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看着二人神情, 刘拂就已猜到, 他们想说的话,定与学问无关。
刘昌开口前,先瞪了欲言又止的尚庆一眼。
这表兄素来爱装作一副受人欺负的模样, 其实肚中闷黑,又爱缠着先生不放,比之那眼高于顶的大表兄,更加惹人厌烦。
只恨他二人间有斩不断的血脉, 竟让他甩不脱对方,屡屡让尚庆借着他的名义亲近先生。
一而再再而三的,刘昌再如何好脾气,也对尚庆厌烦的不行。
旁的还好, 将他当作踏脚石意图对先生使心思的事,决不能忍。尚家二子,不论是尚庆还是尚寻,都是一样满腹心思。
只是一个外露一个内藏,一个浮于表面一个功于心计,都是别无二致的使人厌恶。
往日对表兄的好感,早已在一次又一次的冲突中消失殆尽,如今的刘昌在对着尚家二兄弟时,早已只剩表面上的恭敬。
若非世间中孝道,尚家是他母家不好撕破脸面,怕是忠信侯府早就刘昌起,先与工部尚书尚大人家划清道来。
老忠信侯虽然在教养孙子上糊涂了些,但到底不是个迂腐的人。
而之前挑拨离间图谋不轨,又被尚家拉拢了去的刘府二老爷,早就在刘拂的相助下,被刘昌摆明兵马的逼退至忠信侯府的权势之外。
思及先生往日教导,想起对方最厌兄弟阋墙骨肉失和之事,刘昌急忙收回视线。
他回眸看向刘拂,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自己方才充满了阴鹜的小心思,怕是全被先生看了去。
思及此处,刘昌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半是紧张半是忐忑,却又大着胆子与刘拂对视。
“先生。”
这一声唤仍带着未长成的少年人特有的稚嫩,百转千回的意思,惹的刘拂忍不住发笑。
小祖父方才的行为表情,确实被刘拂尽收眼中。
与刘昌猜测不同的是,刘拂心中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就算抛开他是她祖父这么个由头,结论也依旧如此。
尚家人心思歪斜,非严词难以拒绝。
与其日后被尚氏拖累,早早摆明态度才是正途。
轻拍了拍刘昌的肩头,刘拂对着立在他身后,同样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尚庆,投以一个抱歉的笑容。
尚庆眼中的热切一下子被扑灭了。
若说刘拂往日对他二人的态度并未有太大分别,中间小小的不同让还能尚庆自我安慰是因为比刘昌跟随先生的时间短些。
那么此时这个笑容,就真的让他晓得,先生从头至尾,都未曾将他与其余学生分别开来。
先生对刘昌的维护之意,已呼之欲出。
不过一个细微的动作与小小的神情,都能体现出是真的将刘昌视作自己人,自家顽皮的孩子做出失礼的举动,作为长者,自然要向致以歉意。
而相对的,他尚庆便是那个被隔在墙外的,需得客套相对的‘别人家的孩子’。
他不怪先生,只怪兄长从中挑拨,坏了自家好事。
也怪自己,从一开始就抱着不纯的心思,为了引父亲夸赞注视才去亲近先生,以至于败于太着痕迹,打初时就定了基调。
恨他有眼不识金镶玉,直到身心折服,才晓得往日莽撞。
在书院进学的短短时日里,不自觉被先生人品才华吸引的尚庆悔不当初,却也只能压下情绪,苦思来日对策。
此时若再不留下个好印象,怕先生远去之后,再记不得自己这个人。
如此想着,尚庆刻意黯淡了目光,微退半步,向着刘拂扯出一个带着歉意的苦笑。
将有礼有节懂事包容的表兄形象,做到了尽处。
尚庆情态几经变化,具备刘昌收入眼中
他早知尚庆心思有异,自然不会被这幅做派蒙蔽,反倒暗自庆幸,又使尚庆露了一次心思不纯的马脚——在刘昌心中,连他都能看出尚庆此时的刻意,先生自然更能一眼看破。
得胜的喜悦使得他信心百倍,不自觉流露出了平日里藏匿的小心思。
“先生,你真要南下了么?”刘昌双拳紧握,抬头紧紧望着刘拂,不敢错开一眼,“待蒋世兄过了武举,先生是直接北去,还是会回京师?”
刘拂微弯下腰,使目光与刘昌相平。
近三年的时间,让少年的身形抽高了不少,已不似初见时那般瘦弱怯懦。
她抚了抚对方的头顶,眼中虽望着稚嫩非常的小侯爷,心中想的却是那个须发皆白满脸不苟言笑的老忠信侯。
即便换了个身份,血浓于水的奇妙情感依旧让两人自头遭见面起,就有着说不出的默契与亲近,可这样亲密的接触,还是第一回 。
刘拂在有意识地减少自己的行为对对方的影响。
她不是不想亲近刘昌,只是担忧过分的亲近,会对他的未来造成太大的改变。
怕是爱之深忧之切,刘拂对于左右陈迟等人的人生毫不犹豫,但面对自己的小祖父时,就变成了缩手缩脚。
可是到了今日,面对满心担忧困惑不解的少年,她再抑制不住心中的冲动,只来得及将满腔孺慕之思压下,露出的是从未有过的热切神情。
正是这前所未有的外放,将本就心有疑虑的刘昌吓个正着。
少年伸出手,不顾素来不喜的表兄尚庆在侧,紧紧捉住刘拂的袖摆,急急问道:“先生莫不是不再回来了?”
即便心中有十之六七的把握,刘拂也不敢断言自己可以全身而退。
面对刘昌毫不掩藏的忧虑,刘拂轻叹口气,又抚了抚他的头顶:“世间万般说不准,你只记着,日后若真与我无缘得见,定要记得我身上的教训……时时谨言慎行,便是做不到万全周到,也要尽己所能,补足处处不足。”
“我此时再无甚好教你的,惟盼你此生不留遗憾,福寿绵长,本枝百世,不绝如线。”
这祝福景愿,对着一个十余岁的少年说出,实在奇怪了些。
刘昌微愣,攥着刘拂袖摆的手更紧了紧。
他虽不懂,却记在心里,重重点了点头。
“先生,我晓得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故地
回到院子时, 刘拂正对上替望日骄与陈小晚。
她瞅着少女通红微肿的眼眶, 在心中叹了口气的同时,将视线移向了站在陈小晚身后, 低垂着脑袋, 极力想要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少年。
“小迟——”
刘拂将声音拉的极长,在陈迟变了脸色后, 才上前揽住望日骄的肩头, 轻声问道:“小迟都与你说了?”
陈迟的脑袋几乎埋在了自己胸前。
望日骄本就水波潋滟的眸子,更是盈满了水汽。
她倚在刘拂肩头,以帕掩面, 抽了抽鼻子:“不是小迟嘴快,是我与小晚恰好撞见了他兄弟……那孩子是个不会撒谎的, 三言两语就漏了信儿。”
然后?
然后自然是二姝以眼泪相逼, 迫得平生最怕妹妹与骄儿姐姐的陈蛮将将事情透给二人知晓。
“还不哄好你妹妹?我已分不出多的手来了。”
只一句话,就诱得满脸紧张哭个不停的陈小晚一个耐不住笑出声来,脸上悲色也消了许多。
刘拂一边瞪着陈迟, 一边细细拍抚着望日骄:“莫要惊惶,我今日就快马加鞭赶回去,定竭尽所能,保海棠姐姐万全。”
“杀人的事必是有人处心积虑做下的局, 你先要保重自身,才好去救春妈妈。”望日骄眼中盈满了泪光,“若是饶翠楼真保不住了,你就跟妈妈说, 以后有骄儿奉养她。”
刘拂本要应下,又想起一事,转口道:“若真如此,那你的陈公子该如何是好?”
她不日便要南下,若真有个万一,怕要将骄儿托付给周行照料才是。
周三公子看着风流,本质上还是五大三粗一个男人,护着望日骄衣食无忧简单,替她觅个良人怕是真难为了他。
那陈秙能否值得骄儿托付终身,或者骄儿是否一颗心扎了进去失了理智,倒可都借这遭事故看个清楚。
毕竟她虽能竭尽全力护她一世,却也给不了她夫君能给的关怀。
“陈公子……”望日骄抿唇,嚅嚅念着陈秙的名字。
她面颊生晕,可再如何艳若桃李含情带怯,也抵不过眼中坚决神色:“妈妈护我爱我,我自也要爱她护她。若真如此,只能可惜我与公子无缘了。”
声音婉转如莺啼,语气却铿锵有力,不带丝毫犹疑。
望日骄的可惜是真的,坚决也是真的。
如此作答,如刘拂推测一般无二。
她‘嗯嗯’应了两句,为了看陈秙表现,也不将已与太孙妃通过气的事拿出来说道,只随口安慰着对方:“且放心,没了陈公子,还会有程公子辛公子——”
话未说完,就被望日骄一把推开。
刘拂:???
“没了陈公子,我也再不要设么程公子辛公子,只跟你们自梳过活就是。”
望日骄小脸通红,从身后摸出一个包裹,塞进刘拂怀中:“你快些走吧,路上马不停蹄,莫误了救人的时候。”
“春妈妈到底人脉广些,倒是谢姑娘身世堪怜,怕要你多留心照料。”
话音未落,迎面而来的,就成了门扉关阖的声音。
与刘拂一同被撵出门来的,还有陈迟。
她姐弟二人环抱着包裹,愣愣站在门前,呆立了几息时间,才回过神来。
“骄儿说得对,救人要紧,再不能耽搁了。”
被望日骄这么一催,紧迫感压上心头,刘拂眉心微蹙,面色也沉了下来。
当年在金陵时,她疲于应付两个不同身份之间的交际,在后期并未有太多的时间去留心楼子与楼子的恩怨,有些事确实不如望日骄看的通透。
正如她所说的那般,海棠姐姐的安危暂时无虞,倒是原从怡红院赎身出来,反入了饶翠楼的谢妙音,怕是处境堪忧。
“去唤上二哥,咱们立时启程。”
人命关天,面子上的功夫,此时已没时间做了。
好赖陪少将军参加武举的名头已经打下,就算拔腿就走,也不至于突兀到让幕后捣鬼之人立时察觉。
只要刘云浮就是刘碧烟这件事没有暴露,那么他们此行成功救出二女的可能性,就要大上许多。
不论如何,就算拼着女扮男装之事败露,再造一场神迹出来,也要救得她们。
想起上午开课前,故意布下的琴声鸟鸣相合的迷障,刘拂轻叹口气,为自己的未雨绸缪感到十分欣慰。
不论何时何地何事,都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来应付一切本不可能发生的突发情况。
她毕竟只是凡人,即便知晓许多后事,却也不可能算无遗策。
所能做到的,只有全力以赴,不懈怠分毫。
备好马匹,刘拂牵马至书院后门,与蒋存陈迟汇合。
那二人脚程极快,不过一会儿功夫,就背着行囊赶至刘拂身边。
看着随他们一同而来的第三个身影,刘拂沉甸甸的心终于往上浮了一浮。
为了掩人耳目,方奇然谢显等都未赶来,按着之前说好的计划,周行也不该来的——毕竟按着此时设定好的剧情,他与蒋存该是水火不容斗成一团才是。
“我琢磨着,到底还是要来送你一送。”
刘拂到底忍不住笑道:“所以你便与四叔换了衣裳?”
四叔是书院请来,主管先生们院落洒扫送热水的仆役。说是下仆,自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文气,衣服素来浆洗的板板正正,虽是短打,却看不出一丝粗莽。
可周行到底穿惯了锦衣,如此装扮说不出的奇怪。
只怕来时路上一直低头耷脑极力掩盖,才能保证不漏痕迹。
但他毕竟是个刚长成的青年,即便平日长练拳脚功夫,身上筋肉也抵不过一个长干粗活的壮年男人扎实,竟有些撑不起这身粗布短裳。
刘拂看着这样的周行,心中又是好笑,又是说不出的熨帖。
见二人四目相对眼波流转,蒋存轻咳一声,扯着陈迟上前,牵走刘拂手中的马缰:“我们去前面等你。”
他说罢又回头觑了周行一眼,从鼻间发出一声冷哼:“你诉衷肠诉的快些,若耽误了太长时间,怕阿拂第一个打你。”
晓得时间紧张,周行也不多辩,只点了点头。
从头到尾目光都锁在刘拂身上,未给蒋存分去哪怕一丝余光。
见好友如此痴态,蒋存轻叹口气,拉着马儿‘嘚嘚’远去。
“我长话短说。”
刘拂点头,含笑望着对方。
“后方有我坐镇,你在前面任意挥洒,待你回来,我便求太孙做主,去向圣上请一道赐婚的旨意。”
就算刘拂的女子身份在此行暴露,亦有周行做她的后盾与退路,安排好京中的一切,让她再无隐忧。
想起今日替望日骄考验陈秙的话,刘拂唇角扯出一抹轻笑。
她在周行骤然紧张起来的注视下,轻轻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刘拂上前几步,张开双臂揽抱住周行。
青年在初相识时就比她高上不少,五年来刘拂的身形虽也抽了条,充作江南秀气男子并无什么破绽,但在周行面前仍低了大半头左右。
额头正正巧能抵在周行的肩头。
突然狂动不止的心跳声,在此时变得无所遁形。
感受到滚烫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揽在自己后背,刘拂轻笑一声,环抱着周行的手臂更紧了些。
她的声音因憋在周行胸前,有些发闷。但听在周行耳中,就像是砸在心底一样,使他整个人都从莫名的紧张中安定下来。
“我的文曲星,切莫失了手。”
周行微微偏过头,用下巴抵在刘拂的发心。
他轻吸一口气,闻着从心上人身上透出的草木清香,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好。”
简简单单一个字,是她与他最好的承诺。
于刘拂而言,也是如此。
远处小道上,同时牵着两匹马的蒋存默默望着路上的嫩黄色的野花,他站的笔直如松,目光却已远至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