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出城有半刻钟,马车渐缓了,她正要睁开眼睛,要撩开帘子看一眼到了何处,却听见熟悉的声音传来,“怎么才来?”
是华康的声音。
薛云卉皱了皱眉头,前边庄昊应了一句“雨下得太大”,便又朝薛云卉道:“夫人下车吧,已是到了。”
拿了雨伞,薛云卉从善如流地往车下走,伸手撩帘子的时候,那青布帘子却是被人从外先行撩开了去。
袁松越一手挑着伞,一手打着帘子,微微弯了嘴角,朝她笑道:“刚好路过涿州。”
薛云卉心头猛地收缩了一下,脑中有一息的混乱,随即又强行镇定了下来。她别开眼,没说什么,手里拿着伞,从男人身前跳了下去。
男人笑,“多亏是草地,若是泥地,你跳这一下鞋可糟了!”
说着把伞移到了她头顶,伸手过去想搂住她的肩,还道:“去亭下站站。”
薛云卉只做未闻未见,撑开了自己破了两个洞的油纸伞,略一转身,站到了一旁。
男人的手落了个空,讶然看了她一眼。
他见她面色有些白,唇色也比平日里那红艳艳的样子浅了许多,目光不看他一分,只望着远处的田野。
“穗穗?”他心下微有些不安。今晨送他走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
他喊了一声,那人恍若未闻,却是看了一眼正在远处拧干袖口的庄昊,道:“什么时候回去?”
话音一落,袁松越便眉头一皱,一把夺过她手中的伞,连伞带人一并塞回了车里,自己也跟着跳了上来。
第222章 不让他好过
车里竟有些似有若无的血腥味,方才打帘的时候,风一吹,他没闻到,现下倒是嗅了个清楚。
袁松越见着脸前的人皱起了眉,他这眉头压得也更紧了,伸手拉过她的手,她挣扎了一下,他却握紧了去。
“手怎么这么凉?”他问,血腥味在他鼻尖游荡,“你是不是,小日子来了?”
薛云卉木然点头,抬眼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露了些似有若无的怅然,随即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道:“也好。”
薛云卉暗道不是“也好”,是“甚好”,没有庶长子在前面挡路,不是甚好么?
那人又问了她,“可疼?可冷?”
总是这般嘘寒问暖。
薛云卉摇了头,又笑笑,觉得自己看起来是个聪慧的面相,实则愚不可及。
明明知道自己不过是他的妾而已,还做什么他会销了纳妾文书娶她这种荒诞的白日梦。她什么时候这么傻了?嫁人这种闲事她也要做么?就算他要娶她,她还不愿意呢!难道她是真的害怕卫慕嫁进来把她赶走,或者福清观没了师父师妹她便没有依靠了?
她怎么有了那卖身葬父的凄惶之态呢?这还是她吗?
果然,她还是中邪了。
收了满腹心思,是因为那人问都不问一声,就把她抱到了腿上来。
“有什么不舒坦你同我说说?”袁松越握着她手凉凉的,见她面上有一种透支了力气的疲惫,再加上她连开口说话都不愿说了,心下对这女人的小日子大感惊奇。
他以前也听人说过几句女人这时候碰不得,不光是身上碰不得,那是话都别同她说,因为简直变了个人一样。
不过上一次她来癸水,好似没这般吧?
袁松越有些闹不明白了,还想问些什么,她却道:“侯爷放我到一旁坐吧。”
她的口气太过平静,他想了一息,把她放到了自己身旁坐着。
“穗穗你怎么了?要不要看看大夫?”
薛云卉听见他在自己耳旁轻声问话,声音柔柔的,她没听见他同旁人这样说话过,魏方都没有。他是真的挺看得上她的吧,不然也不会这么上心了,这才同她分开几个时辰,便又回了来。想是去那急差的路上,路过涿州专程跑来的。
她心下颤了几息。
可越是对她这么上心,才越是可悲啊。对待一个妾室这般,到底置正妻于何地呢?是他太想将他父亲不敢做的事做来,还是他还太年轻管不住自己,亦或……
亦或是,这也是对她的一种报复?
那可真是高明!
毕竟,她如今已经因为他中了那邪了!好不好得过来,也不晓得了!
累,做人真累,真他娘累啊!
她仰头靠在了车壁上,许是脱力脱得太快,后脑磕上去的时候,发出砰地一声响。
她闭起眼,男人却伸手将她搂紧了怀里,他听见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强健而有力,就是急促了些。可真是年轻的心跳,她听得出来。也是,他才二十出头,实实在在的年轻。不像自己,徒有一个十几岁的壳子,却是个五百岁的老妖精了,当他祖宗完全够了。
站在祖宗的角度上,她幽幽叹了口气,笑笑自己,又笑笑他。
她开了口:“侯爷不去忙军国大事吗?不是个急差么?”
他道是,“这一会儿工夫且不要紧。你若身子不舒坦,我带你去城里看大夫。”
薛云卉闻言心下凄惶更添一层苦涩,摇头,“我好着呢,侯爷走吧。”
他却紧了紧手臂,箍得她气息有些不顺,他问:“身上没有不好,便是心里不舒坦了?穗穗,早起你不是这样的。”
看啊,他多心细如发,他多明白啊。
她笑了一声,不说话了。
那手臂又去勒她,勒得她两臂发酸,鼻头也有些发酸,心跳一下快过一下。他将她抵在他胸口上,说话的口气沉了下来。
“你有什么不好,何不同我说?这般闷着,又是作甚?”
薛云卉闻言顿了顿,这等事她同他两个人不都是心知肚明的么?她为什么要拿出来说?说了便能没事了吗?
她心下讥笑一声。她现下说,她不想给他当这个拥有他所有宠爱、又对以后没有半分期待的妾,他能放他走吗?他不会的,他肯定说她疯了吧,宠爱还不够,还想要正经的名分,不是太贪婪了吗?
头疼起来,鼻头酸得更厉害,她心下跳的更快了,扑通扑通像天上砸下一阵迅猛的冰雹,砸的她心口嚯嚯地疼。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话应该说。她要告诉他,她不要再同他这样下去了,若是他再不放她走,那她也要让他娶不了高门千金当正妻!
凭什么不舒坦都是旁人受着,他还要想齐人之福?!
没有这样的好事啊,年轻人!
她突然就笑了,她得说,她还得好好瞧瞧他的神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表现呢?
“侯爷!”她喊了一声,推开了他的胸膛。
他没想到她突然来了精神,一双英俊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之色。
“侯爷,我有句话要讲。不是让侯爷姑且一听,我这话乃是发自肺腑,不是作假。”她朝他扬了扬嘴角。
他正色,“你说。”
她深吸了口气,“我不想同侯爷继续这般,侯爷可以放我离开吗?”
她说到此处顿了一下,看了一眼他的神色。那双英俊的眼睛突然定住了,定定地盯着她看。整个人像是宫门前的石狮子,一动都不动,却有着震慑人的力量。若非是她早就料到,此时倒要被他看露了怯。
就这么过了几息,他眸色一变,似乎有痛色蔓延。
这倒让薛云卉不敢再看,别开头去,定了定心神,又哼笑了一声,道:“若是侯爷不愿意,那我……自也不能让侯爷好过了去,待到……”
话还没说完,外间忽然传来了华康的声音。
“爷,时候不早了。”
这话让薛云卉话头顿了一下,一时倒没继续说。
袁松越先听了她的言语,再一听华康出声提醒,眉头皱得紧紧的,连拳头也握紧了去。
她又要走。
这话就如同一阵刀枪剑雨,他没有半分招架之力,没有武器,没有盔甲,顷刻间血肉横飞。
深深闭了眼睛,又深吸了一气,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他睁开眼,盯住了她,一字一顿道:
“我不会放你,你也别让我好过,就这样吧。”
言罢,见她满脸杂味的看着他,又补了一句。
“哪也别去,等我回来。”
第223章 继子继母
揣着他的答案,被他将手指攥得生疼,又被他拽进怀里,一口咬到了她耳朵上。
薛云卉疼得木然,疼得发慌,疼得心下悲戚,他却转身跳下了马车,吩咐庄昊小心送她回去。
回到家的时候,卢婶守在炉边等她,“姑娘怎么才回来?饭都凉了,我给姑娘热热。”
她道不用,说不饿,让卢婶自去歇息,她要再睡一觉。
可惜早间睡了太久,现下躺在床上,听着外间的雨声,怎么都睡不着。
阿荞来看了她两回,见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不敢扰她,又跑回去跟薛云沧禀报了;卢宁在外间背书,薛云沧时不时提问他一两句,这孩子都能答得妥帖,听到出来,是用心学了的,倒也不辜负薛云沧将他放了奴籍;卢婶还是不太放心,嘀咕了好些回“一日都没正经吃几口饭”之类的话,薛云沧也跟着在她门前叹了几次气。
薛云卉突然不想睡了,她家中人都这般在意她,她不起身去赚钱,青天白日的睡什么觉呢?她哥哥还没考上举人进士,离着当官还要许久,难道从今日起便等着他当官养家么?她的梧桐庄子年底就要到了抵押期限了,她还有多少时日能消耗?还有她的心肝儿阿荞,旁的她给不了她,总得给她准备一副妥当的嫁妆才是啊!
这么多事等着她,她还竟还有闲心跟这儿睡大觉?
反正那个人他一时回不来了,指不定她进京两趟钱就得手了。说什么让他不好过,她可没这份闲情雅致!她走定了,谁都拦不了!
这么一想,浑身那悲戚的情绪,如同烈日下的一场暴雨,解不了暑,还蒸的人难受,好在这点雨水经不住烈日的炙烤,几个时辰的工夫便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薛云卉这坐起了身,穿了衣裳走出门去,众人正在院中低声说话,见着她突然起来了,皆惊讶望了过来。
她仰头看了一眼天,不知何时雨竟然停了,她呵呵笑了一声,问道:“还有饭吃么?”
……
下过雨的涿州城清爽许多,薛云卉往桥头跑了两日,除了些散钱和三个老道说笑的闲话,旁的也没有。庄昊露了一次面,她只做没见,那小子跟了她一段路便不见了,她觉得还算识相。
只这日她回家吃了中饭,搂着阿荞睡了两刻钟的午觉后,被人急着喊了起来。
喊她的是小冬,她揉了眼睛瞧了一眼,小冬急得脸色通红,两只手攥得紧紧的,她连忙披了衣裳,问:“怎么了?”
“姑娘,三爷回来了!”
薛云卉愣了一下,“三爷回来了?那婶娘不是很欢喜?”
小冬跺脚,“三爷回来,把二爷给打了,二奶奶在院子里又哭又骂,差点把太太气晕过去!奴婢是来寻大爷的,只大爷没在家,姑娘快去看看吧!”
薛云沧吃过午饭往书肆去了,这会儿是不在家。她急着穿了衣裳,吩咐卢宁去书肆把薛云沧叫回来,快步去了西院。
还没出了大房的门,便听着西边苟氏的叫嚷声,似是生怕人家听不见一般,声音又尖又亮,薛云卉直皱眉。薛家人虽各有各的秉性,可还带着些读书人家留下来的气度,至少也是影子在,似苟氏这般行径,简直与骂街的泼妇无异,竟也不知羞耻。
苟氏当然不知羞耻,现下薛云卉进了西院,苟氏一看阮氏这边又添帮手,立马哭闹得更加响亮了。她扶着她那陪房丫鬟红喜,一时气喘着哭两声,一时又掐着腰骂两句。
当下见着薛云卉来了,立时便哭起来,“三弟打了他二哥,这样眼里没有兄长的事,大哥都不来做主了!可见这样的事,说破了老天去,也是丢人!穗穗你说,有那几年不进家门,爹娘交给兄嫂伺候,这回了家还把自家哥哥打了的事吗?!”
薛云卉听她哭喊着,嘴里也不忘颠倒是非,甚是佩服。
可惜方才她便已经问了小冬两句了,小冬说了,薛云涯来的时候,薛云洋和苟氏正在同阮氏要钱。
薛云洋张口就是十两银子,说是以酒会友,苟氏虽不如他多,却也要五两银子,说是昨日去了趟娘家被人嫌弃了,今日要好生做几身衣裳。
阮氏正被这二人说得头疼,听见薛云洋一时心急秃噜了嘴,道是晚间有场大赌局,他可不能错过。阮氏听了这话岂能给他,当即捂着头训了他两句。
薛云洋虽是薛世历发妻生的,可他那生母早在他一岁时便没了,后来没多久阮氏嫁进来,待他可没得半分不好,算是将他养大。薛云洋小时还有几分乖巧,谁晓得某年出去游学,学没学好,倒染了一身赌瘾回来,自那便越发地放纵了自身,后来薛世历做主给他娶了苟氏想管管他,谁想没管成,还添了个搅家精。
此事按下不提,只说阮氏训斥了薛云洋几句,薛云洋已是心下很不高兴了,偏此时苟氏在一旁道:“太太这倒是说起二爷来了,二爷年轻不懂事的时候,怎么没人说呢?莫不是故意纵着的吧?”
阮氏听了这话,一愣。她虽不是什么好母亲,没教养出来一个举人进士,可也不至于暗暗害了孩子去赌钱。况赌钱赌钱,钱可都是自家的钱!
阮氏这气从心头蹭蹭地升,偏苟氏还道:“太太别生气,这么多年了,谁也怪不着太太身上了!”
阮氏被她气得两只手抖个不停,谁料这话倒是被薛云洋听到了心头上,愣在那看了阮氏好几眼,道:“太太,别是真的吧?”
他说着还道:“先头我赌钱都是用的我娘的陪嫁,可同太太没干系啊!如今爹对我不管不问,是不是中了太太的意思?!”
苟氏“哎呦”了一声,见着阮氏已是惊住了,立即嚷了起来:“太太呦!您竟是这般黑心的人!”
苟氏是作戏,薛云洋却是信以为真,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立时就要往阮氏身前来,“太太该把这事同我爹说清楚!是不是你害我?!”
阮氏早已又惊又气,更兼头疼,气息已是不顺,见着自己养大的继子还敢来拉扯她,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