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酿摇摇头,朝城楼下行去。
史雄紧赶着跟上,道:
“兄弟,别怨做哥哥的小心眼。金国虎狼之师,咱们也不是没有见识过!从前被俘北上之人都怎样了?怎么偏偏他能安稳地过几年?”
史雄四下看看,又压低了声音:
“怎么偏偏,他安然无恙地逃了回来?其间道理,果真没有一二分蹊跷?”
陈酿顿住脚步,看向史雄。
他出身行伍,本不善朝堂权衡。但今日史雄能说出这番话,那么朝上之人,亦能想到!
至于皇帝,睥睨天下,自然心中明白。
既明白,还给秦桧如此高的礼遇,不得不叫人心下发颤!
城楼之下,民众的热情高涨,直要将城楼掀翻。
陈酿一时沉吟。
民众的热情,多是有人鼓吹。能鼓吹成这样的,除了皇帝授意,再没别的可能。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或者说,皇帝与秦桧之间,还有更深的秘密?
“兄弟?”史雄拿手肘怼陈酿,“发什么愣?”
陈酿微怔,这才回神。
他笑了笑:
“没事。”
“你也觉着蹊跷,对不对?”史雄急于得到认同。
“没有。”
陈酿说罢,便下了城楼。
蹊跷是蹊跷,但为何蹊跷,真正蹊跷的又是何处?陈酿眼下还想不明白。
史雄向来一根经,还是少与他说几句,对他也好。
史雄挠挠头,有些不服:
“怎会不蹊跷呢?这……分明很蹊跷啊!”
他想要说服陈酿,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对了!”陈酿打断他的思绪,“上回与韩将军去了封信,想来他有许多话要问,午后咱们上将军府一趟吧。”
那封信,自然是将朱凤英《告天下书》中言及的军情细细说了。
至于消息来源,陈酿还不能说。
此事太要紧了,一旦泄露,只怕七娘与朱凤英都会陷入更深的危险。
陈酿在心底憋了一口气,那是他的不安。
从城楼望去,太阳已升起。光辉温柔地洒下,照得临安城暖洋洋的。
瑟瑟深秋,难得这样的好天气。
人群渐渐散开,街市买卖往来又恢复如常。
陈酿暗自轻叹。
蓼蓼,你在金地还好么?也能见着来往的人群么?
也会,在人来人往时,想起酿哥哥么?
一时鼻尖一酸,眼圈有些红。
史雄又怼他一下:
“怎的又愣住了?”
陈酿深吸一口气,道:
“只是想起,今日有一件正事未做。”
“何事?”史雄好奇。
“买藕粉桂花糕。”
………………………………………………
秦府的丫头小子排排站开,皆等着迎接秦桧。
方至家中,早没了街市上端着的架子。兄妹三人携手而入,说笑不停,直像春日树梢的鸟儿。
秦榛至内院,一把揭了帷帽丢在秦棣怀里。
“大哥,”她大笑道,“阿榛学会了做菜,过会子做给你吃?”
秦桧含笑点头。
秦棣负手行在身侧,只笑道:
“大哥你敢吃啊?快别听她的!上回给我吃,大哥险些见不着我了!”
秦桧一愣,问道:
“怎么?”
秦棣看着秦榛憋笑:
“被她毒死了呗!”
话音刚落,兄弟二人皆哈哈大笑起来。秦榛的厨艺,二人实在不敢恭维。
秦榛一脸不服,叉腰拦住二人的去路。
她高撅着唇,只道:
“从前二哥欺负我,本想着等大哥回来做主。谁知大哥却助纣为虐!”
秦桧望着她,宠溺地笑了笑,像个慈爱的父亲。
他摸摸秦榛的头,道:
“看来,是时候找个人给你撑腰了!”
秦榛睁着一双大眼睛,不明所以。
但秦棣却明白。
找个人撑腰?找个夫君吧!
秦棣一瞬沉了脸,道:
“大哥才归家,少操些心,好生歇一回是正经。”
秦桧摆了摆手大手:
“歇不得。梳洗一番便要进宫的。”
秦棣一拍脑袋:
“却将此事忘了!大哥放心,车马已打点妥当,待內侍来,就可启程了。”
秦桧满意地点了点头。
几年不见,这个弟弟已能独当一面。只是家中小妹,还与从前一般,是个长不大的心性。
若日后说亲嫁人,没个兄长护着,又怎生舍得?
秦榛初时行在前头,这会子又蹦到二位兄长身边。
她一手挽了一个,眼睛弯弯如月牙,笑道:
“你们去忙,我上厨房去。”
话音未落,她忙一溜烟地跑开。
“真要下厨啊?”秦棣心下一紧,秦榛却早已跑没影了。
他转头看向秦桧,神情中充满了抱歉的算计。
他道:
“大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阿榛的菜……”
总不能进他秦棣一个人的肚子。
秦桧朝他脑袋一拍:
“猴儿,这就算计起来了?大哥才归国,你忍心我被毒死?”
秦棣捧腹大笑,又猛地顿住。
他朝秦榛去的方向看几眼,确定人没影了,才又开始笑。
秦桧摇摇头,打趣道:
“人家怕长辈、怕夫人,你却怕妹妹!也不知是个什么毛病!”
秦棣嘿嘿笑了两声,拥着秦桧便朝房中去。
“说来,”他问,“金贼守备森严,大哥是怎生逃出的?当真叫人佩服啊!”
秦桧宽衣的手忽顿了顿。
他旋即笑道:
“说来话长。”
秦棣坐在他书案前,白了一眼:
“遮遮掩掩!敢是有什么秘密瞒着我和阿榛?”
“去去去!”秦桧开始赶他,“我才回来,你们两个小家伙就不安生。闹着我,你们就乐了?快滚去厨房帮阿榛,我可不想被毒死!”
秦棣憋笑:
“是是是,你是秦大人,你说的都对!小民遵命。”
他故意行了个端正的揖礼,朝秦桧一吐舌头,转身便溜。
秦桧正要砸过一双皂靴,见他溜得快,这才收手。
这小子,几年不见,倒是学机灵了!
他低头笑笑,忽觉着满屋都是两个小家伙的欢声笑语。
回家,真好。
………………………………………………
韩世忠的府上,却是一片压抑气氛。
“金贼安分了大半年,终是有所行动了。”一将官道。
“不如,咱们再请旨出征?”另一人提议。
出征!
救回七娘!
陈酿心头激动万分,恨不得此时就跨马提刀,直往北地去。
但此时,偏偏不能。
☆、第一百八十四章 归国谣3
韩世忠看向陈酿:
“先生怎么看?”
陈酿双手攒成拳,紧咬着牙。
座中将官们热血雄心,大多想打回去,越快越好!只要陈酿加把火,韩世忠此刻就敢起草折子。
但他深知,此时不是个好时机,还可能是个圈套。
可金地,有他的七娘。
在新婚之夜,便分别的妻。
陈酿默了一阵,沉吟道:
“将军三思。”
一将官直不耐烦,噌地起身:
“平日里咱们不出兵也就罢了!眼下金贼又来挑衅,怎么,先生还要兄弟们忍气吞声么?”
“听陈先生说完。”韩世忠示意将官坐下。
陈酿缓了缓,待众人心绪平和,方道:
“今晨的境况,将军们也都看到了。”
晨间秦桧入城,百姓拥戴,风光无限。
“他的归国,意味着一个‘和’字。”陈酿道,“夹道欢迎的阵势,若无陛下应允,又岂能成?此番若贸然上疏请兵,韩将军想一想,陛下会说什么?”
韩世忠倒吸一口凉气:
“贪恋军权,恋战贪功。”
此话既出,座中的将军们亦打了个寒颤。
自古以来,武将不怕马革裹尸。最怕的,便是朝堂猜疑与这莫须有的罪名!
韩世忠又道:
“如此说来,即便上疏,陛下也不会出兵。”
陈酿点头,又道:
“而且,这很可能,是完颜宗弼的圈套。”
圈套?
众将官一瞬惊愕。
唯有韩世忠沉下眸子,征战多年,他了解完颜宗弼。
陈酿继续解释:
“完颜宗弼此番挑衅,却不全力进攻,不过是想让咱们稳不住上疏。陛下一怒,处决韩将军,岂不替他解决了麻烦?”
“其次,”他接着道,“此番挑衅必不长久。春日里,他在黄天荡遭受重创,岂是那样好恢复的?这回带兵必然不多,想来,四周援兵足以应付。”
不过到那时,完颜宗弼怕早已收拾好,逃之夭夭了。
他不过是诱韩世忠上钩,哪舍得真刀真枪拼个你死我活呢?
听他说罢,众将官才松了口气。
“妈的!”史雄骂道,一掌拍上案几,“好狡猾的金贼,险些上当。还好有先生在!”
“不过,”一将官道,“这般一味忍让也不是办法啊!失去的故土,总要打回来的!”
失去的人,也总要救回来。
陈酿沉吟半刻,方道:
“打,自然是要打的。但定然要箭无虚发,断不能被人当枪使!”
韩世忠点头:
“倒不急在这一刻。前日我与岳飞将军商议,想着明年大举进攻,收复国土。这些日子也好休养生息,练兵准备。”
他看了陈酿一眼,因想起前日他送来的信,方道:
“关于敌情,近日倒多了些消息,咱们一处论一论吧!”
说罢,韩世忠摊开舆图,与众人比划起来。
消息是陈酿带来的,他既不愿说来源,韩世忠自然也不会人前多嘴。陈酿本是自己一手提拔,对于他,韩世忠自是万分信任。
舆图之上,是众将官来来回回的手指。
陈酿望着舆图,一时恍然。
她的蓼蓼,又在舆图之上的哪处呢?
………………………………………………
而此时的七娘,何尝不是念着陈酿呢?
内室之中,长日伏案书写,越发像极了陈酿。
烛火幽幽,窗棂已蒙了层厚厚的霜,七娘呵一口气,又凝结住。
她伸出细长的指尖,就着霜写写画画。写了他的姓名,写了自己的姓名。
想当日,洞房花烛,他们亦在彼此心口写下名字。
那样,就记在心底,不会忘了。
七娘轻叹一声,又继续作文。
谢菱才自七娘的院中出来,她捧了一怀她的文章,有些不明所以。
七娘要谢菱将她的文章传得人尽皆知,最好金主也知晓。
可,这是为何呢?
一旦声名鹊起,岂非更引人注目?
这便是她讲的正大光明么?
但这与归宋,又有何干系呢?
一连串的疑问充斥着谢菱的脑袋,一切太匪夷所思。
似乎这是头一回,她不懂七娘在想些什么。
本来,拿不准的事,谢菱尽可以不做。但此番她应下了。她就是要看看,谢七娘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就是个谢七娘么?
若真有事,谢菱也不怕整治不了她!
到底,今时不同往日了。
………………………………………………
自然,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全在完颜宗廷的眼皮底下。
除了七娘与谢菱屋中说的私房话,其余的,他一清二楚。
他偶尔也翻翻七娘的文章。
有史论、策论,皆不是寻常读书人可比。看来,陈酿确是位称职又高明的先生。
这样的文章,若真埋没了,到底可惜。
只是,她为何想要成名?
爱惜才名的是朱凤英,又不是她。一旦成名,对她有甚好处?
她总不会天真地以为,名气是她谈判的筹码吧!
还是说,她想声名远播,告诉陈酿她没死?
完颜宗廷一声冷笑。
她休想!
即使成名,这个名,也只能是“乌林袅袅”!
大金九王府的侧妃,乌林袅袅!
他深吸一口气,一把推开她的门。
不出所料,七娘果然还在伏案书写。闻着门声,却波澜不惊。
完颜宗廷默然看了半晌,语气忽而很温柔,似洒下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