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知道,以七娘的性子,就算收网,也不一定能让这条鱼乖乖听话。
完颜宗廷定然极不痛快。
故而,她这些时日并未露面。谢菱是依附于狼的狈,总没必要时时往枪口上撞,对自己也无甚好处!
她伏在绣绷上,刺过一针一线,好似身在室外一般悠闲。
“王妃!”金戈笑着进来,“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谢菱笑了笑,并不在意。
金戈迎上来,接着道:
“你都不知道,昨夜王爷在小院发火了!众人都见着呢,王爷怒气冲冲地出来!”
谢菱又笑了两声。
能将完颜宗廷气成这般的,似乎也只有七姐姐。
“你想说什么?”谢菱又刺下一针。
金戈看一眼绣绷,撇撇嘴:
“王妃还有心思摆弄丝线!趁着小院那位不识抬举,王妃也该与王爷和好如初啊!”
谢菱摇摇头:
“我与王爷何时闹过?”
“王妃,”金戈劝道,“连日来,他不见你,你不见他的,这不是别扭是什么?我也知道,王妃不屑与小院那位争,怄着气呢!可王妃到底是王爷的正妻,总不能一直僵下去吧?气也怄过了,莫叫小院那位得了便宜啊!”
谢菱打量她一眼,笑道:
“小小年纪,竟想得如此多!这可不好。”
心机深沉的女子,总是不招人喜爱的。从前在谢府,她倒宁愿做个无忧无虑的傻子!
但谁给她机会呢?
母家卑贱,生母愚蠢,她自己不算,就无人替她算了!
又不似七姐姐,有父母兄弟护着!
不过,尊贵的七姐姐,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从前,谢菱总怨上天不公。可现下看来,上天还是很公证的。
她又笑了笑,指着绣绷的纹样问:
“金戈,这个绣样如何?”
金戈倾身瞧去,眼睛都亮了:
“是鸳鸯!王妃,是送给王爷的吧!王爷见了您的绣工,定会冰释前嫌的。”
话音未落,谢菱打断道:
“是送给乌林侧妃。”
金戈一愣。
不送王爷也就罢了!怎的送给那个贱人!
鸳鸯的寓意,金戈虽是金人,也知晓的。是要祝王爷与那贱人成双成对么?
王妃也太大度了吧!
大度得令人着急!
金戈不情不愿地跟着谢菱来到小院,却被谢菱留在院门口。
这一回,完颜宗廷并没有下令防着谢菱。
七娘已然恢复记忆,又防什么呢?
小院比往日更安静。
七娘每日读书作文,实在不需太多人伺候。侍女们或是偷懒,或是打眠,总不大尽心也就是了。
冷冷清清的庭院,俱是深秋以来的枯枝落叶,瞧来有些凄凉。
谢菱捧着绣了鸳鸯的锦缎,轻叩一下门。
“七姐姐,”她道,“菱儿能进么?”
七姐姐。
七娘许久未曾听到这个称呼了。
她怔了怔,一时鼻尖酸涩。
“等你许久了。”七娘道。
谢菱推门而入,便似从前在闺阁一般,捧着锦缎,笑嘻嘻地凑到她跟前。
“七姐姐!”她又唤了声,“别来无恙啊!”
七娘垂眸笑了笑。
她从何处看出她无恙了呢?故国不存,故人不存,不皆是拜他们所赐么!
谢菱亦笑笑:
“姐姐别多心,不过是寻常寒暄。”
哦,原来是假客气。叫自己不要多心,将那声“七姐姐”当真。
七娘遂道:
“菱儿也莫多心。”
谢菱愣了愣,抬眼看向她。
七姐姐,果然与从前不同了。
谢菱递上锦缎,笑道:
“不知七姐姐成亲,补了份薄礼,还请姐姐不要嫌弃。”
成亲?
真当她是金人九王府的侧妃么?
七娘转身落座,并不伸手接。
谢菱掩面一笑:
“姐姐如今真爱多心。这匹鸳鸯缎子,是贺七姐姐与陈姐夫新婚啊!”
七娘一怔,旋即笑道:
“多谢你挂念,我收下了。”
她抬头凝视谢菱。看来,这份力是借对了。
“我有一事,想请菱儿帮忙。”七娘忽直言。
已说开了,便不必再遮遮掩掩。
“七姐姐爽快,且说吧。”谢菱道。
“我要归宋。”
谢菱闻言,却并不惊讶。她的归宋之心,谁不知道?只是她一人做不到罢了。
“好。”谢菱道,“不过,姐姐拿什么谢我呢?”
谢菱笑眯眯地望着七娘,好似寻常闺阁间的打趣。
☆、第一百八十二章 归国谣1
“我归宋,难道不是最好的谢礼?”七娘看着她。
谢菱笑笑不语。
七娘接着道:
“你们当初留下我,不就是为了要挟朱凤英么?”
朱凤英?而不是称“表姐”?
谢菱愣了半刻,旋即了然。
想来,完颜宗廷将《告天下书》给她看过,她为此生气。表姐,也就不再是表姐了。
从前朱妃与七娘不和是假,是在谢菱与完颜宗廷面前做戏。
但此番,是朱妃自己发的《告天下书》,那便怪不得七娘真决裂了!
七娘见着谢菱的表情,暗自松了口气。
有些秘密,姊妹二人谨守着,是不能教旁人知晓的。
七娘又道:
“不过,她如今投靠你们金贼。你觉得,我对她而言,还是威胁么?”
谢菱摇摇头:
“姊妹之间,说什么威胁不威胁的话?”
这是默认了七娘之言。
“故而,我若留下,就变成了你的威胁。”七娘笑道。
谢菱背脊一僵,双手藏在袖中,紧紧攒起。
七娘看她一眼,道:
“你也知道,我如今威胁不到你,只是因着我不想。”
她不想成为完颜宗廷的侧妃,不想做一个叛国之人。
可有朝一日,她若想呢?
完颜宗廷的态度,谢菱是看在眼里的,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倒向她。
到那时,谢菱又该如何自处呢?
谢菱紧闭着唇,默然不语。
七娘笑了笑,见着谢菱的模样,她更加成竹在胸。
她道:
“我是真的不想。故而,助我归宋。我做我的陈夫人,你做你的九王妃。从此天各一方,再无瓜葛。”
寥寥几句,七娘将自己的意图,谢菱的别无选择,说得明明白白。
谢菱一惊。
这还是从前那个少年不识愁滋味,一心只想着吃喝玩乐的谢七娘么?
果然,这几年世事变迁,谁都不是谁了!
她整了整神情,道:
“看样子,七姐姐的思虑很周全。已有计划了吧?”
七娘含笑点头:
“想要暗地逃出去,是不能够了。”
此处天罗地网,便是侥幸逃出,城门口还俱是完颜宗廷的人呢!
“七姐姐越发明白了。”谢菱笑道。
“故而,”七娘道,“我要正大光明地归宋。”
正大光明?
谢菱猛然惊愕!
她疯了么?
果然还是那个异想天开,不知世事的谢七娘啊!
谢菱这副模样本也是意料之中,七娘遂道:
“我如今身陷此处,许多事不方便做。你要帮我。”
谢菱眼中难掩谨慎。
这一回,她不敢轻易应答了。
她道:
“其实,不愿七姐姐在此处,有许多法子。不是非要助姐姐归宋的。”
比如,让一个人彻底消失。
七娘垂头一笑:
“你做不到,也不敢。”
完颜宗廷敢放她进来,就做好了不让她乱来的准备。故而她做不到。
况且,一旦七娘命丧于此,她根本无法脱身。这便是所谓“不敢”。
谢菱轻笑一声。
她也有被七娘牵制住的一日啊!
偏偏此时,七娘一无所有;而自己,却是高高在上的王妃。
真是讽刺!
终究,还是比不过她。
谢菱深知,当你比不过又干不掉时,最好的法子,便是避而远之。没了对比,方能各自安稳。
她遂道:
“姐姐且说吧,菱儿帮你。”
………………………………………………
一大清早,临安城中便乱哄哄的。
卖馒头的小哥开了一屉新出炉的馒头,白蒙蒙的香气直往上窜。
小哥很是满意,高喊:
“新出锅的……”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人影匆匆闪过。
他愣了一瞬,又蹙眉,对这个打断他叫卖的人很是不满。
刚要张口,眼前又一个人影奔过。
两个、三个、一群……
他挠挠头,定睛看了,才知所有人皆往城门的方向涌去。
小哥一把盖上盖子,朝旁边卖米糕的中年男子道:
“大叔,前边有热闹?”
谁知,中年男子已收拾起摊铺。
他手忙脚乱的,一面道:
“不说了不说了,我也要去看!”
说罢便拔腿要跑。
小哥一把拦住:
“究竟何事啊?”
“这都不知?”中年男子道,“秦大人归国了!”
秦大人?
那位忠心护主的秦桧!
小哥一时热血沸腾,连铺子也来不及收,便忙赶着跟上人群。
临安城门虽大,却早已被民众围得水泄不通。众人一排挤着一排,一个挨着一个,皆伸长了脖子,要看传言中的大忠臣。
“也不知是怎样的风姿?”
“在金贼那处这么些年,好不容易逃回,可见思国心切啊!”
“来了来了!看那马车!”
……
民众议论之声此起彼伏,见着马车,方才安静。
但秦桧并未坐在马车之中。
他身骑一匹高头大马,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身姿清瘦却笔直。他看上去受尽折磨,却又刚正不阿。
秦棣骑马跟在后边。
天未亮时,他便带着秦榛出城迎接。由于太过激动,眼下还止不住笑。
“二哥!”秦榛掀开车帘一角,悄声唤。原来车中是她。
秦棣一面遮挡一面道:
“快放下!早知便不带你出来了!”
此刻家人团聚,秦榛心情大好,自然不与秦棣计较。
她笑道:
“你看,百姓们夹道欢迎呢!这样的场面,阿榛还是头一回见!”
秦棣亦笑起来。
谁不是呢!除了上元节,陛下于宣德门赐酒,哪还有如此的场面?
见着秦桧一行人入城,百姓又开始欢呼!
“秦大人受累了!”
“金贼可有为难?”
“秦大人要带着咱们打过去啊!”
……
百姓们激动,秦棣亦听得热血沸腾。
“大哥,”他凑上前,神情骄傲又笃定,“弟弟日后跟你一起杀金贼,光复国土!”
秦桧看他一眼,温和笑笑:
“你小子,毛还没长齐!且先认真念书,考个状元给大哥看!”
不待秦棣说话,马车中的秦榛忽探出头。
她唤道:
“大哥,别指望二哥考状元了!他念书偷懒,阿榛回家一一同你说。”
秦棣瞪了她一眼。
秦桧笑道:
“你们两个小家伙别急,回家后,我要一一问功课的。”
此话既出,秦棣与秦榛互吐了一下舌头,秦榛又缩回马车中。
………………………………………………
“呸!沽名钓誉!咱们凯旋时也不见这样的大的阵仗!”史雄怒道,“他姓秦的不过是在金贼那处待了几年,一朝逃回,还成英雄了?真有本事,怎不将金主的头提回来!”
他与陈酿立在城门之上,俯视眼前的一切。
民众的热情,还真是很容易被挑动啊!
陈酿深吸一口气。
据朱凤英《告天下书》解得,金国的许多事,秦桧在其间是不清不楚的。
这样一个人,骤然归宋。
只怕,也不是眼见的这般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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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归国谣2
“史大哥,”陈酿警惕道,“这样的牢骚,别胡乱发。”
史雄朝秦桧的队伍瞪了一眼,愤然道:
“胡乱?咱们抛头颅洒热血,不及他几句漂亮话来得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