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千年之久……不腐不朽……犹如石头……
她突然抬起头来,“你何时去?”
……
离着亥时差一刻的时候,薛云卉偷摸着出了门,二胖和魏方替她守院,两人累了一日,睡得正熟,她偷偷出了门没人发现。
顾凝在门口等她。
“你别去了,顾凝委实不放心。”
这是顾凝第九遍劝她,她心道若是旁的事,她哪里会平白无故插上一脚,可是这奇怪的千年古木之事,总让她觉得冥冥之中有一条细线扯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往那古木处拉扯,细线像是金丝做的,虽细却韧,由不得她反向挣脱,唯有顺势而为。
她第九次对顾凝摇头,“别说那许多了,速去速回吧。”
顾凝没办法,听她语气坚定,只好道:“跟紧顾凝。”
几近亥时,山庄各处院落早已熄灯熄火,便是有几个喝得醉醺醺的老爷,也还顾念着明日便是正经的寿宴,今日也不好闹得太过,都各回了各下处,由着丫鬟服侍着醒酒的醒酒,洗漱的洗漱。
两人一路沿着墙角而行。
那古木在王家寿星老太爷的院子里面。老太爷住的是山庄最大的院子,有正院还有东西两个跨院,正院后头便是这院子独自的花园。
堆砌了太湖石营造而得的假山、放了六条红尾锦鲤的池塘,并那千年不腐不坏的古木……这花园有个单独的名字——魅园。
“魅园?”薛云卉讶然,“这是什么鬼名字?”
顾凝道她说对了,“木魅山鬼,山林里的鬼怪,可不正是鬼名字?”
他话头一顿,脚下也是一顿,止住了步子,回身拉着薛云卉往阴影里躲了躲,待到路上巡夜的两个小厮走过去了,顾凝才缓缓道:“这名字自这山庄还是道观的时候,便有了,据传还是那位飞升的真人亲手刻在石头上的。”
薛云卉听得一愣一愣,这山庄果真有年头了,一草一木一石,都有几百上千年的历史。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她问顾凝。
顾凝笑了笑,“师叔与这王家的二老爷乃是旧友,如今王家老太爷过寿,二老爷早早便来为其父做寿准备,顾凝随师叔师兄已是住在此处三四日了。”薛云卉恍然,这王家人丁兴旺,子女到还算孝顺,她听樊坚之前话里的意思,除了王老太爷的二女婿胡字勇有事今日才到以外,其余三子两女早就到了山庄陪老爷子住下了。
说话间,已是到了王老太爷院墙外。
第293章 魅园(下)
魅园虽然是王老太爷院子的后花园,可离着王老太爷的主屋还有些个距离,这园子向后也是开了门的,只是顾凝道:“后门落了锁,今日来客人多,定然不会开了。”
薛云卉道也是。两人往路边的树影里立了几息,待到巡夜的小厮走没了影子,这才寻思起如何过这院墙。
王老太爷的院墙有七尺高,这个高度显然不是薛云卉点脚就能翻过去的。顾凝让她往一旁站了站,“顾凝先看一看里间是何情形。”
薛云卉点头嘱咐他小心点,顾凝含笑道放心,“往那边的暗处等我。”
顾凝的功夫薛云卉当然晓得,当时在定兴县两人被定兴百户所俘,正是顾凝携她从客栈窗口飞遁的。
念及此,眼前晃过了袁松越的身影。薛云卉不由地暗暗想,若是他晓得自己现下正跟顾凝一道出来夜探山庄,不知道也气成什么样子,两个气鼓鼓的腮帮子肯定是少不了的。
不过他不会知道的,估计现下正在黑乡里夜会周公呢……
一边胡乱想着,一边往顾凝说的暗处去。她念着诀给自己调了调呼吸,倒不是觉得紧张,只是那透不过气的感觉又来了。来之前她已是服了一粒顾凝赠她的药丸,服下不到一刻,便觉好了许多,现下这感觉接连涌了上来,不知是那药丸的效用减退了,还是什么旁的。
眼下没有药丸可吃,也只能理气调整。顾凝在里边没任何动静,路上也没有巡夜的人过来,倒是薛云卉一转身,瞧见自己竟站在了魅园的后门前。
若是这门开了就好了,薛云卉暗暗想,她又没得本事跳过墙去,回头少不得还得靠着顾凝。从前顾凝不知道她是女儿身也就罢了,如今顾凝都晓得了,终究不太好。
她摇头,却是不死心地往门上仔细瞧了瞧,这一瞧却皱了眉。
门上没锁。
难道是从里间锁上的?她试着轻轻推了一下,门没发出一声响,却开了一条细缝出来。
薛云卉震惊了,什么情况这是?!
她顿觉不好,心里刚想着顾凝在里边会不会出了什么事,便觉得身后一阵风至,她连忙回头看去,是顾凝。
薛云卉大松一口气,“你没事吧?里边如何?这门没锁啊!”
先听她问了前两句,顾凝还想示意她安心,只听了最后一句,也是一个皱眉,将她拉到了身后来,探身去看那门,果然没上锁。
可他没记错,这门白日里是锁上的,还是把沉甸甸的铜锁。
现下如何没有了?可他方才进到魅园,也并没看到有人。
这便不好办了!
顾凝沉了声,“莫要进,先退到一旁。”
两人轻手轻脚地选了距离此处不远的树丛下躲起来,并排蹲着,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又有巡夜的人经过,两人皆不作声,继续等待。
有人半夜里开了锁进出魅园,外间没再落锁,说明进出的人不会耽搁太长。而顾凝进去看了一番,魅园里没人,那进出的人目的不在魅园,那是做什么呢?
树丛里静静的,只有几不可查的呼吸声轻起轻落。
这边巡夜的人挑着灯远去了,灯光再无迹可寻时,魅园的后门处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树丛里的二人立时来了精神,越过树丛的缝隙紧紧盯住了魅园的后门。
门内没人出来,却有一黑影从东侧拐角处小跑而至。薛云卉不由地一惊,东侧拐角有人藏在其间吗?那他们方才过去,那人发现了吗?
顾凝显然也有些紧张,树丛里的呼吸声沉了下去。
那人小跑着不忘左顾右盼,转瞬到了门前,将一颗脑袋贴在门上,往里听了一番,还推开门瞧了两眼,然后转过身想来路上招手。只一息的工夫,来路上又有人快步跑了过来,这人身形微有些胖,手脚不太利索,又多推开了些门缝才闪身进去。
风吹在路边拐角处挂着的大红灯笼上,红色的火光在魅园斑驳的后门上荡漾。
门外留下的人手脚倒是利索,随着咔地一声细响,沉甸甸的铜锁落在了门上,极快地转身,没入了黑暗之中。
树丛里,薛云卉和顾凝面面相觑。
一阵猎猎山风吹来,树丛里顿时有窸窸窣窣吵闹声扬起。
顾凝压低了声音,“约莫没发现咱们。”
薛云卉点头。两个来人在东,他们自西边而来,看不见极有可能,更何况若是那两人发现了他们,跑到后门时,定然往二人藏身的树丛打量,然而第一人不过是东张西望而已,第二人更是哪里都没瞧。
薛云卉微微松了口气,问顾凝,“咱们可还去?”
顾凝略一思索,轻嗯一声,“外间落了锁,进去的人应该宿在院中,魅园里应该没人了。”
也就是说,是老太爷院中有人偷跑出来,现下又返了回去。
算了算巡夜的人途径的时间,现下刚好。两人再次到了那魅园的后门口,顾凝看了一下那把铜锁,和他白日里看的一模一样,只是他没想到,竟有人有这把锁的钥匙。
静听园内,鸦雀无声,顾凝持住薛云卉臂膀,点脚轻巧地翻过了墙去。
薛云卉略一站定,四下望去只见假山石屹立,假山下有一泓池水被锦鲤搅动得微漾,顾凝指了前方的假山洞低声道:“假山另一侧是古木。”
紧随顾凝身后,薛云卉轻手轻脚地穿过假山。胸闷一时凶一时歇,似是拍岸的浪潮,汹涌时任它摆布,停下时惊慌警惕。薛云卉脚下快了起来,转眼就随在顾凝身后穿过了假山。
一眼望去,薛云卉脚下一顿。
千年古木,两人合犹不及的树干微微弯曲,猛然一看像是垂暮的老人,佝偻着脊背,再一看又似未能长成的少年,未及风华正茂便鲜血挥干。千年古木,不死亦不生。树下的大石上,红似丹砂的两个字在黑暗中隐约可见——魅园。浑身血液莫名往上冲去,鼻尖酸涩蔓延直眼眶,薛云卉呼吸急促起来,她不知自己缘何如此,勉力压了又压,才听清了顾凝的话语。
“是颗龙槐。只看树干粗细,想来生时已有四五百年树龄。”
薛云卉闻言却未语,只觉得眼前一层云雾,浓至伸手不见五指,可她却恍惚中晓得,这浓雾立即便要似狂风刮过一般,瞬间散去。
双脚一步步走上前。
顾凝说什么小心,她未听清,顾凝低头查探什么,她也未主意。
脚步行至龙槐前,她伸出了手。
手指触及树干的一瞬,脑中一声轰响!
第294章 龙槐(上)
似是狂风瞬间卷至,厚重的迷雾荡然无存。
薛云卉脑中空荡荡一片,似有声音在回荡,好像是顾凝叫她,又好象不是。她动弹不得,进退亦不由身,她晓得自己约莫还在那龙槐树前,可空荡褪去,眼前看到的地方却不知在何处——青山之上,绿树之中。
是哪里?
声音远远近近的传来,是草鞋踩在林中木石上的细碎声响。
薛云卉在一块及膝高的大石旁,她觉得自己有些僵硬,转不动身,只是耳中听着那脚步声渐渐传来。
来人会不会瞧见她,她不知道,她站在此处动弹不得,便是有人拿刀砍过来,她恐怕都得受着。只她也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并不紧张。
不多时,声音近了,她定睛朝一侧树丛间的小路上看去,一片褐色粗布裤脚摆出来的时候,草鞋也落在了她眼底。来人是个小男孩,五六岁大,背着有他半人高的竹篓,只穿了一条打了许多补丁的粗布裤子。他往上颠了颠背上的竹篓,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嘴上叹了一句,“可算上来了。”
他说着,又往前走了几步,在薛云卉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径直走到她身侧的大石上,臂膀一甩,放下了竹篓,又一撑胳膊,坐到了石块上头。旁若无人。
薛云卉一直盯着他瞧,见他一脖颈都是汗珠,又抬头看了看天。明晃晃的日头高悬空中,青山上绿树成荫。
这哪里是几近十一月的天?这明明是酷热的三伏天!
只是薛云卉却感觉不到如那男孩一般的热,她身上的僵硬消解了不少,她试着抬起手来,可低头看去,根本没看见自己的手,身体也是没有的,连她为着这晚带来的桃木剑也不见了。
她环顾四下,不由地苦笑,自己这是进入了谁的梦境吗?只一双眼睛到了此处?
她恍恍惚惚,却也没太多惊讶,她突然觉得,那丝线一般的感觉牵引着她的意图,似乎就是让她来到此地。
她定下心来,眼睛又朝那孩子看去,只见得那男孩脸上也是脏兮兮,她细细看了一遍,除了右耳边生的一颗痣能辨出来以外,其余她再看也不觉得认识。
男孩从竹篓里半篓草中翻出了一个水葫芦,拔开塞子咕噜噜喝了半葫芦的水。薛云卉看了看他竹筐里的草,辨出了几株板蓝根和连翘来。
看样男孩是来山上采草药的。这么大点的年纪,一看便知他家中不容易。
她暗暗想着,又朝这四周打量去。这一看可不了得,竟看得自己身后,立着一颗两人合抱粗的高大槐树。这树挺拔直立,圆圆的叶子自然透着一种鲜嫩在里头,薛云卉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是魅园那颗不腐不朽的龙槐!
此时,它尚活着。
薛云卉越发地打起了精神。男孩咕嘟了半壶水,坐在石上耍了起来。龙槐的嫩叶随风飘下一片,恰巧落到了男孩手臂上。男孩拾了,嘻嘻笑,两手捏住叶片两端,凑到唇边半含住,吹了起来。他吹得不好,发出噗噗的响声,只他却玩得开怀。
薛云卉不知自己在此看这孩子耍玩作甚,也不晓得要看到什么时候,只她身不由己,仍旧看着。
男孩玩了一会槐叶,见着吹不出好声儿来,无趣得紧,一回身瞧见了这龙槐,便一跳站在了石头上,借力要往上攀爬此树,不过眨眼的工夫,便攀上了第一个大枝杈。
薛云卉暗道这孩子忒般不老实,若是脚下一滑,岂不是要摔下来?摔出个好歹,此间没人,他可就小命丧于此了。
她琢磨着,男孩却是手脚不停又往上去。倒也利索,又攀上了第二个枝杈,此时离着地面已有七八尺了。
薛云卉听着他笑得咯咯地,心下猜他不会还要往上爬吧?再往上他可如何下来?
谁知正在她猜来猜去的时候,男孩的笑声戛然而止,代替笑声的,是猛然的抽气声和惊呼。
“啊!”薛云卉一惊,男孩脚下果真打了滑,整个人猛然一晃,倒栽葱似地坠地而来。
薛云卉自觉离他最近,连忙伸手去接,可她却又哪里动得,男孩已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惊叫落下。
不巧的是,那颗脑袋正直奔他方才坐下的石头而来。
一个血溅当场,恐怕是在劫难逃!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男孩脑袋离那石头仅剩一厘之时,这龙槐突然长枝抽来,从她眼前掠过的同时,猛然缠住了那孩子的腰间。
男孩倒挂金钩,身板悬在半空!
而龙槐,竟是树精!
薛云卉突然有些明白自己为何会看这一场犹如亲临的戏了。这是那死去百年却不腐不朽的龙槐,有话要跟她这个同类说么?
精神紧绷到了极致,比那被救下的男孩子恐怕还紧张许多。
男孩被龙槐渐渐放下了,没伤着一块皮肉,可这孩子却受了惊吓,竹篓也不要了,急急慌慌地跑开了。
没多时便有人声响了起来,薛云卉叹息这孩子到底还是找了人来,心下替龙槐抱屈。只不过那孩子找来的不过是山里的老樵夫,那樵夫显然已经听到孩子的说辞了,这会走近了,把龙槐上下打量了一边,道:“我也在山上砍了一辈子柴,从没见过这树显灵。我看你是迷糊了,做梦呢吧!”
男孩说不是做梦,“真真的!真有树枝缠我的腰呀!怎么就不信呢?!”
老樵夫道谁都不会信,“这山上百年的树多了,我就没见过显灵的,你说给谁谁都不信,赶紧回家去吧!你娘还等着你的草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