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眸子深深,最后说:“南朝来的那位,这次再物尽其用用一回。若是一切都成了,她便不能留。翟家女郎当年的事,她知道的太多,谋划的太多了!”
永远是心中的恐惧,翻出来就万劫不复,可现在,还必须在薄冰上战战兢兢地继续走下去。
另一个女人,也在宫里自怨自艾。从昨晚到今早,一口饭都不想吃,哭得眼睛红肿,对身边的宫人道:“再去请呀!他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吃饭!”
宫人苦苦地求她:“大汗这会儿在上朝,夫人稍安勿躁,先把饭吃了,不为自己,也得为夫人肚子里的小皇子。”
李耶若目光中流露着恨毒的光,瞥了瞥一旁的满满一桌饭菜,说:“他都不疼他孩子,我现在疼爱又有什么用?五皇子就是大好的例子,这个小的日后被他打死他估计也不会怜惜,与其日后经历那样痛楚,不如我不要把他生下来。”
她执意要饿肚子,不管肚子里那个已经活泼泼的小生命怎么踢打翻滚,就是不理不睬。
宫人知道这么作下去,大汗过来就是她们这群人倒大霉,只能哄着她说:“夫人,俗话说母爱者子抱,大汗喜欢温柔听话的妃子,您看从皇后起,那个承宠的嫔妃不是这性子?您先吃,对孩子好,肯听话,接下来挽回大汗的心,他才愿意疼你,将来夫人的小皇子也才得父亲宠爱。”
肚子里的孩子她还是爱的,何况后宫女人,孩子总是安身立命之本。李耶若被劝得渐渐悟过来,终于气呼呼吃了些东西。宫女们也都松了一口气。
她一边擦嘴,一边问道:“宫里这么多嫔妃,我刚进宫时虽然也认识过,到底在毓秀宫待着久,拜会她们得少,封号和名字,名字和人好多对不上号,也记不全。你们谁认识一个名叫‘思静’的妃子?”
周遭宫人互相看看,都是摇摇头。
李耶若苦苦一笑:“只闻新人笑,哪见旧人哭。大汗梦里都在唤那个名字,只怕是新宠了。到底是多漂亮的人儿,我总要会一会面,知己知彼,心里有个数。”
她扭脸吩咐:“你们帮我多留心着,但不要叫大汗知道。”
这样一个可怕的假想敌,李耶若捧着滚圆的大肚皮,想着自己生产之后必有的一个多月的产褥之期,皮肉松弛,肮脏流血,皇帝必然不愿意近身,若是他另有新宠,倒应该趁她没有掀起大风浪之前,早早地处置掉再说。
李耶若等了两天,才重又盼到了皇帝的身影。皇帝好像很疲惫似的,躺在榻上双手枕头,一句话都不说。
李耶若纵是要作,也知道须得察言观色才能作,见他是不高兴的样子,就不敢跟他拿乔,端着小心问:“该开晚膳了,大汗在妾这里用膳么?”
皇帝撇头看着她:“听说你又不好好吃饭?”
“哪有!”
“别想掩饰。”皇帝终于露出第一个笑容,伸手拍拍她的背,“好吧,在这儿用膳,顺便监督你有没有好好吃。你看你肚子虽然大,背上倒又瘦了,再敢不好好吃饭,我就叫人灌了。”
李耶若今日要讨他欢心,自然是表现良好,终于使得皇帝冁颜。
而他自是万花丛中过的人,李耶若那点小心思岂有不明白的,先定神享用了她的温柔小意儿之后,等宫女们都出门了,卧室里只点了一盏幽幽的小灯时,他才揽着李耶若说:“耶若,女人家生育儿女的前夕,容易感觉害怕,就连草原上的母狼,在怀胎时也六亲不认,见谁都咬。但你放心,我这个人,我自己晓得,算是理智的个性。该让你知道的事不会瞒你,不该让你知道的事也不会因为宠你而都交代给你。”
接着又说:“前两天是有点生气,其实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一些往事。晚来到其他宫里临幸,也不是对人家动心,只是男人家生来有些欲望,无关感情。”
他说得很透彻,奈何李耶若根本不信。她心道:男人!男人是什么德行你真当我不晓得?若是南边沈皇后那样一夫一妻,老婆把丈夫牢牢捏在手掌心里的也就罢了;其他的,从我阿耶到西凉那个死鬼皇帝,哪个是省油的灯?个个恨不得尝遍天下美人!
但她此刻很是驯顺,小猫一样乖乖地伏在他胸口点头。
叱罗杜文本想等她询问“思静”的事,也打算挑能说的跟她说一说——毕竟这样痛苦的记忆憋在心里久了,无人敢提,他自己却极需要一个倾诉的人,把这么多年压抑的情感与痛楚散一散。
但是李耶若很快睡着了。叱罗杜文自己觉得自己好笑,吻了吻她的头顶秀发,轻轻叹了一声。
不说也好,好容易有了一个新的爱人,何必叫她再去承受自己以往的那些痛苦?就让她像个毫无所知的清纯小女孩一般,坦坦荡荡过日子吧。
第二日下朝,皇帝在处置紧要私密政务的御书房里,看加急传来的军报——不经三省六部任何一衙门,也不会让太子、中书令等协理政务的人知晓——只他一个人得见。他唇角挑起一抹笑:罗逾不顾背上伤痛,已经悄然打扮,在他的默许下飞驰到燕然山南;王霭则到靺鞨,巧舌如簧,说动靺鞨汗同意了给乌由公主的的弟弟一支军伍。
日后,海西郡归他,身处奚莫库一带的靺鞨也不要地盘,只要多多给马匹羊群、丝绸粮食就心满意足。
扶持一个新政权的收益远比大军远征来得要高。
他想着太子的唯唯诺诺和目光短浅,又想着宥连的勇武智慧和胆气过人,不由微微一笑。废立太子,大概要开始动动脑筋怎么操作才能不留话柄了。
正在思考着,突然听见外头远远的他的亲信宦官在说:“大汗可有时间?”
他问:“怎么了?”
那宦官说:“事也不是大事——大汗说李夫人那里事无巨细都要汇报。”
“说吧。”皇帝打开门,招手命那宦官进来。
“李夫人……打听到掖庭有个粗使的小宫女,名字叫做‘贺兰思静’——是贺兰氏的族人,家人犯过后女眷没入掖庭为奴的。”
叱罗杜文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后笑笑说:“居然也叫这个名字。然后呢?”
“呃……”那宦官说,“李夫人说这样的小事她能做得主,叫掖庭令将这个小宫女分拨到毓秀宫学习伺候。”
皇帝揣测着李耶若的心思,最后摇摇头道:“她又在胡闹。”
☆、第一五五章
李耶若看到贺兰思静的时候, 不由皱了皱眉头:她以为该是怎么样的绝色才能抓住叱罗杜文的心, 没想到不过勉强算一个清秀佳人,眉眼口鼻没有一处特别出色的, 若说哪里格外好看些,大概就是束素般的纤腰和圆嘟嘟的翘臀是让男人们无法不心动的了。
想着自己的腰如今粗得水桶似的,李耶若的妒忌就“噌噌噌”地往上涨。
她笑着问贺兰思静:“你今年几岁了?”
小姑娘知道面前这位大着肚子的绝色美人是大汗的爱宠, 战战兢兢回答道:“奴婢十六岁了。”
李耶若笑道:“哟!真正是花枝般的年纪!你和贺兰皇后是同宗同族?”
小姑娘答道:“贺兰部族有十余万人众。奴婢只是姓贺兰, 与可敦的宗族差得可远。”
李耶若心里冷笑:还挺会装的。
嘴上说:“听说你以前不过是在掖庭浣衣,一到冬天,可是苦死了的活计, 我简拔你出这个火坑,让你到我身边做做煮茶、喂鸟之类的轻松活计可好?”
那小姑娘急忙磕头道:“多谢夫人!”摁在地上的一双手白皙但是有些肿胀,确实是日常洗衣服的模样。
晚间皇帝来时,宫女说李夫人正在沐浴。她自打大了肚子之后, 就不太爱叫他看她的身子。皇帝知道她爱美的若干毛病,小事上一般不为难她,静静地在外头喝茶等待。
给他添奶茶的是个生面孔, 幽微的灯烛下,这小宫女只穿红绡纱的襦衫, 领口太大,露出胸前一抹白;下身是褶裤, 又用碧油油的绿,这姑娘的容颜不大压得住这样冲撞的颜色,但是衣裤腰身裁剪得好, 那纤腰丰臀裹在鲜艳的颜色里呼之欲出。
小宫女怯怯地望了皇帝一眼:“大汗请用茶。”
皇帝不忙着喝茶,而是问:“你是新来的?”
小宫女羞羞地点点头,悄悄抬眼望他,小鹿般清澈的少女眼神,含着对这位权倾天下又英俊无俦的汗王的好奇和爱慕。
皇帝又问:“叫什么思静?”
小姑娘是吃惊的样子,转而又羞又喜,低头说:“奴婢姓贺兰,贺兰思静。大汗是怎么知道奴婢的名字?”
皇帝冷笑一声:“你想活着呆在这儿,就给我改掉这个名字!‘思’和‘静’,一个字眼儿也不许叫我听见!”
他把奶茶往地上一泼,一脚蹬开不知所措的小姑娘,已经是勃然作色。起身推开李耶若洗浴的梢间门,撕开门帘,正见李耶若面色惶恐,挺着圆滚滚的肚皮站在浴盆里。
她肯定已经听见了刚刚两个人的对话,此刻怯生生的,慢慢伸手去掩自己的身子——却不像一般女子一样首要掩胸,而是覆住了她圆滚滚而横生着若干紫色妊娠纹的肚子。
“大汗……”
皇帝胸口起伏,气是气,但对她发不出火来,好一会儿才讲:“请你不要揣测我的心思好吗?弄这么个人过来,到底想干什么?!”
浴盆里的小人儿眼睛里一泡热泪终于流了下来,抽噎着说:“我快要生了,大汗毕竟是血气方刚的男人……大汗喜欢的,我也想努力去喜欢。也有私心,想着若是大汗喜欢的女郎在我的宫里,总归跟我是一道的,大汗也不会忘记我……”
叱罗杜文对她愚蠢的小心思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本想拂袖而去,好好让她记住教训的,但见她的热泪,又不忍心了,他忍着气说:“你知道思静是谁?就擅做主张!我心里的那个思静已经是入土为安十几年了!”
他突然说得大悲恸起来,眼睛瞪得滚圆,眼眶发红,喉结上下滚动,刀削似的的颌骨绷得紧紧的,嘴也紧紧地抿住,似乎自己把一切话都锁在嗓子眼里,所以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他什么都没有再说,丢下还站在浴盆里的李耶若,“砰”地关上门,吹熄所有灯烛,解衣上床,拒绝任何服侍。
过了一会儿,帐子上亮起一些光,移动着——是洗浴完的李耶若拿着一盏小灯来寻床睡觉。
她慢慢地摸索着,找到了被头的所在,把灯交给了侍女,轻轻叫了两声“大汗”。叱罗杜文一声不响,仿佛已经睡着了。
李耶若钻进被窝里,软软的胸脯顶着他的后背,小手轻轻放在他的腰间,柔若无骨。身上洗浴完的清香渐渐弥散。
宫女捧着灯离开,那点光渐渐地远了,屋子里是裹着馨香的黑暗。
李耶若又蹭了几下,见果然不为所动,也只能认了,她也确实爱极了这个男人,轻轻从背上顺着抚到他的肩头,又到他的颈侧,然后脸贴着他的后脑勺亲了亲他的头发。
她一下子发现了不对劲——皇帝的枕头上有些若有若无的潮湿。
“大汗,大汗……”她惊得起身看他的脸。外头有一些微光,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能看见他大睁着眼睛,脸上有纵横交错的亮光——这个如铁一样硬、如鹰一样狠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泪湿枕畔。
李耶若一时都不敢说话了。
而叱罗杜文肩头一动,压抑着打人的冲动,牙缝里咬出凶恶的字儿来:“还不睡觉?!”
李耶若战战地睡下了,双手护着肚子,再不敢碰他。
晨起,平城下起了第一场雪,白皑皑的一片,仿佛把一切往事都掩埋在一片寒冷洁净之中。皇帝拖着长长的玄黑色斗篷,摒绝侍从,一个人缓缓在雪地里走,远望如同一只硕大而孤独的巨鹰。
他在大朝的明堂上抖落掉斗篷上的雪,把斗篷交到身旁总管大宦官的手中,目光凝望着朝下诸人。
太子捧笏奏报道:“禀大汗,尚书省刚刚接到兵部奏报,说燕然山一带四城城门洞开,有整兵秣马之势,重骑兵已然待发。柔然被大雪封住了草原,现在沿着冰封的乌鲁古河和土乌拉河疯狂征兵征马。”
他看见父汗脸上露出久违的志满踌躇的淡笑,眨巴了两下眼睛问道:“儿臣……没有听说父汗派将军出征柔然啊?”
他的皇帝父亲睥睨地对他和所有人笑:“奇袭之兵,岂可告之所有人?”
太子只能称颂皇帝运筹帷幄、深谋远虑,见皇帝亦对这样的马屁不感兴趣,又问道:“不知这次主将是谁?燕然山四城约有十万兵力,若等柔然集结,只怕还略逊一筹。”
皇帝点头说:“若是旗开得胜,我这里自然少不得要去增援。”
他略略踟蹰,深秋柔然大雪,其实不是最适宜出兵打仗的时候,但再一想,若是罗逾那里一切顺利,而就是少些增援,倒也可惜了。他不爱在朝堂上立时拿决策,于是交付下头商议,而自己则回到御书房,对着沙盘,仔细看靺鞨和燕然山几处传来的军报,判断自己的下一步应当怎么走。
翩翩飞翔的信鸽,不仅把消息递到平城,也递到远在扶风的王府里。
紫背的一只“咕咕”叫着,停在王府正院的花房里,鸽子脚上的金属环里塞着一张帛书。杨盼亲手展开帛书,看得双目晶莹。
扶风也在下雪,北地干燥的秋雪已经在地上积起了薄薄的一层。金萱儿见她颊上冻得发红,手指也一根根红通通的,不由劝道:“公主还是进屋子看吧。这才十月底,雪就这么大,等到腊月、正月,三九天的时候,该有多冷啊!”
杨盼倒并不怕冷,但是看着他手书的一个个字,哪怕写得潦草,也觉得甚是珍贵,特别想一个人躲起来慢慢看。她听劝地回到屋子里,又吩咐金萱儿一定要把信鸽养好:“每一只都单独设笼子、标暗记号,扶风王从这里带走的、王蔼从这里带走的、我从建邺带来的,一点都不能混淆。”
这些弥足珍贵的小家伙,在重要的时候传递消息既快又隐蔽,只是放回一只,他那里就少一只,所以信息得来也不容易。
杨盼想起阿蛮的院子里也有好些鸽子,又切切地吩咐跟她一起做坏事更多的可儿:“你再偷偷帮我到阿蛮的院子瞧,鸽子有没有少的,有没有变了样子的,如果有,一定要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