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掉脑袋的信,二人都为此悬着心,但谁也不说什么。她们相护给了个眼神,便匆匆告别。
此时的七娘尚不知晓,这是她最后一回入宫。
亦是最后一回,见到朱凤英。
☆、第一百七十六章 过秦楼3
四更的天,夜色深沉,四下无半个人影,九王府中的小院大门紧闭。
天空泛起青黑色,偶有几只寒鸦飞过,叫声凄凉,又阴森。
一把黄铜大锁落在门上。
噌!
锁得严严实实。
………………………………………………
马蹄咯噔咯噔地响,拖着一辆小车,在草原上慢悠悠地行。
草原的月又圆又大,照向空荡荡的世界,蓦地添了一份悲悯。
四下了无人烟,只立着个高挑清瘦的身影。一身深红袍褂搭在身上,宽大松垮,似鬼魅一般。
马车渐行渐缓,在那人身侧停下。
车上行下一高大男子,裹着风帽。隐约见着轮廓,却看不清面貌。
他站定,含笑道:
“秦大人,别来无恙。”
秦桧整了整深红的袍卦,行个揖礼:
“九王爷辛苦。”
大深夜到这荒芜的草原来,确是辛苦。但有的事,为掩人耳目,只得不辞辛劳。
完颜宗廷摊开手,秦桧将一封信件恭敬递上。
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多余的话。
就此别过。
完颜宗廷转身上了马车,缓缓朝原路返回。
他摩挲着手中的信件,神色黯淡。其上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朱凤英求秦桧带的信,却是七娘的笔迹,这未免太蹊跷了!
他将书信内容一一看过,亦试过藏头藏尾之法,倒没觉出甚么不妥之处。
只是那字迹……
一旦传至宋地,关于她投湖而亡的谣言,便不攻自破了!
她是要陈酿知道!
到底,她还是想着逃。
完颜宗廷紧蹙眉头,将信握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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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发亮,七娘缓缓睁开眼,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事实上,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好。
心中悬着事,是寝食难安的。
但想着陈酿收到信的一霎那,她又怀揣着兴奋。他会哭么?会心潮澎湃,又暗自感伤么?
当然,如果他还在人世的话。
这样的想法有些可怕,七娘甩甩头。
他定然活着!
自己漂泊千里,沦落至此,不是依然苟活着么?酿哥哥,定要等蓼蓼回家啊!
七娘叹了口气,眼中渗出几滴泪。
“侧妃,该起身洗漱了。”只闻得玉戈的声音。
七娘缓缓心绪,又将神情整理一番,自掀开帘子。
她谨慎地扫了一眼。大抵是因着心虚,她今日一举一动都颇为小心。
这屋子,似乎比前日更冷清些。
从前起身时,总能闻着院外的喧闹,今日倒安静。
七娘蹙了蹙眉,心下半分生疑。
玉戈的神情也有些不对。
平日里,她总是笑脸相迎,话也多,自起身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七娘总嫌她聒噪。
怎么此时,却变得安静又谨慎?
七娘暗自思索,只由她伺候梳洗,面上强压着不露分毫。
铜镜之中,还是同样的脸,精致又娇贵。
七娘却蓦地怔了怔。
她心头满是翻江倒海的情绪,面上却异常平静。从何时起,她谢七娘也学会表里不一了?
七娘心下一声自嘲。
从前有人相护,不论酿哥哥、三郎,或是族中,她尽可以任性而为。而此刻,能护着她的,唯有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只觉肩头压了分沉甸甸的重量。
七娘不知自己能否承受得住,但她必须担着!
她默了半晌,向玉戈道:
“都这时候了,王爷怎的还不来?”
平日里,完颜宗廷早等着她起身,继而一同用早饭。
玉戈梳头的手顿了顿,赔笑道:
“想来是今日事忙,朝上去了。”
“想来?”七娘看着镜中的玉戈。
完颜宗廷自然有忙的时候,但定会派人来说一声。这句“想来”,显然别有深意。
七娘心头暗道不好。
完颜宗廷行事十分谨慎,颇有条理,他不派人来说,绝非忘了!定然出了事!
但至于出了何事,她此刻尚且不知。
她心头莫名揪紧:
“你快些替我梳妆,过会子我寻王爷有事。”
玉戈一把握紧木梳,一动不动:
“侧……侧妃,还是等王爷回来吧!你才起,用过饭歇息一阵也是好的。”
“你在阻止我出门?”七娘转头逼视她。
如此直接,玉戈一瞬慌了神。
她连连摆手:
“不敢不敢。秋来天寒,侧妃还吃着药呢!总是安心静养的好。”
七娘冷眼看着她。
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要出去!”七娘噌地起身。
玉戈踉踉跄跄地跟上,神色焦急:
“侧妃留步!侧妃留步啊!”
出得房门,七娘却猛地顿住。
院中空荡荡的,零星几个婢子穿行,冷冷清清,全然不似平日的热闹!
她的心一瞬提到嗓子眼,跨过门槛,便朝大门直去。
哐!
七娘一掌推向大门。
大门紧闭,纹丝不动!
她一把抓上把手,不甘心地又推了几下。
纹丝不动!
身后的玉戈神情尴尬,手足无措地立着。她想要劝导一番,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七娘的手渐渐耷拉下来,身子无力地倚着漆红的门。
“我要见他。”她声音很轻,却掷地有声。
“侧妃,”玉戈道,“王爷说,让你别急,他会来见你的。”
“好。”
七娘淡然一句,只默然回房,平静地似什么也没发生。
她回到案前,将自己连日来作的文章、作的注,一一校对。有的藏在书页里,有的藏在软枕被褥下。
伺候许久,玉戈从不知她还有这样多的文章、诗赋,还读了那样多的书。
一时惊得下巴都掉了!
七娘却不以为意,只安静作文。
既困于此处,总不能白白虚度。这些时光都是自己的,这分自由,旁人夺不走。
当然,她的时光里,还有陈酿。
七娘看向一篇文章,是自己凭记忆复写的《老顽固论》。陈酿的框架,七娘的执笔。
通篇读来,口齿生香,她泛起个浅浅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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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宗廷在小院门外立了足有一整日。
他以为她会哭闹,至少,总该发发脾气。
但没有。
小院安静得很,与往常无异。除了门上一把硕大的铜锁。
四下枝叶已枯,暗影横斜,颇有些阴森。侍卫排排直立,不苟言笑。
从今晨起,已无人再靠近这座小院了。往日的欢声笑语霎时不闻,冷冷清清,似座冷宫一般。
完颜宗廷一时恍然。
如此变故,里边的人倒清闲坦然,不吵不闹。
反倒是他,为何莫名地烦躁?
☆、第一百七十七章 过秦楼4
小院的门再次打开时,已是月上柳梢头。
完颜宗廷一身月白袍服,步入内室。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映衬着挺拔身姿,越发俊秀。
屋中很安静。
或者是,是死寂。
七娘伏在案头作文,玉戈早已被完颜宗廷打发出去。
他望着她,默了一阵。如此娴静文雅,是否只有对着那些文章,她才会如此?
完颜宗廷脚步很轻,在案前顿住。
他随手去过一页笺纸,细读一回:
“好文章。”
他语气很轻,像是说家常话。
“过奖。”七娘不紧不慢地应声,客气又不失礼数。
他放下笺纸,凝视她:
“从不知,侧妃有如此雅好,诗词歌赋,倒是精通。”
七娘也不抬头,兀自提笔书写,又道:
“仰仗吾师大才,学得皮毛,不及先生之万一。”
完颜宗廷乍一声冷笑。
笑声清冷,正似秋夜的月光,疑是霜雪。
“你一直都记得吧?”完颜宗廷道,语气亦清冷。
这话无头无尾,旁人自是不懂,但七娘明白。
她又写下一行字,道:
“你一直都知晓我记得吧?”
自打院门落锁,七娘已猜出七八分。
完颜宗廷笑了笑。心思单纯如谢七娘,也有如此敏锐的时候么?
七娘见他不语,遂抬起眼:
“为何今日不想装了?”
七娘如今已在他股掌之间。她不懂,他为何成日装出深情款款,相敬如宾。他为何要自欺欺人?
“装不下去了。”他言语间充满了真诚,像个委屈的老实人。
七娘握笔的手紧了紧。
果然出了事!只有出事,才会装不下去。
七娘祈祷,今日的囚禁,是因着自己露出恢复记忆的破绽,惹恼了他。
千万别是那件事。
她更怕的事!
七娘一连串小动作,虽不易察觉,可敏锐如完颜宗廷,早已俱收眼底。
况且,他一直凝视着她,半分未曾挪开。
“你有许多要问的吧?”他问。
“没有。”她应声。
完颜宗廷却似不闻,接着道:
“比如,我为何装不下去?我关着你,是否为了要挟朱妃?”
七娘身子一僵,笔管握得更紧。
他勾起一个笑:
“告诉你,是的。”
她心头猛然一沉。表姐的处境,岂非更加危险?
完颜宗廷又道:
“至于我为何装不下去……”
话音未落,他自袖中抽出一封信,一把向七娘面上砸去。
七娘一怔,笔下落得墨点无数。
心一瞬提到嗓子眼,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瞳孔长大,直直看着信笺。其上字迹,七娘再熟悉不过。
最害怕的事,果然发生了!
七娘深吸一口气,将信笺收好,道:
“秦桧是你的人?”
平淡的语气中,带着几分颤抖。
完颜宗廷摇摇头。
金国局势千变万化,秦桧那般谨慎狡猾,又岂会在尘埃未定之时为他所用呢?
他道:
“他有求于我,这是个顺水人情。”
七娘蹙眉,面上再难掩焦虑。
她正待开口问,话至嘴边,却又生生咽回。
完颜宗廷打趣地一笑:
“想问他求我什么?”
他顿了顿:
“看来是学聪明了,知我不会讲,故而不问。”
七娘语塞,只别过头去,将文章整理一番。
这样的骄纵,在完颜宗廷眼里倒别有一番可爱。
“其实,”他语气忽而变得温柔,“你如今已是我的侧妃,往宋地传信,是要寻谁?等着他来救你?你如此行事,知不知我很难过?”
寻的是谁,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我不是你的侧妃。”她言语似冰。
完颜宗廷眸子一沉,上身忽越过书案,脸凑过来:
“袅袅,你可以是。”
七娘神情木然,带了分傲气,直往后仰。
她道:
“我如今人在屋檐下,敬你一声‘王爷’,但王爷还请自重。”
“自重?”他低头笑起来,“在我自己的妃子面前,我要什么自重?袅袅,你太强人所难了!”
他又靠近一分。
七娘一瞬抓紧桌角,额间已渗出冷汗,却面不改色。
她绷着一张脸:
“请唤我陈夫人。”
她与酿哥哥已行过婚礼,是当得起这一句的。
完颜宗廷蓦地僵住。
他垂下眸子,缓缓立起身,整了整袍服。
“你死了这条心。”他道。
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冰冷,像冬日结冰的枯枝。
完颜宗廷又转头看向七娘,道:
“我会好吃好喝地伺候你,给你王妃的待遇,你要看书作文都随你。但你一日不死心,便一日莫出这座院子。”
他顿了半刻,又道:
“你提议的称呼,我永远不会唤,也不会有人唤。还有,你这辈子都别想见陈酿!”
说罢,他衣袖一挥,扬长而去。
那个背影压抑着愤怒,又染着股落寞。
院门的铜锁再次落下,无人敢靠近。四周暗压压的,也无半个人影。风一过,枯枝簌簌地响,阴森又渗人。
见完颜宗廷完全出去,七娘脚一软,跌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