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余氏夫妇过来寻阿俏,是来告诉阿俏一个消息,说是今日正好有人过来酱园看了看,看过之后向店家提出,想约主人见面谈一谈,商量一下送酱园的产品去参加万国博览会的事儿。
阿俏对上辈子的“万国博览会”印象很深,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家酱园原来竟也曾有过这样的机会,有可能能送产品入选万国博览会。
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
酱园的产品,迄今为止一直走的是小作坊路线,余叔余婶儿这两口子一直按照薄利多销的思路经营这家的小酱园。可若是有了“万国博览会”这样的机会,这酱园的生意,可能会迎来突破的时机。
第二天,阿俏找了个借口,按时出门,去酱园那里候着。余叔余婶儿向她昨日说的经过,也是误打误撞:原本只是当寻常客人看待的,没想到竟然是上海那边过来的特派员。
十点左右,特派员过来,余叔余婶儿带着阿俏迎出去,两下里打了个照面,旁人还没怎么地,陪着特派员一起来的人反倒吓了一跳,指着阿俏问:“是你?”
阿俏也吃惊不小,“是您?”
余叔余婶儿和那位特派员,反倒成了在一旁看热闹的。
陪特派员一起过来“五福酱园”的人,不是别个,乃是本省饮食协会的会长:赵立人。这人上回因为阮家执照的事儿,不仅“有幸”见识了阿俏怒摔石膏的“壮举”,而且还帮曾华池“背锅”,成了为省城无数早报读者所指责的那一个。
赵立人早就下决心再也不与曾华池瞎混了,只是没想到,他陪上海过来的孙特派员寻访本地“名特优”的轻工业产品,竟然也能遇上阿俏。赵立人万万没想到“五福酱园”的主人会是她,一见到她,难免吓了一大跳。
余叔赶紧介绍阿俏:“孙特派员,这是我们东家。”
阿俏与孙特派员见过礼,转脸看向赵立人:“赵会长,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赵立人搓着手,点点头,尴尬至极。
只不过他再也不想和阮家作对了,更不想对上这个姑娘,赶紧后退一步,说:“我就是个作陪的,特派员,阮小姐,你们谈,你们谈事儿!”
孙特派员当即坐下,向阿俏和余家夫妇把这次“万国博览会”的意向说了说。“是这样的,这次我国想借参加‘万国博览会’的机会,推广我国的轻工名品。我昨天就来过,试过贵酱园的几样产品,觉得非常不错,所以约了东家今天过来谈一谈,请问阮小姐,您愿意贵酱园的产品参加万国博览会么?”
阿俏点头:“岂止愿意,荣幸之至。”
孙特派员见阿俏吐属文雅,对她多生几分好感。
“参加博览会的产品,从离开贵店开始,运输费用、参展费用,都会有商务部门一力承担,可是产品的费用却是由各参展的商家自己承担的。这一项,阮小姐也能确认么?”
阿俏再次点头:“我们自己承担,这没问题。”
余叔余婶儿在一旁听见,有点儿着急。他们觉得送将酱园的产品参展,就像是打水漂一样有去无回。东家小姐就算答应,总也该先问问要送多少出去啊。
可是阿俏却知道,这对酱园来说,不是什么额外的之处,而是一笔重要的投资,如果效果好,酱园的生意也许可以从现在小作坊的基础上扩大规模,发展成更大的产业。
于是她微笑着补充了一句:“为了这次博览会,商务部门如此辛苦,特派员您如此奔波劳碌,你们都已经做到如此,我们这些做商家的,焉能退后?”
孙特派员这一阵子确实是东跑西跑,跑穿了鞋底,磨破了嘴皮。听了阿俏这句话,一时觉得格外窝心,登时一拍桌面,大声道:“说得好!”
第135章
将意向初步谈妥,双方开始交流送展的一些细节。阿俏便提出邀请孙特派员与饮食协会会长赵立人一起参观一下酱园。
“五福酱园”的铺面很小,前店后厂。上回阿俏特地嘱咐余氏夫妇两个将旁边的院子也租下来,如今那个敞亮的院子里整齐地堆放着用来酿造酱油的大缸,屋子里则是腌制处理、腌制酱菜的工坊。
孙特派员见到余氏夫妇两人进工坊之前需要净手、戴帽、穿上专门的外套,连连点头称赞,觉得“五福酱园”的卫生搞的不错,对这家的出产更多些信心。
于是双方商定,一个月之后,酱园需要提供成品酱油大约二十缸、特色酱菜共两百坛。这些产品将被送到“万国博览会”的展会现场展出。
双方谈到细节上的时候,赵立人开口询问:“阮小姐,贵酱园的出产,打算用什么来包装呢?”
这问题问到了点子上,阿俏一怔,这才省起:“五福酱园”一直是小作坊式经营,出产刚刚够供应这省城里的平民百姓日常使用。平时来酱园的主顾大多是零沽,自带酱油瓶,打上两角钱的虾籽酱油。酱菜也是这样,盛在粗瓷的小盖碗儿里,吃完了,就再来这酱园打一点儿,新鲜,花费也少。
可这以后要把酱油和酱菜送出去展出,或者更进一步,酱园以后能生产更多的酱油和酱菜,产品能行销别省,自然要在酱油和酱菜的包装上花心思,总用“土办法”是再也不行了。
阿俏一念及此,立即抬起头,望着赵立人,柔声问:“赵会长有何高见?”
赵立人有点儿尴尬,一低头咳了两声,这才开口:“实不相瞒,阮小姐,我赵某人的产业也有这个问题。”
赵立人有个酿酒的酒坊,出产的曲酒在省内也算是小有名气。孙特派员过来,第一相中了的就是赵家的酒。
“前一阵子,我找到了一家省城附近的玻璃厂,拜托他们生产用来灌装曲酒的酒瓶,顺便去他们的厂子看过,阮小姐,‘玻璃罐头’这种东西,您听说过么?”
阿俏眼前一亮,点点头说:“见过!”
她上辈子见过,上辈子最后一两年,罐头这东西在省城里流行起来。玻璃制的罐头,令盛着的内容一目了然,同时也易于储存、适合运输。
赵立人登时对阿俏刮目相看,如今罐头还不为人知,赵立人想:这小姑娘看着小小年纪,消息倒是灵通。
“赵会长可愿指点一二?”阿俏抬眼望着赵立人。
因为上回阮家执照的事儿,赵立人心中对阿俏多少存了几分歉疚,此刻听问,便说:“我可以教那玻璃厂的人上门,把他们的产品带来给阮小姐看一看。阮小姐要是不要,都由阮小姐自己决定,可好?”
阿俏闻言,笑生双靥:“这太好了!”
她说着站起身,向赵立人行礼致意:“多谢赵会长的照顾!我们对此感激不尽。”
赵立人赶紧摇头:“别,千万别……”他头上微微出汗,上回这姑娘怒砸右臂石膏的事儿,几乎快要成为他一辈子的心理阴影了,这会儿这位饮食会长连连摇头,“只要,只要阮小姐别总记挂着以前的过节……”
余氏夫妇两个和孙特派员都眼巴巴地在一旁看着,暗想:原来这两人竟然还有过节。眼看这赵立人唯唯诺诺连连摇头的情形,却不像是赵会长曾仗势欺负人,倒像是阿俏小姑娘把他这么个会长给好生修理了一回。
“赵会长这是哪里的话,”阿俏微笑,“‘五福酱园’和您,可从来没有任何过节,依我看,以后也不会有,难道不是么?”
赵立人听了,知道阿俏在暗示他:此一时,彼一时,酱园的事上,她更希望见到合作;而阮家执照的事,她身为苦主,已经能将这事儿放一边了,希望赵立人也是如此。赵立人心头一松,赶紧连声点头称是。
双方这便敲定了下回再见的时间。余婶儿照旧端出自家点的豆花儿,请那两位品尝,孙特派员和赵立人尝过都大赞了一番,这才告辞离去。
阿俏吁了一口气,和余家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商量。
“三小姐,”余婶儿率先发问,“您觉得这事儿靠谱么?”
阿俏很有把握地点点头:“两位请放心吧,我听说过这‘万国博览会’的事儿,对我们的生意很有帮助,再者我见你们最近多酿了不少酱油,腌制酱菜也是很快的事儿,一个月之后交货,以咱们酱园的能力,没什么问题。”
就生产能力而言,酱园要应付送展,还是很轻松的。但关键是以后会怎么样。
余叔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阿俏:“三小姐,我得提醒一句,你上回说过,要多储一些不容易坏的材料,我们之前买了不少盐,都堆在库房里。所以眼下已经没有多少闲钱了。以后……这送展,还有没有要用钱的地方啊!”
他的意思是,要送酱园的产品去参展,是不是还得花钱打点像孙特派员这种人。
阿俏蹙起眉头,摇了摇头。
“若是那位特派员心里想得是钱,就应该不会特地找到我们的酱园这里。”这酱园是小本生意,就算是刮地皮,也刮不出几个大钱。
“而且他若是另有想法,就不会在一开始就说得那么清楚,哪些费用需要我们承担。”
阿俏知道,眼下还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万国博览会”,更不知道“博览会”对酱园这样的小作坊意味着什么。
“不过,余叔你说得很对,这事情上头我们还需要备一些钱,至少订玻璃罐头瓶肯定是要钱的。”
计议已定,阿俏就带着小凡回家。回家头一件事,阿俏就去检查她的私房钱。
她手里还有几百现洋,大部分是当初盘下酱园的时候,剩下来的钱,还有些是近几年她住在惠山的时候,宁淑陆陆续续给她开销的,她都还攒着没有花掉。
这些钱用来玻璃罐头,应该一时也够了。可若是将来“五福酱园”的生意能好起来,需要再扩大酱园的规模,这点钱却是杯水车薪。
阿俏想:好在她还有时间,还可以想办法筹钱。
于是她回家以后,第一个去找了宁淑。
宁淑这个时候正在账房算账,以往她算账时候会将算盘“噼里啪啦”拨得山响,可是今儿阿俏站在账房外面的时候,里面却鸦雀无声。
阿俏叫了一声娘,然后轻轻推门进去,见到宁淑正一只手撑着下巴,望着眼前的账册,正在发呆。
“是阿俏啊,”宁淑突然猛省,手臂一晃,赶紧撑住桌面,转头望着阿俏,说:“你怎么来了?”
“娘,您还好么?”阿俏见到宁淑的眼圈有点儿发红,赶紧来到宁淑身边,伸手一拉母亲的手,觉得宁淑的手心阴凉,情绪也十分低落。
“娘有什么烦心的事儿?”阿俏忍不住想了想近来的家事,柔声问,“是不是常小玉……那个常姨娘又作妖了?”
宁淑赶紧摇摇头。
“你爹将常姨娘搬出去了。”
这是头一回从宁淑口中提及常小玉的事儿,“他说,眼不见心不烦,大家彼此两处相安,也少些纷争。”
听见阮茂学的言论,阿俏心头的火就“蹭”地往上冒:家里一个,外头一个,什么两处相安,这难不成,还是两头大了?
“娘,爹是不是拿公账上的钱去养外室去了?”阿俏越想越气愤:常姨娘什么事都不做,好吃懒做,结果阮茂学给她租院子,叫人来侍候她;宁淑辛辛苦苦,操持家里的生意,结果还要养旁人?
宁淑摇摇头,说:“这倒没有。”
“不可能吧,凭爹在市府做文员的那点儿薪水?”阿俏对阮茂学了解得很清楚,阮茂学挣的钱,最多也就够给自己添点儿烟酒,连弟弟阮浩宇上学的学费都不够。这么多年,其实一直是宁淑打点的阮家生意,在盛着这么大一个阮家。
“也不是,你爹他,动用了他那份干股的分红。”
阮茂学原本名下有三成干股,后来分了一成出来给阮浩宇,自己剩下两成。阮家名下各人的干股每年都有分红,但是阮家人都放在账上,谁也不动,毕竟经营生意和阮家的日常开销,都是需要钱的。
可是前些日子阮茂学一反常态,动了属于他那两成干股的分红。当时宁淑就知道不对,转脸阮茂学就将常小玉迁出去了。
“娘啊,这可不行,您这是太好欺负了!”阿俏为自己娘抱不平,“要不这样,你记账的时候,也给自己发工钱?”
阮家做账,从来不计阮家自己人的付出,宁淑经年累月,从来没有得到过一分报酬,她如今就只有自己名下那两成干股而已。同样情况的还有阮老爷子和阿俏,大家都是只管干活儿,一分也不拿。
只有那个一分力气也不出的阮茂学,却坐享其成,拿了分红去供养外室。
阿俏牙痒痒地想起了上回阮家在“小蓬莱”接受审核的时候,连向来懒得出面的阮清瑶都出来给阮家站台了,只有这个做爹的,从头至尾没有出现哼哼,阿俏心想,恐怕那时候他老人家就正在忙着给常小玉张罗搬家的事儿吧!
“可是你爹说得也不无道理,”宁淑幽幽地说,“把常姨娘迁出去,眼不见、心不烦,他的家还是这里,他始终都会顾着家里,外头的,长长久久,也许就这么冷下来,忘掉了……”
阿俏在心里呵呵了一句:她爹会忘掉常姨娘?没可能,常家那对母女俩,一定会提醒他的。
“我想想也是,也许这人搬出去,过去的事儿就都过去了,就都翻篇儿了。”宁淑眼望远处,小声小声地说,“你爹最近也确实一下班就回家,哪儿也不去。可是我这心里啊,我这心里啊……”
听母亲这么说,阿俏突然明白了:她这对父母,如今已经貌合神离,恐怕不仅仅是阮茂学,宁淑也渐渐明白过来过去的日子,他们恐怕永远都回不去了。宁淑心里存了常姨娘这一根刺,再也无法轻易让阮茂学走进她的心,两人因爱结缔,如今爱没了,这婚姻便也名存实亡,没有什么意义了。
“娘”阿俏明白过来,颤声叫了一声宁淑。
事实既已如此,她希望宁淑至少不要为难自己。
“阿俏,”宁淑慢慢转过眼,伸手将垂在阿俏面颊一侧的散发别在她耳后,“你放心,我想世人大多都要经历这一段的。在这个家里,娘至少还有你,还有浩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