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
这个词,是太久没用在他身上了。他都快忘了要如何去相信。
还好有她。
在他将要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时,四两拨千斤地拉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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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的夜,静得可怕。
明月清冷,也没有风。闻不见枝叶簌簌之声,亦不闻夏夜该有的蝉鸣。
玉戈已在外物熟睡,七娘就着幽微灯火,拥着书卷,小窗上正映出个朦朦胧胧的影。
她凭着记忆,将从前所作的注,一一复写下来。又依着完颜宗廷的藏书,开始作新的品评文章。
七娘也不知,自己为何越发热衷于此事。
这些学问,皆是陈酿教授。似乎每写一个字,七娘都感觉陈酿还在身侧,还能时时提点。
有时她故意出错,但却再也闻不见他“孺子不可教”的叹息声了。
七娘叹了口气,振了振精神,又继续作注。
灯火晃了晃,窗上的身影颇是清瘦,像一竿竹。
七娘忽忆起那夜,她在他书房彻夜作文,正是那篇论鳏寡孤独的文章。
那时,夜色深沉,月色氤氲。他于庭院事茶,窗前是几竿修竹。
她总爱拔他的竹叶,时常被他抓个正着。丫头们还总爱以此事打趣。
但那一刻,他与竹叶一处之时,七娘忽明白了,什么是君子贵竹。
从此,她也不拔他的竹叶,只爱从背后,托着腮看他。看一位谦谦君子,看一位心上之人。
又一声叹息。
一切,都好远啊……
七娘望向窗外。空荡荡的庭院,一切尽是陌生,尽是屈辱。
一时间,又想起人烟无存的谢府,想起熊熊火光的汴京……
不觉,却是在纸上成了一阕《满庭芳》:
王谢名姝,吴门才子,俱当春土秋坟。
几多楼宇,不复旧王孙。
料是丛生野草,也还得,如故新春。
却当少,艳妆婢子,摇倒落花痕。
。
当年残梦里,梅生槛外,杏倚朱门。
竹风下,有人把酒盈樽。
往事不堪回首,零落尽,萧瑟黄昏。
伤心事,从今莫寄,灯下断肠人。
。
书罢搁笔,恍然间,七娘已盈了满眼的泪。
她这个灯下断肠人,一片相思,又何处堪寄呢!
酿哥哥,你能听见蓼蓼在唤你么?
………………………………………………
“蓼蓼!”
陈酿猛地惊醒,背脊一身冷汗。
他闭上眼,将头埋进手掌。又是这样的梦!七娘一点一点消失在他眼前,似幻似烟,越是用力,越是抓不住。
惊惶、焦虑、不安,深深将陈酿围困,教他自拔不能。
床头放着摊开的藕粉桂花糕。
陈酿忙捻了一块含在嘴里,方才稍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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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满庭芳》是我写得还比较满意的一首长调~~乃们觉得呢~~~反正我是词比诗渣,词里又是长调最渣~哈哈哈~~~
☆、第一百七十一章 内家娇1
眼看天已入秋,临安城中芙蓉尽开。粉白交映,娇娇恰恰,自有一番动人姿态。
前夜才下过雨,窗前的芙蓉还挂着露珠。
秦榛托腮坐在窗前,一面阅文,一面吃着店家送来的藕粉桂花糕。
秦棣自门外经过,看了两眼,渐渐顿住脚步。
只见她微微低头,眉眼带着层浅浅的笑,那是属于女子的温柔与恬静。
他不忍扰她,竟在窗外呆立许久。
时有风过,秦棣只觉额间冰凉凉的。抬手一拂,原是风吹下芙蓉花上的露珠。
他低头笑了笑,向窗内打趣道:
“阿榛,且用功呢?”
秦榛闻声抬头,又向他招了招手:
“二哥快来看!”
秦棣也不进去,只趴在窗前,朝里边探头。
案前书页上的字密密麻麻,还沾了些藕粉桂花糕的残渣。
这孩子!
秦棣摇摇头,没办法地笑了笑。
他细细看来,却是一愣。这篇文章太熟悉了!读书人谁不知道?这不正是当年太学生们于宣德门前请愿,呈上的《六贼论》么!那时可是名冠汴京啊!
文章针砭时弊,酣畅淋漓,至今还为人津津乐道。
其文作者,正是陈酿。
秦棣方道:
“陈参军的大作,自然是好。”
秦榛面上泛起一个笑,又看了眼藕粉桂花糕,道:
“是上回见过的陈参军?”
她忆起夏日时,王绍玉在断桥闹事,闹的正是陈酿!
秦棣看她一眼,敷衍地点点头。
秦榛又道:
“玉树临风,颇有傲骨,确是该出自如此君子之手。最要紧的,此文章有天下大义。”
秦棣微蹙了一下眉。妹妹眼中的神情,分明是仰慕!
他斥道:
“小娘子家的,打听这些作甚?”
秦榛咬了一小口藕粉桂花糕:
“二哥不知,我与陈参军有缘呢!”
“胡说什么呢!”他眉头紧锁,有缘也是孽缘!
他又补了句:
“三郎与他结着怨,你莫添乱!”
秦榛撇撇嘴:
“那回本是王三哥鲁莽,关陈参军甚么事!”
呵呵!
秦棣冷笑一声。
秦榛又道:
“不过,他们究竟所为何事?看着也不像是深仇大恨,怎就当街闹起来?”
“还不是因着陈参军的夫人!”秦棣脱口而出,加重了“夫人”二字。
“他已成亲了?”秦榛惊道,转而垂下眸子。
秦棣认真地点点头。
不经意间,他一把抓过秦榛的书册,只道:
“别看了!成日里,也不知脑子里装的是甚么!”
说罢,他也不顾秦榛阻止,竟趋步而去。那一走,袍服带风,衣摆都沾着些火药气。
“二哥!二哥!阿榛的书!”秦榛唤了几句,见他不应,只狠狠跺了几脚,高喊,“秦棣!你莫名其妙!”
丫头见她发火,忙战战兢兢地进来。
“小娘子,消消气。”她递上新茶,“有什么话,只同二郎君好好说就是了。”
秦榛哼道:
“我的书惹着他了?大白日里发疯!”
丫头看一眼窗外,摇摇头。这兄妹二人瞧着感情极好,却也难免有闹脾气的时候。她早习以为常了。
丫头笑了笑,方道:
“对了,前些日子,小娘子要我打听和咱们抢藕粉桂花糕之人……”
话音未落,秦榛忙接道:
“果是陈参军,对不对?”
丫头点点头:
“这个陈参军,归在韩世忠将军麾下。从前在黄天荡阻截金人有功,陛下还封赏过一回呢!”
秦榛点头,果是位人物!
丫头旋即又掩面笑起来:
“这般大才子,想是各府都盯着呢!今日便见张婶子与杜婆婆上门!不过啊,咱们小娘子与他皆爱吃藕粉桂花糕,想来更有缘些。”
张婶子与杜婆婆皆是临安有名的媒人,专为朱门贵府说亲。
“呸!莫胡言!”秦榛瞥了丫头一眼,“这些三姑六婆,也真敢去!人家有夫人呢!”
丫头一愣。
她反应一阵,方道:
“小娘子说谢夫人?说来也可怜,那回黄天荡之战,听闻是新婚之夜葬身火海的。大半年了,陈参军也够可怜的!”
丫头一面说,还一面叹气。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是最易为此感伤。
秦榛听罢,也垂头丧气的。
她统共见过陈酿两回。头一回,是在点心铺子门口,他匆匆一个背影。第二回,便是断桥之上,他与王绍玉争执之时。
每回见着,都觉他带着股若有若无的落寞。那时秦榛还奇怪,原来,是为着他夫人新丧。
秦榛叹了口气:
“那些媒婆也太没良心了!妻子亡故,人家指不定怎样伤心呢!还恬不知耻地去说亲,果然三姑六婆没一个好东西!”
“小娘子发恁大脾气作甚?”丫头安抚道。
秦榛一愣。
自己是在发脾气?
………………………………………………
陈酿的屋前,植了株银杏。便似从前谢府之中,七娘的闺阁。
二人曾一同将银杏叶压成书笺,于上题诗。
如今窗前的银杏金灿灿的,他却在回不到那些金灿灿的年光了。
他负手立在银杏下,思绪飘得很远。
“陈先生!”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原是史雄。
陈酿蹙了蹙眉,并不言语。
史雄面带焦虑,至他跟前,急得来回走。
“陈先生,听闻你今日将张婶子与杜婆婆都拒之门外了?”
史雄挠挠头,又道:
“你这是得罪人啊!这等傲慢,日后谁还敢与你说亲?”
陈酿面上拂过一丝不悦:
“我有妻子。”
史雄无奈地摇摇头:
“可她不是已经……”
“我有妻子。”
陈酿再一次强调。
即使七娘不再了,她依旧是他唯一的妻子。
史雄一时语塞。
他默了半晌,有叹道:
“我虽唤你先生,却虚长你几岁。在心里,是将你与谢七娘子当做自己兄弟妹子的。自谢七娘子投湖,你日日消沉,哥哥我也是看在眼里的。但……”
史雄哽咽。
他又道:
“兄弟,你总不能一辈子如此啊!”
“我能。”
陈酿冷言道。
他能等,等到七娘回来。
若她真不在了……待垂垂老矣,他去那头寻她……
总是有相逢的一日,不是么?
面对他的固执,史雄越发无奈:
“若谢七娘子泉下有知,见你如此,亦不能安心吧?”
陈酿不语。
既不安心,为何舍得离他而去?
他缓缓叹出一口气:
“史大哥,我知你的好心。但此生早已所托有人,再论亲事,是误了旁人,亦是误了自己。你莫再费心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内家娇2
读书人固执起来,道理一大堆,真是劝也无从劝!
史雄蹙眉看向陈酿。一向恣意洒脱的他,还从未这般懊恼过。
说来,陈酿与七娘之事,他也是一路看过来的。从师徒成了夫妻,一桩桩一件件,史雄一清二楚。
但正因如此,他才怕陈酿越陷越深。
纵然七娘葬身江河,可日子也还要过,军情也还要处理。陈酿这副样子,史雄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兄弟,”史雄感慨道,“你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我也佩服!但今后的路还长,你步步高升,若一直不娶妻,外边又怎样说呢?你们做文官的,不就是怕个人言可畏么?”
人言可畏,往大了说,便是民心所向!
大宋为礼仪之邦,一位让民众议论婚姻之事的官员,总是不大体面。
陈酿一副不惊之态,只道:
“笑骂由人笑骂,我行我素而已。”
这句话,他也曾对七娘讲过。
人生在世,俯仰天地间,只坦然相对,问心无愧便是。
史雄摇摇头:
“你要做君子,可朝上难免有小人。纵然不议亲事,总不至连门也不让人家进!”
他看了陈酿一眼,又道:
“张婶子与杜婆婆,在临安城也是有极大体面的。”
话及此处,史雄的五官皱在一起。他脑中已然出现那二位媒婆私下编排人的画面。
闲来无事的贵府夫人聚在一处,一面嗑瓜子,一面嚼舌根,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见史雄的焦虑模样,陈酿忽笑起来:
“史大哥,我都不担心,你却焦甚?”
史雄瞥他一眼,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思罢,他又暗自“呸”了一声。这是什么鬼类比!
史雄又道:
“不是我焦!黄天荡之事你忘了?金人为何会逃脱,岳将军为何被中途召回?君侧浑浊,如你这般的,本就寥寥无几。又何必为着婚事,给奸佞留把柄呢?”
史雄自是一心报国,也是真心为陈酿的仕途堪忧!
陈酿却道:
“君子坦荡荡,岂是几句流言能左右的?”
说罢,他摇头笑笑,只负手而去。
人言可畏,奸佞当道,陈酿又如何不知呢?
但他已负过她一回,不论她在或不在,他都不能再负她了!此是君子之道,亦是为夫之道。
更是,从心之道。
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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