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萝下意识挺起胸膛,但因为方才早膳用的太多,腰间宫绦又系的紧,这一下勒到了肚子。她赶紧抬袖,遮住自己微微凸出的小肚子,然后慢吞吞的微微躬身,与城阳郡主蹲身行礼。
步摇轻动,清脆悦耳,垂首时,露出一截白皙脖颈,小姑娘细胳膊细腿的盈盈而拜,已显出几分女儿姿态。
安槐挤开冠珠,引着苏锦萝进殿。
苏锦萝进了殿,在榻上看了一眼,然后坐在了陆迢晔下首处的一张雕漆椅上。
雕漆椅上垫着灰鼠椅搭小褥,苏锦萝挪了挪小屁股坐端正,一双眼清凌凌的盯住陆迢晔,声音软腻的开口。“咱们什么时候出宫呀?”老祖宗还在等着呢。
陆迢晔捻了一颗小碟上的蜜饯,也不吃,就捏在手里把玩。“我这处,有些事。”
“……可是你昨日里明明答应我的。”小姑娘有些委屈,声音瘪瘪的,大眼睛往城阳郡主那边兜转一圈。
城阳郡主偏头看了苏锦萝一眼,捻着麈尾念珠的动作微顿。
“昨日里答应的事,那是昨日里的事。”
陆迢晔此话一出,不止苏锦萝被他的无耻震惊的,其余人皆面色有异。
名满天下的静南王,竟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城阳郡主原本淡泊的眸色一变,看向苏锦萝的表情由一开始的轻视到如今的审视,只不过陆迢晔一句话的功夫。
苏锦萝被气的一噎,她低头,看到陆迢晔腰上挂着的那个荷包。
丑不拉几的,确实是自己昨日里送的那只。
“你既不去,那将荷包还我。”苏锦萝“腾”的一下起身,伸出白嫩手掌,气呼呼的跟陆迢晔讨要荷包。
陆迢晔碾碎那颗蜜饯,指尖黏腻腻的透出几分烦躁。
他起身,一把扯下那个荷包,扔给苏锦萝。
苏锦萝没接住,她眼看着荷包落到地上,砸在她的宫鞋上。
荷包可怜兮兮的躺在那里,苏锦萝突觉委屈,她提裙,狠狠的朝上头踩了一脚,然后扭头直往外去。
走的太急,宫裙又长,苏锦萝跨门槛的时候差点跌倒,撞得珠玉乱颤。
她憋着一口气,头也不回的走。
殿内,陆迢晔面无表情的看着那被扔在地上的荷包,上头沾着些污泥和一瓣被踩扁的梨花瓣。
弹了弹广袖,陆迢晔上前,弯腰伸手,将那个荷包从地上捡起来。动作流畅,毫无尴尬。
“有一点不如意,便总是与我耍小性子。”陆迢晔转头,看向立在身后的城阳郡主,笑着开口。提到苏锦萝,俊朗上满是柔意,哪里还有方才那股子沁骨的寒凉。
他一脸宠溺的摇头,幽幽叹息道:“真是宠坏了。”
城阳郡主抿唇,面上表情未变,只道:“我看你,倒是乐在其中。”
陆迢晔轻勾唇,并未反驳。他反手将荷包收入宽袖内,然后道:“待我去哄哄。”话罢,陆迢晔转身便出了殿,循着苏锦萝而去。
城阳郡主目送人离去,手里的麈尾念珠越捏越紧。
“郡主。”冠珠上前来,“奴婢瞧那苏二姑娘,也没甚出彩的地方……”
“能被他瞧中,自有出彩的地方。”
城阳郡主拨着念珠,心烦意乱。
……
苏锦萝只管闷头走,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满目皆是梨花,铺天盖地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想起尚不知身子如何的老祖宗,又想起方才陆迢晔的模样,苏锦萝恨恨的提裙,踢了一脚面前的梨花树。
梨花簌簌,穿枝带簇,漾出一片雪海,几乎将苏锦萝埋在里头。
“阿嚏阿嚏……”香味太浓,苏锦萝被呛得直打喷嚏。
“这树,又哪里惹着你了。”身后传来男人凉凉的声音。
苏锦萝闷着小脑袋没吭声,又要走,被人一把攥住了胳膊。
纤细的身子被压在梨花地上,艳色宫裙铺散开来,如花般盛开。
男人的脸近在咫尺,苏锦萝眨了眨眼,眼前是数不尽的梨花。
唇上一凉,逼近一股凉意。男人身上的冷梅香霸道而狠戾,硬生生的在浓郁的梨花香味中劈开一条路,直往她的骨子里钻。
苏锦萝被迫扬起后颈,男人亲的很用力,就像是要把她嚼碎了吃进去一样。
“真是愈发大胆了。”咬着苏锦萝的鼻尖,陆迢晔微微喘息。还敢给他甩脸子看了。
苏锦萝红着眼眶,唇瓣被咬的生疼,鼻尖也刺刺的。
“城阳与我自小相识,她的病一直是我看的。”掐住苏锦萝的下颚,陆迢晔说话时气息温热。
苏锦萝用力的晃着小脑袋,偏头,露出一只戴着珍珠坠子的白玉小耳。
陆迢晔咽了咽喉咙,一口叼住那玉耳,惹得小姑娘惊呼一声。
“你,你放开……”
“放开?那苏二姑娘想让谁来?”原本还在戏弄人的男人陡然变了面色。“那个卖鱼的?还是方淼,沈玉泽?”声音愈发冷冽。
苏锦萝惶惶然。
怎么突然又抽风了?
见小姑娘不说话,陆迢晔霍然起身,声音清冷道:“虽是你父兄来求的本王,但本王瞧着,苏二姑娘似是不愿嫁与本王。本王并非那等强人所迫之人,苏二姑娘既不愿,本王现下就让皇兄收回成命。”
“看苏二姑娘是愿嫁那卖鱼的,或是给人做妾,还是去给那边域的小侯爷守活寡,都不关本王的事。”
苏锦萝惊惶的瞪圆了一双眼,赶紧一把搂住了陆迢晔的小腿。
不管不管,先认错吧。
陆迢晔被撞得一顿,他能清楚的感觉到苏锦萝发髻上的金步摇戳在自己的腿上。这小东西,是要废了他吗?
稍稍往旁挪了挪,陆迢晔总算觉得没有那么危险了。
“不不不……”
唇瓣疼的厉害,苏锦萝一开口就被刺的一痛。她仰头,看向陆迢晔,一叠声道:“是甘心嫁的,甘心嫁的。”
这个男人,怎么翻脸与翻书还快?而且总是莫名其妙的与她生气。
“甘心嫁的?本王可不觉得。”
陆迢晔动了动腿,要走,苏锦萝赶紧又搂紧了几分。
小姑娘身上穿的宫装显出身形,那压在自己小腿上的感觉实在太过清晰。陆迢晔面上不显,心中却被勾起暗火。
陆迢晔垂眸,略略看去,视野颇好。
因为方才一番动作,苏锦萝发髻微乱,宫装领口也移了位。她并未发觉,只哼唧着声音道:“那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她是甘心嫁的。
能不甘心嘛,她这都被逼上梁山了。
若是退了婚,苏锦萝这辈子就要被人指着鼻子过了。
那么“好”的一个静南王,居然退了她的亲,定然是她有错处。这事若真发生了,不仅连累理国公府,更是要将她给逼死啊。
“起来。”头顶传来男人的声音。
苏锦萝磨磨蹭蹭的起来。
陆迢晔脚边一凉,突兀有些可惜。
小姑娘乖巧站在自己面前,唇上还留着红痕。
“既然苏二姑娘说是真心下嫁,那便要让本王看到真意。”说完,陆迢晔伸手,白皙指尖抵在自己唇上,声音微哑。“苏二姑娘亲本王一口,让本王瞧瞧,方才的话,可是真的。”
这人耍起流氓来,真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苏锦萝怔怔站在那里,嘴里还残留着那人的味道。
明明是她生气,怎么又变成她哄他了?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这个人真是有本事能把白的说成黑的!
“苏二姑娘不愿?那又是在与本王撒谎了。”陆迢晔冷哼,拂袖要去,被苏锦萝闷头扎进了怀里。
“你,你太高了……低头。”
小姑娘埋着头,连脖颈都泛起了绯红。
陆迢晔勾唇,眼中泛起笑意,声音却依旧是冷的。“本王一辈子没低过头。”
……有本事你跟我说话都鼻孔朝天。
苏锦萝暗暗吐槽,却知道这人又是在刁难她。
深吸一口气,苏锦萝猛地一抬头,发髻上步摇微微颤动,琮琮作响。
陆迢晔很高,苏锦萝就算踮起脚尖也触不到人。
她一狠心,直接就跳着攀了上去。
反正也没人看到,丢脸就丢脸吧。
陆迢晔不动如山的立在那里,任由苏锦萝折腾。
噘着小嘴,苏锦萝艰难的抻着脖子上去,双臂挂在陆迢晔肩上,双腿夹着腰。
快,快,快了……
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苏锦萝觉得,这大概是她上辈子加这辈子最活泼的时候了。
苏锦萝一点着力点都没有,整个人全赖在陆迢晔身上。堪堪触到那人的唇,苏锦萝就脱力的往下掉。
托住苏锦萝,陆迢晔将人往上一抬。
“啊……”陆迢晔的力气很大,托着苏锦萝就跟托只纸风筝似得轻松。
小风筝苏锦萝脑袋一杵,就跟密密扎扎的梨花肌肤相触了。眼前硕大一片花海,浮在半空中,苏锦萝一眼望去,繁复层叠,心绪霍开。
“啊。”再一瞬,她又落了下来,恍惚间落地,手里被塞了一个荷包。
“替我戴上。”
丑不拉几的荷包,还带着泥印子。
苏锦萝突然觉得有些开心。她晃了晃脑袋,自己莫不是病了?
“你,你是不是开心了?”戴好荷包,苏锦萝扯着陆迢晔的宽袖,小心翼翼的开口。那这下总可以去给老祖宗治病了吧?
陆迢晔低哼一声,拂开她发髻上沾着的梨花,然后牵住苏锦萝的小手,踩着一地梨花往前去。
苏锦萝迈着小碎步跟在身后,冷不丁看到立在不远处的一干人等。
“哈哈,贵府的苏二姑娘,真是大胆活泼。”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声音震耳,打破凝滞氛围。
“见笑,见笑……”回话的是理国公,脸上挂着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
苏锦萝觉得,自己这又是被人给诓了吧?
第41章
城西李宅。
这座宅院是李家来皇城之初购置的, 为的是让李老太太有个养病的幽静处。
既是幽静处, 地方便有些偏了。不过环境很好, 葱翠环幕,氤氲雾色。早春之际, 芽嫩叶绿,雏鸟筑巢。
院子不大, 只两进, 但住李府一家已足够。
今次来皇城的,除了李飞瑶、李老爷、李夫人, 便只有几个老仆、婆子和贴身丫鬟。
老仆引着苏锦萝和陆迢晔往院内去,苏锦萝的步子迈得又急又切,恨不能插上一对翅膀,立时飞过去才好。
陆迢晔伸手,一把拽住苏锦萝踉跄的身子。
“不急在半刻。”
苏锦萝细喘着气, 整个人有些恍惚。
几个小丫鬟抻着脖子打开帘子往这处瞧,远远看到陆迢晔那丰神俊朗的背影, 传出嘻嘻笑闹声, 痴痴的传过来, 被老婆子们骂着赶了回去。
“姑娘,爷,到了。”老仆恭恭敬敬的将人请进去,偷偷朝陆迢晔觑看一眼。
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静南王, 果真是风姿俊朗如神袛。
陆迢晔是径直从宫中出来的, 他身上衣物未换, 依旧是那身广袖宽袍,更衬得整个人神姿翩然了几分。
苏锦萝的身上则是那套宫装,妆面稍淡,盈盈而来。
两人一刚一柔,立在一处,华贵娇柔,极为般配。
李老爷领着一众人率先出来迎接,诚惶诚恐。
陆迢晔浑身清冷立在那处,并未多言,只目光不着痕迹的落到那个笑盈盈站在最后的男子身上。
男子穿一件宝蓝圆领褂子,相貌俊美,神态和善,随众人一道与陆迢晔请安。
苏锦萝正急着见李老太太,连与李老爷和李夫人寒暄的兴趣都没有了,只管抻着脖子往内屋里瞧,所以更是注意不到那个站在最后的男子。
内屋里散发出浓厚的苦药味,透过帘子,飘飘渺渺的穿堂而过,呼吸之间连口舌都干涩了。
稍稍寒暄后,李夫人催促,李老爷便赶紧将人引往内屋。
“老祖宗。”苏锦萝急不可耐的打开帘子进内屋,一眼就看到了躺在榻上的李老太太。
榻前,伺候着李飞瑶和她的贴身大丫鬟绿玉。
仿佛只是一瞬,原本康健的李老太太像盏被抽干了油的灯,脸上的肉都消了,只余下一层干枯瘦皮。双眼凸出,面色蜡黄,蔫蔫的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实皮褥子,口不能言,手不能动。
“老祖宗……”
苏锦萝一瞬时就红了眼。她疾奔上去,跪在榻前,小心翼翼的覆上李老太太的手背。
李老太太似有所感的动了动眼珠子,脸上显出一个不明显的笑来。
陆迢晔上前,与殷勤围拢过来的李家人微微颔首示意,然后落座,上前把脉。
“老祖宗,这是皇城内能医白骨而活死人的静南王,您的病定然立时能好起来。”李飞瑶跪在苏锦萝身旁,看了一眼陆迢晔,双眸通红含泪。
李老太太点头,动了动手,握住苏锦萝。干枯唇瓣微张,稍稍吐出几个字来。
苏锦萝没有听真切,她凑上去,“老祖宗,您莫多言,好好养身子才是正理。”
李老太太摇头,看向苏锦萝的目光复杂而歉疚。
是她李家,对不住这个孩子呀。
李老太太原本精神不济,瞧见苏锦萝这副被养的娇娇俏俏的精细小模样,不自觉的心里一宽,精神头倒上来些。
“如何了?”见陆迢晔只把脉不说话,苏锦萝有些心慌的催促。
“老太太不必忧心,服几贴药便能好了。”陆迢晔慢条斯理的收拢手,说话时语气沉稳,面容柔和。
“瞧瞧,老祖宗,不是什么大事。”李家人具欢喜起来,只要苏锦萝若有似无的看了陆迢晔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