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那厢秦厚礼已拍案而怒,“既是我秦家子孙,三房血脉,如何能不认祖归宗,入我宗谱?”
短短时间,他已想通。秦家百年到如今已然式微,他年迈力衰,已有力竭之势,大房不得圣心,与他政见相左,后辈之中又无有能之人,大多庸碌,食荫而存,秦家颓势已现。宁非却是冉冉新星,三元及第的人才,古往今来能有几人?不管是皇帝还是朝中肱骨大臣皆对其赞誉有加,其师又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卢湛,他的前途,可谓一片光明。
就算他真是假的,只要认下“秦”这个姓,便是秦家子孙。他若聪明,秦家花些气力扶他上位,再叫秦家光耀百年,并非难事。
秦望却只淡嘲地看他,年轻的眼眸似乎已看透他的想法,那张脸忽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叫秦厚礼又有些恍惚。
一时无人接话,堂间正沉默,外头又进来数人,却是被抬进来的秦少白与紧随其后的罗碧妁,再往外去还有一长溜的人,都是秦家女眷,因见堂间坐满人,女眷便避到廊侧,只有长媳刘氏扶着老太太进来了。
“秦婠,我的儿!”罗碧妁一眼先瞧见秦婠,也顾不得行礼,上前就把人搂进怀里,“你叫娘担心死了。”
秦婠见着母亲眼眶陡红,拍着她的背安慰:“娘,我没事了,这不是好好站着!”
那边秦少白目光从妻女身上挪开,见到秦望只略作颌首后,便拿眼睛在满室人中睃巡,他在找哪个人比较像自己的儿子。
“婠儿,他们说你把你哥哥带回家了,快指给娘看,你哥哥……哥哥在哪里?”稍顷,罗碧妁抹干泪,扶着秦婠的肩膀一叠声问,来禀报的人并没说清楚谁是她哥哥。
秦婠把母亲推到秦望面前:“母亲,父亲……”她又看向秦少白,“你们的儿子,我的亲哥哥,就是今日新科状元,你们见过的,宁非。”
“……”罗氏顿愕,连秦少白也惊得站起。
突然之间,他们不止找回了儿子,还成了状元的爹娘。巨大的惊喜砸得人脑中心中俱是一片空白。
而跟着进来的秦老太太恰听及此语,已是目瞪口呆。
秦婠的声音又缓缓流转:“其实女儿十天前就知晓些事了,不过哥哥说等过了殿试再来拜见你们,也免得他人说三道四,所以拖到今日。”
罗氏与秦婠肖似的眼眸里水雾顿满,难以置信地看着秦望,不过片刻,泪水已纵横而下,抬起的手都在打颤,想要触碰秦望,却又害怕一碰之下人会像这十八年来的噩梦,转眼消失。
秦望温和地托起罗氏的手,让她轻轻抚上自己脸颊,他低低唤了声:“母亲,儿子不孝,回来晚了。”
罗氏说不出话,只不住地摇头,悲喜交加,泪水如夏日倾盆之雨,秦少白已踉跄走到她身后,将妻子拥入怀里,口中安慰着:“碧妁,莫哭,这是喜事。”话虽如此,他却也已双眸通红,只看着已然长大成材的秦望。
岁月倥偬,转眼十八年,人生过半,幸而有生之年,还能得见至亲。
秦望眉眼间的凌厉不驯渐渐融化,他孤苦十八年,在市井街巷流离,也曾想过父母兄弟姐妹,可千思万梦,终不及此时母亲泪眼,无需言语,已叫他胸怀滚烫。
秦婠揉了揉眼,倒没随母亲哭成泪人,只是抬眼见满堂人都眼睁睁瞧着他们一家相认,秦老太太已走到秦厚礼身边,见秦厚礼端坐不动,她也不敢随意发话,正寻思着,后边突然有个族亲悄悄绕了过来,在她耳边悄悄道:“老太太,你看这……那过继一事?”
那人便是今日挑定原要过继给三房那孩子的生父,是秦家的旁支。
秦厚礼听到“过继”二字,倏尔抬首,沉道:“过继之事本就不妥,如今亲子既归,此事就此作罢,日后也不必再提!”
“可是……”秦老太太欲言又止。
“还可是什么?”秦厚礼怒瞪她一眼,唬得秦老太太噤声,“如今孙子回来,又是这般人才,你这做祖母难道不高兴吗?”
秦老太太不言,只朝秦望看去,不料正撞上秦望的眼。
他朝她笑得极冷,冷得她情不自禁一颤,没来由地惧怕。
罗氏在堂上哭得收不住,秦厚礼见他们情绪激动,便着人把他们送回瑞芳园去,让他们好好说体己话。秦婠挽着罗氏,秦望陪着秦少白,谢过秦厚礼后便出了正堂,廊下原来站的一众女眷都齐往旁边避去,秦婠不经意间望见站在最后的人。
仍是淡浅的衣裳,秦舒已瘦了许多,双颊削了进去,不见原来的丰润,原来的出尘之色便显出三分寡淡刻薄来。她已经很久没在京中走动,亲事定下,只等着嫁往江南,以这一身青春骨肉侍奉枯木残年。
两辈子之差,已是云泥之别,上辈子秦婠被秦家所弃,这辈子,轮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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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状元是秦家三房失散多年的儿子之事,比镇远侯夫人被关押入牢这事更快传遍京城,半日不到,整个城不论贵践都在谈论此事,那酒肆茶馆里的客人无不将此作为谈资,一时间将秦家三房这寻子之事并秦望认祖归宗编得天花乱坠,整一出刀光剑影的江湖故事。
倒没人再提及秦婠那案子,说起她,众人的第一反应都是,镇元侯夫人,就是那新科状元的妹妹……
大喜过后,接踵而来的便是疲惫。秦婠在秦家用过晚饭才匆匆踏上回沈府的马车,她今日才出牢,老太太恐怕还等她回去问话,她不宜在娘家过夜。
秦望虽归,但还要择日开宗祠正式入宗谱拜祖先,秦厚礼要求此事大办,所以还要再等些日子。但不管如何,秦家那边今后有哥哥在,她也有了可以商量的人,不再独木难支,已是大幸。
而眼下等着她的,却是沈家那个无底深渊般的地方。
她已倦极。
作者有话要说: 啊哈哈哈哈哈,终于啊……下周出行要停更几天时间,我感觉五月完结都有点悬了,怎么能写得这么慢……我自我反省一下。
第132章 彻查
回到沈家,秦婠连衣裳都没换就径自先去了丰桂堂,沈老太太果然没歇,正在屋里倚着,新提上来的丫鬟雪桔正在给她捏头,力道不得心,让沈老太太蹙了眉。雁歌已经被打发出去了,雪桔顶替她的位置,但用起来却比不上雁歌。
秦婠在榻前福身行礼,老太太打量着她,她神色平静,举止从容,没有猝经大劫后的惶惑委屈,老太太点了点头,问起黄氏一案,秦婠一一答过,她陷入思忖 ,良久才道:“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查!”秦婠声音清如丝竹。
老太太撑起身子:“怎么查?”
“从上到下,一个都不放。”秦婠回道。
老太太挥手:“你平安回来就好,在外头委屈了这些时日,也倦了,回去休息吧。”语毕,又唤许嬷嬷,“阿音,明日起你协同夫人查这件事,一切就按夫人意思办。”
“是。”许嬷嬷躬身。
这是让许嬷嬷代表老太太跟着她,一则替她撑腰,二则也有些监管的意思,秦婠明白。
辞别老太太,秦婠回了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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蘅园外的灯下站着几个丫鬟,正拨弄地上放的东西,秦婠走到近处才见着是个火盆,里头放满艾草。蝉枝见着她马上欣喜地唤了声“夫人”,一边又命小丫鬟点火盆,只道:“夫人,跨过火盆,去去晦气。”
秦婠笑了笑,脚尖一点,跳过火盆,刚在地上落稳,立刻就有冰凉的水泼到身上,竟是青纹拿着把柚叶沾水泼她。她甩甩头,把发间沾的水珠甩落,道:“够了够了,可以了。”
秋璃与奉嫂听到声音从里面出来,奉嫂挽着袖,秋璃哽咽地冲过来,围着秦婠。
“夫人,你可算回来了!”秋璃抹着泪。
秦婠捏了下她的鼻尖:“早上没哭够?夫人我回来了,你是要笑的。”说话间,她被簇拥着进屋,屋里已经摆了整桌菜,都是她素日爱吃的,显是丫鬟们的心意,虽说她在娘家忆用过饭,但此时也不想拂了她们心意,便在桌边坐定,由着她们服侍自己褪去外裳,解下发髻,斟酒布菜,好不惬意。
外头再怎么诡谲危险,回到这里总还是安心的。
只是可惜,谢皎不在了。
北安叔叔说,她去了另一个地方,不会再回来了。
从谢皎来的第一天起,秦婠就知道,她是要离开的,只是不曾想过,她们间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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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罢两盅酒,吃过几口菜,秦婠酒足饭饱,捧着消食茶打了个小饱嗝,看着满屋人收拾桌面,秋璃过来提醒她时间不早,该歇息了,她方将茶放下,起身,收了笑脸。
“蝉枝。”她叫住蝉枝,“你带上咱们的人,叫上崔乙,把那天夜里守西角门的婆子、嫂子身边的梦芝都绑了,关去黑屋,当时在附近值夜的丫鬟婆子也都抓了。与黄妈妈过往密从的人,也都给我拿来。”
“青纹,蝉枝出去后,你把蘅园落锁,谁来我都不见,就说我已睡下。”
“秋璃,你跟我进来,我有话问你。”
众人的动作都是一顿,回头看她。
她已一扫先前温柔甜美的模样,眼中酝酿着暴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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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摇曳,照着秦婠沉冷的脸。更鼓敲过一响,夜已深,秦婠没有睡意。
黄氏死得很是时候,她一死,这条线索就算彻底断了,要想挖出她身后藏的那人,又要另找法子,但这也恰好证明她的猜测,黄氏背后确实还藏着一个人。这个人不止要杀黄氏灭口,还要置她死地,是因为她已查到了关键的线索?所以才设下这一石二鸟之计?
而近期她在查的,除了黄氏之外,就是栖源庵的事,黄氏也是在那日见到沈从山的牌位后才被下局杀害,莫非……幕后之人果然与沈从山有关?
会是谁?这世上和沈从山最有关系的,就是沈浩允,但他被关在栖源庵多年,而沈家这种种阴谋却已存在很久了,应该不会是他,但他前些日子逃走了……
秦婠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秋璃忐忑地站在她身边,不知她要做什么。秦婠隔窗看着院里的人举着火把浩浩荡荡地出去,把头倚在迎枕上,问道:“我不在这几天,府里可有异常?”
“头天晚上夫人失踪,大奶奶和梦芝被发现晕在漱玉泾的亭子里,我们都吓坏了,满府地找夫人,又不敢声张,直到第二天,外头有消息传来,说是夫人在黄妈妈家中被顺天府的人带走。老太太当日就遣了许嬷嬷去顺天府,也让二老爷在外奔走,可惜都没能见着你。”
秋璃一边回忆一边说起这几天的事。
“这些我知道,你只告诉我,这几天大奶奶有没异常,比如与哪些人频繁接触?”秦婠问道。如果邱清露与人合谋,那么事发之后她必然要与那人联系互通有无。
“大奶奶第二日午间醒转,见完顺天府的陆大人后就没再出去芷园,直到第三日卓大人到访。这几日家里很乱,夫人不在,也没人出来主持大局,老太太又急倒,各房各院都各顾各的,谁都管不过来。”秋璃有些内疚,她不像蝉枝和谢皎那么本事,只会在起居上对秦婠尽心,别的却是力所不逮。
“别急,想不出来就算了,明日我再问蝉枝与其他人就是。”秦婠笑起来,没有责怪的意思。各人有各人的好处,秋璃于她而言,是唯一能完全信任的丫鬟,这一点无人可及。
秋璃却还是沮丧,垂着头闷闷地,也不知想起什么,忽“啊”了声,道:“我想起来了,那日我去寻朱管家问夫人的情况时,正好碰见梦芝。她看到我很快就走了,我顺嘴问了朱管家一句,朱管家说大奶奶在等娘家送过来的信,来来去去已经问了好几趟。”
秦婠蹙起眉,这节骨眼上还着急娘家的信?
“大奶奶娘家最近有事?”
“没听说呀,只是大奶奶把敏姐儿与念哥儿送去娘家小住了,可能是在等他们的信吧。”秋璃道。
“送去娘家?什么时候发生的事?”秦婠问道。
“好像是……夫人出事的前一天,也就是花神节后一日吧。”秋璃回忆道。
秦婠思忖片刻,霍然直起身:“有没人看到两个孩子被送去邱家?”
“这便不知了,要不等明日把管车马的人叫来问问?”
“现在就把人给我叫来,还有那天跟着我们去花神节,尤其是后来护送大奶奶他们回府的人,通通叫过来。”
秦婠站起,望着窗外幽深黑暗,冷道。
作者有话要说: 原谅今天这章有点短小,头疼了一天,下面的情节又很重要,勉强写的话质量很差,抱歉。
第133章 阴祟
鸡鸣过数声,天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秦婠坐在搬到廊下的锦榻上,膝上盖着张织锦毯,头发随意挽了髻,一根簪子都没戴。院里或跪或站着不少人,她连夜审人,到此时还未闭过眼。秋璃看了眼天色,捧杯热茶给她。
碗里热气迷了眼,也蒸暖酸涩眼眶,秦婠揉揉眼,听到秋璃声音:“夫人,天快亮了,您不歇会吗?”
秦婠看着满院人,随着审问的发展,牵涉的人越来越多,她不准备给这些人反应的机会,问出一个就逮一个,连夜就将人叫到蘅园问话,也不管那人是哪房哪院什么来头。
抓的人里不少二房的人,甚至有邱清露的心腹梦芝,邱清露和宋氏都来蘅园找过她,然而蘅园的门始终紧闭,哪怕院里喧声不落,对外也只说秦婠已歇下,概不见人。
秦婠摇着头,身体很疲倦,但脑袋却像被塞满乱麻,若理不出头绪,她睡不着。
这一夜先审了花神节当日随她们出游的护卫并一干丫鬟婆子。花神节当日因为两个孩子精力旺盛,在市集中跑闹,秦婠与三个姑娘都跟不上,只有邱清露与下人们跟了过去,后来她又被请去大理寺,故只命人看好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何事。根据当时在场的护卫和下人的证词,两个孩子被一个杂耍摊吸引了注意力,挤到人群里,邱清露与梦芝跟了进去,后面的下人被人群挤散,在街上来回找了两次后才发现邱清露已经带着孩子回到马车上,当时只说孩子玩累已睡着,马车到府后,她又与梦芝一人抱着一个下马车,以大披风盖着,从走散到归家,都没人再见到两个孩子,第二日一早,就传出邱清露送两个孩子去娘家小住的消息,为此宋氏还与她吵过一回,责她自作主张将孩子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