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蔼上来看了一看, 摇摇头说:“我还以为北燕皇帝只对我狠,原来对儿子也是一样狠。”
清荷一脸要哭的模样, 恨恨地瞥了说风凉话的王蔼一眼,然后柔声对罗逾说:“殿下, 刚刚已经撒了止血药粉并冷敷过,现在不流血了,要另上点药才好得快, 就是会有点疼。”
罗逾点点头:“只要好得快,总不至于比挨打还疼。”
他是个坚忍的人,清荷跟了他这一阵子,深有体会。拿了个瓶子,里面散发着药味和酒味,她小心倒了一点药酒在手心里,搓匀后又嘱咐了一声,才小心把掌心按在肩胛上受伤最重的两块皮肉上。
她手掌下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腰背起伏,而皮肤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烛光下如镀了一层薄金一样。
“殿下还行么?”清荷问道。
罗逾回头看她一眼,说:“还撑得住。你跪在脚踏上,够着很辛苦吧,坐床上来。”
清荷知道他的洁癖,倒吃了一惊,不过跪在地上给床上的人上药确实不太方便,她告了罪,还特意期期艾艾说:“奴婢这身衣裤是今儿刚洗澡换过的。”
罗逾仿佛无心去听,随意地点点头,手抠着枕头,等着下一次药酒火辣辣的感觉落到密集着他鳞片般鞭痕的伤背上。
王蔼倒是看得见清荷眼中欲滴不滴的泪水,也看得见她小心翼翼上药,仍弄疼了罗逾后那畏缩愧疚的表情。
长得好就是招女人爱。他挠挠头,心道。
眼见药上完了,王蔼想着总得说点什么让清荷知难而退了——这地方没有多余的榻,他若想挤进来,就只能打地铺了。
紧跟着听见清荷劝慰道:“殿下,您也放宽心,好在伤皮肉不伤筋骨,陛下心里还是多疼着殿下的。不几日殿下还是能骑马的。”
罗逾也缓过来,侧头看着这个美人儿笑道:“我阿爷什么都告诉你啊?”
清荷顿时色变,嘴角抽搐了几下,带着哭颜说:“陛下会告诉奴婢什么?殿下心里什么都明白,所以一直防着我们俩,只不懂我们俩也是苦人儿么?”她掩口欲泣,但还是忍着,匆匆收拾了一应药品,又把茶水倒好在罗逾身边的小案上,然后才又低声说:“奴婢就在外间坐着,殿下哪里不舒服,知会一声,奴婢听见就立刻进来。”
她匆匆而去,还幽怨地瞥了王蔼一眼。
王蔼对罗逾撇撇嘴,又摇摇头:“我看她要渎职了,殿下一张脸,啧啧,真是祸害……”
罗逾没闲心与他斗嘴,低声道:“少来,马上我们分道扬镳,看谁才会是对不起老婆的那个。”
王蔼笑道:“都不会。”声音越来越低:“送你来的人说,你一路上就喃喃地在叫‘阿盼’;而我那时候在平城的天牢里被打得死去活来,也有人告诉我,我一直喊的是‘乌由’——他们先还以为我在用吴侬方言喊‘没有’,还特特往狠了抽。”他摇摇头,但是在笑:“冤孽!”
罗逾笑了笑,看了王蔼那张黝黑的面孔一眼,倒是佩服他:今日三十鞭,侍卫动手还是有数的,不敢伤他太重;可他王蔼受的可是能把人打废了的酷刑——也熬过来了。他疼又疼得厉害,可是又神思困倦,眼睛渐渐就眯上了;少顷又被疼醒,睁眼时,烛火已经被吹熄了,王蔼也不在了,外间传来清荷若有若无的低泣。
再向窗户望去,冰裂纹的窗棂把幽蓝的天空和快落下地平线的银灰色星河分隔成一块一块的。
西北处有一团一团云影。
他想着:柔然冷得早,要下雪了吧?
第一个念头竟不是自己马上偷袭柔然会因天气不好而遭遇些困难,而是:杨盼一直生活在建邺,陡然到了北方,该冷得手足冰凉了吧?却不能把她的小手小脚塞到胸怀里和两腿中间暖一暖了。
疼了两天,皮肉自有神奇的恢复能力,伤口细细的,浅浅的,结了一层痂,不碰到的时候,就只有点痒,而不会疼得彻夜睡不好了。
总躺着也难受,罗逾起身走动,到他寝卧的外间,看见清荷正在忙碌着斫砖茶,鼻尖上带着汗水,眼眶还是红的,挽起的袖子口露出一双皓腕。
她看见罗逾,急忙起身:“殿下起来了?”想上来扶,又想起手上刚刚斫茶弄脏了,尴尬地又把手缩了回来。
罗逾点点头,望望外头正在下雨,说:“这雨绵绵的,不知道要下几天?”
清荷随着望了望外头,说:“天阴沉沉的一点亮光都没有,只怕一时半会儿雨停不了。”
她无声地叹气,突然道:“殿下是这两日就要出行了么?天气这么坏,北边说不定下雪了……”
罗逾目光凉凉地看着她:“你知道啊?”
清荷垂首,好一会儿才说:“奴婢……是知道……”过了片刻又说:“殿下带着奴婢走吧。一路上洗衣烧水,收拾东西,奴婢总比那些粗糙的兵油子强些……”
“你还知道我要和谁走?”罗逾饶有兴趣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大汗命令你跟着我走呢?”
清荷的眼眶里起了一层薄薄的泪花,低头许久不语。
罗逾知道她是父亲派在身边的人,强迫亦无用,只道:“你拿件软和点的斗篷给我披上,我想出去呼吸点新鲜的空气。”
清荷起身净了手,到里头找了一件柔软的兔绒里子的轻软斗篷,小心披在他伤痕累累的肩上,又急忙撑起一把伞,遮着罗逾头顶一片。
罗逾到门外,看着遍地的黄叶铺开成金氍毹一样,在雨中晶亮晶亮的。他深深呼吸了一口饱含水汽的空气,觉得肺里像被洗清了一般舒适。
还在贪恋这舒适的感觉,突然听见清荷轻轻的声音传在耳边:“强求的感情无用,奴婢明白。只要殿下肯知道奴愿意效死,奴婢的心愿也就满足了。”
罗逾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中一点信任和感动都没有,只是泛泛地客气答道:“那谢谢你。”
清荷眼中的泪花又泛上来一层,低头说:“殿下但看就是……只是奴婢是这想法,阿蛮却不是。”
罗逾回头问:“阿蛮是什么想法?”
清荷正欲回答,突然神色一懔,突然矮身跪在泥水里:“大汗!”手里的伞也落到地上,红艳艳的煞是夺目。
罗逾回头,心差点跳到嗓子眼,看看地面的湿泥和落叶,没奈何也要往下跪,却听父亲说:“你身上有伤,就免了见礼吧。”
又吩咐清荷:“起身撑伞。”
叱罗杜文披着一件玄色斗篷,领口露出黑狐的风毛,衬托带着光泽的蜜色肌肤,骨相如刀削一般,但又蒙上天恩赐,每一块棱角都巧夺天工的漂亮,线条流畅得令人称奇,纵使年近四十,也依然当得起“英俊倜傥”的夸赞。
他径直到了屋檐下,挥退为他撑伞的宦官,说:“把王蔼叫进来。”又直接进了屋子里。
就这么往人家家里闯,通报都没有。罗逾虽然生气,但又有什么办法?这是一国之君,扶风王府还是他赐下的,当然视作私物,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清荷朝罗逾一个眼色,意思是:放心,他没听见什么。
罗逾自忖刚刚也没说什么犯忌的话,只能自认倒霉一样,跟着进了屋子。
皇帝上下打量着他,问:“看样子,恢复得还不错?这两天能骑马奔驰么?到燕然山之后,能打仗么?”
连句“疼不疼”都不问。
罗逾也不指望这位皇帝阿爷能有什么温情在,只能跟着他冷冰冰的腔调回复道:“不碰到伤口就不影响动作,等驰驱到与柔然交界的燕然山又是十天功夫,想必就能开弓了。”
皇帝摇摇头:“谁叫你亲自身先士卒的?你是运筹帷幄的人,要用这里——”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后没好气骂了一声:“蠢!”
转眼王蔼到了。他是异国的臣子,且在北燕遭了那么大的罪,见到叱罗杜文本尊,毕竟吃惊,眨着眼睛挓挲着双手,终究还是没有行礼,就直剌剌站在门口。
叱罗杜文倒也不计较礼仪,上下看看王蔼,笑道:“王‘驸马’果然成了王驸马,能把我团团玩弄在掌心的人还真不多,杨寄算一个,你算一个。不过,朕素来佩服好汉,这次还敢回平城,有点胆量。”
王蔼的笑容虽不能叫人如沐春风,但到底在笑,显得满不在乎:“我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当然不怕再死一次。不过我死了,对大汗有害无益,大汗想必也清楚。既然谈,就好好谈,斗气没啥意思,对吧?”
叱罗杜文点头笑道:“极是。虽然我不能信你,不过看在海西郡的份儿,尚可一试。宥连挨打在明,你偷往靺鞨在暗。你看,朕连自己个儿的儿子都舍得了,你可以舍下什么东西作为押金?”
拿儿子使苦肉计,而且比起杨盼当年挨顿手心,这可是实打实的痛揍了。王蔼不敢小觑面前这位老对手,只能指指自己的鼻尖说:“只有我这条命了。”
皇帝摇摇头:“不够。朕明白地告诉你,你或者宥连,任意谁背叛我,广陵公主和乌由公主便没有好结果:杀或不能杀,世界上折磨女人的法子可多得是,管叫杨寄吃了瘪,气死也没法发作。”
皇帝瞥眼瞅瞅变了脸色的儿子,笑得更酣畅:“宥连,你别忘了,你还有个阿娘在我手心里。你但想想自己可能一身分二,回救两个人?”
威胁的话说完了,他收了笑,冷脸道:“当然,互相背叛这一幕也是朕不愿意见到的。朕之所以肯信你们俩,也就是信咱们三个人的利益是一致的——为了海西郡,为了乌由公主……”他看着罗逾,还是笑了:“……为了带着娘亲在封邑过平静的日子。”
他继续吩咐道:“所以,王蔼你听好,你去靺鞨扶植柔然小皇子,是你自己的意思,与朕这里无关,朕一个人都不会给你。你成或败,都自己一力承担。”
王蔼硬邦邦点了点头。
皇帝又转向儿子,凝神看了好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块青铜的虎符:“宥连,这是燕然山周边四城守军的虎符,凭此虎符,十万人马任你驰驱。”
☆、第一五三章
罗逾心脏“怦怦”跳动, 不能不说还是很激动的。十万大军任他驰驱, 若是再能够掌控柔然的四十万重骑兵,就是回攻平城也有成功的机会——不过, 他还没有胆量做这个决定,此刻只是紧握着父亲赐下的虎符,连肩背上的刺痛都不觉察了, 低声道:“是!”
皇帝瞥眼对王蔼说:“你这次来平城悄无声息的, 很好,现在也悄无声息地走,事不宜迟, 就是现在。朕在门口留了人,专程送你出城门,到我大燕的属国——靺鞨。”
王蔼的包袱早就收拾好了,得了皇帝的话, 便拱手道:“好。”转身离去。
皇帝看他走了,才又转身瞧儿子,见他握着虎符还有些怔怔的模样, 突然冁颜一笑:“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罗逾摇摇头,低声说:“父汗的信任, 儿子定不辜负。”
皇帝说:“柔然那么快就知道乌由公主在扶风的消息,所以朕身边的人并不都是守口如瓶的。要出奇兵, 少不得虚张声势才能让你悄无声息地走,只是叫你受苦了。”
他现在才问了一声:“疼死了吧?”
罗逾不知怎么一阵鼻酸,急忙摇头:“不算很疼。现在已经不疼了。”
“宥连……”皇帝说, “此去小心,不要冒进。如果你六弟实在救不出来……就算了吧。我不能为一个儿子,失掉另一个。”
“六弟是父汗的爱子……”罗逾期期艾艾说。
“你更是。”皇帝很快接口,没有半点犹豫。
罗逾完全不敢信,只觉得这一定是皇帝在临行前为他打气,说点让他暖心的话。
皇帝看着他低头忍泪的模样,云淡风轻地说:“你阿娘以前欺骗了我,所以我迁怒在你身上。这些年过去了,那些爱恨……也淡了。”他伸手把儿子的一缕鬓发抿到耳后,端详着浅笑道:“你眉眼真像她。”
叱罗杜文回到平城宫里,自然而然地到毓秀宫。
李耶若正在染指甲,突然觉得门口黑压压的瘆人,抬头一看,皇帝裹着一身玄色暗花斗篷,正高高地耸峙在门口。她像做了坏事一样,把一双手和染指甲用的凤仙花泥藏到了身后。
皇帝淡笑着过去,一把从她身后拿出一碗花泥,看了看叹着气说:“你有时间折腾指甲,怎么不多吃点东西?”
李耶若噘着嘴,摸了摸自己的后腰:“腰都粗得看不出来了……”
皇帝抱着她,坐下来斥道:“腰重要还是孩子重要?”
李耶若撇嘴道:“我阿娘那时候就是生了两个孩子,腰腹上全是肉,阿耶就再不进她的房门了……”
皇帝说:“你阿耶肤浅,只看皮相,我也是么?”
谁知道你是不是?李耶若心道,我可不能拿自己的美貌做赌注!
皇帝好像有点生气,李耶若察言观色,必须自己先放低身段哄他,于是乎娇笑着缠着他:“好了好了,我吃,我吃!”从一旁摆了一圈的果盘里拣了两颗葡萄干,哄人一样做张做智吃掉了。皇帝也只好叹口气,捏捏她的鼻子。
两个人说一会儿闲话,李耶若问:“听说五皇子又惹翻了陛下,挨了顿痛打?”
“哪里是痛打,不过三十鞭子而已。”皇帝看看她,笑着说,“想为他求情?”
“求情也晚了,打都打完了。”李耶若说,“将来我的孩子,大汗可不能这么打呀,我会心疼死的。”
皇帝满不在乎地笑:“这还算严厉么?该当管教时,你可不能拖后腿,总要规矩出一个好人来才行。”
“这还不严厉?”李耶若说,“听说皮开肉绽、一身血淋淋的,没十天半月起不了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