是实至名归的女傅,受众女公子爱戴。而她突如其来的到来,反倒成了这些女公子议论的话题。
“姐姐,瞧那边那人,便是新来的女傅?”小女娃小心指着她。
而她身旁那女娃年纪大些,说话稍显沉稳,“这今日她是我等的女傅,他日见面或许就得叫娘娘了。”
小女娃倒是目不转睛看着颜宋,“姐姐不喜这新女傅吗?”
“对这女子的传闻坊间可不少,况且,那女子是我们女傅的死对头,还是少招惹为妙。”
一转眼,小女娃已经冲了上去,就站在颜宋面前,小小的个子只能抬着头,“女傅,你是娘娘吗?”
颜宋觉得这女娃问得着实奇怪,但女娃娃脸上却是最过纯真的笑,这是她来内学堂第一个与她说话的人。
她笑道,“不是。你是内学堂的女公子吗?”
女娃娃点着头,指着内学堂的方向,“女傅可认识路?需要过夏给您带路吗?”原来这女娃娃叫过夏。
身后脚步加急,又是个稍稍大些的女娃,看样子该有二八年纪,“过夏,不得无礼!女傅,我妹妹尚年幼,不识礼数,还望女傅能见谅。”稍大些的女娃叫初生,她与过夏都是没落的闻人家的后人。
“不打紧。”她弯着身子,仔细打量着过夏,突然笑道,“你今日可是吃了绿豆糕?”
过夏喜,高兴道,“女傅怎么知道?”
她擦去她身上的碎屑,浅笑道,“哝,这不是?”
过夏一听更是好奇问道,“女傅单凭这碎屑就知道初夏吃的是绿豆糕?那也可能是别的,红豆糕,桂花糕……”一旁的初生已经拉扯着她的衣袖,不让她继续问下去。
但颜宋却看着过夏的笑颜,忍不住也笑了起来,“我以往经常做这些糕点,即便看不到这些碎屑,也能闻出那味道来。”在罗府的那十年,她几乎日日夜夜待在厨房内,手指尖触碰的不是书册而是面粉,虽说在学堂内她学得总比别人快些,但这又有何用,她要这学问有何用?
“女傅竟然会做糕点,真是厉害……只不过……”小过夏的小嘴突然嘟囔起来,“只不过,父亲说了这世间能让我们抬头做人的只有学问,所以,他不让我学。”
颜宋摇头讲道,“那可不一定,人要有一技之长,并非是学问,韩愈的师说中有提到,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凡事随性却不忘初心,尽力但不拼命,这就好了。”过夏似懂非懂地点头,一旁的初生却看不惯她这一副随心随性的样子。
正文 第两百七十六章 女官(二)
话语刚说完,罗素儿从内学堂缓缓走下,看着那俩姐妹会心一笑,“过夏,初生,怎么不进去?”
初生极其知礼数,作揖后才答道,“夫人,今日可是要同我们讲毛诗?”
“这内学堂的女公子中还是初生好学,闻人家也算出了一个才女。”初生被罗素儿说的不好意思。
倒是一旁的过夏沮丧极了,拉着颜宋的手小声问道,“女傅,我可以跟着你学习吗?”此话一出,罗素儿的脸立刻没了方才的温柔,紧接着蹲着身子看着过夏。
“同样都是闻人家的孩子,过夏,你该好好同你姐姐学学。”罗素儿说着看向一旁的颜宋,话中带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某些不知礼数的人待在一块,可是要学坏的……”
“韶华夫人说的没错。”颜宋笑迎道,“所以过夏,今后就跟着我。”她果真与以往不同了,以往的她宁可自己受罪,也不愿与她顶撞招惹是非。难不成,真是因为仗着玉乾在背后撑腰,才突然有了骨气?果真,她从来不是省油的灯。
罗素儿泄了气,浅笑说道,“颜大人如今今非昔比,我自然惹不起,既然大人想要教这小丫头,我也不会扫兴。只不过,大人不要误人子弟才好……”她虽说没从小受专业师傅的教导,但这些年来她也读过不少的典故,虽不及,但也算拼命。
颜家世代添喜郎,到她这儿怎可以就这样没落下去,以往的她不知这些,更不知自己的外祖父是多么令人尊敬的一个人。以至于如今,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与其说是突然,更像是愈发坚定的一个目标。
她要为颜家做一些事,要为她自己做一些事,不能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
“不如这样,颜大人任教的学府与我任教的内学堂来个简单的比试,到那时,过夏再决定去哪处?”罗素儿分明知道,她初来太学,学府上下她还没有摸清楚,这场比试开始便是不公平。
“韶华夫人说是比试,颜宋有些听不明白,这太学向来平静无纷争,韶华夫人这一弄是为何?”
“你分明就是没胆子来!怕输了,丢了颜面。”
颜宋浅笑道,“你如此想,那便当我认怂,我不比,你能奈我何?只不过,韶华夫人可别忘了,当初您被先皇褒扬蕙质兰心,更成了韶华夫人,究竟是如何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