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太后谦虚了一阵,被越罗说得十分起兴,也就应下了继续负责此事,且十分雷厉风行的道,“如今西北报捷,朝廷要封赏将士,少不得又有生意要做。回头就在京中各处招人,先把事情做起来。”
夜里越罗对李定宸说起此事,让他交代下头的人配合军服坊行事,李定宸便笑着调侃道,“朕从前倒没发现,母后也有这般才能。世人总是小瞧女子,朕倒觉得她们只是少了几分机会。前朝则天皇帝在位时,重用女官,不也很好?”
越罗道,“陛下这话说得好听,但你能用女官么?”
“只是世俗观念如此,女儿家从小受的是三从四德之训,要改也难。”李定宸叹息,“慢慢来便是。朕听闻江南一带,种桑养蚕多是女子操持,许多女子能以此自立,养活自身,因不愿受父母家族操控婚姻之事,索性立了女户。这样的风气,别处却是没有的。可见世俗观念,也因时因地而异。”
说着若有所思道,“阿罗这个军服坊就很有些意思。这些绣活儿还是女子更擅长,如今只是宫人,将来若能从民间招收人手,使女子也能做工养活家人,百姓家想来也不会想把女儿关起来,教什么三从四德。”
到那一日,这世间风气,也该为之一变了。
第69章 产期临近
军服坊往外贴了招人的布告,立刻就引得京城百姓议论纷纷。听闻是宫中太后和皇后两位娘娘的主意,都不由感慨皇恩浩荡。
不过寻常百姓也只看个热闹,便如大部分人家不愿好端端送女入宫侍奉,这军服坊才开了几个月,究竟是怎么回事,大部分人都还在观望之中。倒是那些居于城隍庙、义庄和善堂之中,无家人可依的老人孩子和残疾之人,以及散落在京中各处的乞儿们,听说有免费的饭食可吃,便都纷纷来投。
然而几日之后,就有一批人被赶了出来。
这世间,有人因为养活不了自身才沦落至此,但也有人只是好吃懒做,不愿意付出劳动,只想吃现成的,才落到这个地步。
京城乃是天子脚下、首善之都,官府、富户、商行乃至道观寺院都会定期施粥饭,乞丐们的日子并不难过,如今要他们以劳动换取食物和报酬,自然是难如登天。
薛进虽然进宫早,但已经习惯了跟下头的人打交道,这点小滑头,在他的眼皮底下自然是耍弄不起来的。
军服坊本是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不过几日功夫,这些人发现根本没有免费的饭吃,便闹起事来,被赶了出去。
偏偏他们脸皮厚,习惯了不劳而获,如今发现事情跟自己想的不一样,被赶走之后,便四处散布留言,言辞凿凿说里头虐待人,他们是受不住了才逃出来的。
虽然薛进很快就贴了新的布告澄清此事,而京中百姓也大都明理,相信的人并不多,但消息传到宫中,江太后还是十分震怒。
说本朝后妃出身小户人家,那也只是跟高官显贵对比,实际上底层官员同样是士族的一部分,与平民百姓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江太后出嫁之前生活简单,交往的闺中姐妹身份也都相差仿佛,不一定识文断字,但大都贤淑明理。入宫之后,更是与底层民众彻底隔绝开来。
她眼中所见皆是美好景象,哪里知道这世上竟有这么混的人?
越罗本来是不知道这事的,毕竟她身子越来越沉重,养胎要紧,江太后连宫务都接手过去了,不让人来打扰她。但她半生尊荣,实在不是能受得住委屈的人。虽然竭力压制,但面上还是不免露出几分端倪,被越罗察觉。
再一问,自然就知道了。
她先是有些吃惊,而后又不免感叹,有些人天生就应该沉沦在泥淖之中,你看他可怜,想拯救他,他还未必会领情。
知道是出了什么事,越罗便主动开解江太后,“母后不必为这种事动怒,军服坊只救可救之人,他们既然不愿意做工,把人赶出去也就是了。”
“尊严”这两个字,不是人人都有的。
江太后这会儿其实已经不那么气了,听到越罗的话,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是哪一个嚼舌根的把这事告诉了你?”说着眼睛一瞪,让周围伺候的宫人内侍都不由低下头去。
越罗笑道,“不关他们的事。是我看母后心情不快,找人问的。”
江太后收回视线,看向她,神色柔和了许多,“你是个好孩子。这些道理,哀家都理会得,并不是为了这个生气。只是一想起来,这样的人处处都有,便不免担忧。军服坊可以将他们赶出去,大秦却不能不承认这些子民。”
要拖着这些累赘,将这个国家治理得太平安顺,何其难也!江太后从前只知道朝政繁杂,如今才有了切身的体会。
越罗有些意外,笑着奉承道,“到底是母后心疼陛下,儿臣还没想到这里呢。”
这样说来,此事倒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让江太后知道了李定宸的不易,想来以后政事上,她应该会更少插手干预。对李定宸而言,便是少了一重掣肘,不至于还要去收拾她好心弄出来的烂摊子。
朝廷里暂时没什么大事,后宫中更是一片和顺,越罗也就少操了许多心,能将精力都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自从有孕一来,她身形圆润了许多。本来就是圆脸圆眼,如今索性整个人都圆了。天气一冷,身上多穿几件厚衣裳,根本瞧不出身段来。
越罗倒是有心控制一□□重,但李定宸和江太后都说能吃是福,尚食局和御膳房两班人马又相互攀比似的给她做好吃的,而且天气冷了也懒怠走动,孕中又容易困倦,吃了睡睡了吃,明明还在孝中,没什么大鱼大肉,她还是更胖了。
直到太医请平安脉时,有些担忧的表示孩子若是太大了,只怕不好生产,众人这才怕了,不再盯着她吃东西。
李定宸还特意每日空出一个时辰来,陪着她到后头的花园去闲逛。这也是太医的建议,多走动既能控制体重又能强身健体,以免生产时没有力气。
越罗至今还住在太平宫中,跟李定宸睡一张床。
大概是因为宫中没有别的嫔妃,又还在孝中不能择选淑女入宫,所以前朝后宫都选择性的忽略了这一点。宫中留下的人本来就被筛过了几道,留下来的都是谨小慎微的人,太后又不主张,自然也没有宫女爬床的事发生。
但孕期到了后期,身体的负担越来越大,越罗的睡眠也受到影响。虽然容易困倦,但总是睡一小会儿就会醒,而且夜里容易口渴、频繁如厕……这动静,李定宸想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
所以进入十月之后,越罗便主动提出让李定宸搬到书房去睡,或是自己搬回长安宫。毕竟他每日要批几大摞奏折,五更天就要起来上早朝,本来就很累了,没有充足的睡眠很难支持。
但被李定宸拒绝了。
他和越罗本来夫妻感情就很好,这又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因此李定宸对此抱着极大的兴趣和热情,越罗每次请太医,他都会尽量抽时间过来,抽不出空,事后也会宣太医前去询问,每一点细微的变化都看在眼里。
过了五个月,孩子在肚子里会动了之后,他还每天都兴致勃勃的跟孩子打招呼,畅想孩子出生之后该如何教导。
正因为关注,他更知道越罗怀胎的不易,如今只剩最后一个多月,又岂会把她一个人抛下?
越罗虽然还是忧心忡忡,但李定宸表明不会搬离之后,她还是高兴的。因为天气越来越冷,李定宸这个火炉在,她能睡得更好些。而且她夜里开始经常腿抽筋,李定宸会及时发现,替她揉开。
为此李定宸十分理直气壮的将早朝的时间往后推迟了一个时辰,为免朝臣们抗议,又将散衙的时间延长了一个时辰。
后来他觉得这样更符合时令,索性决定将之作为定制,以端阳节和中元节为界限,这段时间内正常作息,而这段时间之外,则顺延一个时辰。不过这样的政令,若要推行全国,便会涉及到方方面面的问题,如今朝堂上还在试行和讨论阶段。
如今朝堂上也都习惯了李定宸一会儿一个主意的作风。因为等事情过去了再往回看,会发现其实他的每个决定都不是单独的,更并非心血来潮,其间草蛇灰线,只是当下难以看清。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一个意见就让整个朝堂重视起来,郑重讨论。
只有最敏锐的那部分臣子才会发现,小皇帝在朝堂上的影响力,正与日俱增。
不过,随着十一月逐渐临近,整个朝堂的目光都投向了宫中。皇后即将临产,这一胎是中宫嫡出,若是皇子,长成之后必定会被立为皇储,稳固国本。若是皇女,虽然不至于能立刻动摇什么,但朝堂之上,只怕又有一番纷争。
进入十一月,越罗开始频繁间歇性腹痛。一开始有这种征兆时,整个皇宫都陷入慌乱之中,忙不迭的做各种安排,结果却只是虚惊一场。次数一多,也就习惯了。每次都要做一样的准备,众人熟练之后,便显得有条不紊,也算是提前做了演练。
十一月初五,西京城下了一场暴雨。
这种天气自然不适合出门,因此李定宸扶着越罗,在宫殿间慢慢的走动,顺便商量一些过年的琐事。因为是在屋里,宫人们也没有跟着,都在各自忙碌。
结果走了不到一刻钟,越罗便觉腹痛不止,身子一软,险些跌到地上。
幸而李定宸力气大,及时把人接住,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怎么样?又开始痛了?先缓一缓。”
这段时间越罗腹痛频繁发作,李定宸也算经验丰富,知道只要缓过去就可以了,所以他并没有急着把人送回去。谁知这一次腹痛却是越来越眼中,到最后越罗额头上都渗出了汗水。
察觉到身下有羊水渗出,越罗紧紧掐住李定宸的胳膊,“怕是……要生了。”
“要生了?”李定宸先是一呆,然后就是止不住的恐慌。
事前演练再多次,真正事到临头还是觉得不够。他弯腰打算将越罗抱起来,第一次竟险些脱了手。这下李定宸是真的吓住了,一时不敢动手,只能扬声叫人准备。直到整个太平宫都动起来,他才缓过那口气,抱起越罗送进产房。
第70章 白虹贯日
因为暴雨天气,各种安排和行动都受到了影响,幸而之前演练了不少次,所以虽然有些忙乱,但有张德、薛进及周姑姑安排着,倒也算是乱中有序,好歹将一应事务都安排妥了。
太医来得极快,这一个月里,他是直接住在太平宫,防备着随时传唤,听到消息,便即刻赶来。
此时产房里还未完全布置停当,宫人们往来如织,李定宸则坐在床畔,握着越罗的手安抚她。太医上前请了脉,确定一切安好,这才松了一口气,退到一边待命。
不一时产婆和医女也来了,要请李定宸出去,她们好为越罗检查身体。
李定宸一摆手,命屋内闲杂人等退出,自己却是端坐不动,握着越罗的手也没有松开,“就这样看。”
众人不免有些迟疑,这样做按理来说是不合规矩的,但说这话的是皇帝,天下还有大得过他的规矩不成?唯二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太后那里只怕还没有得着消息,另一个却是躺在产床上。
周姑姑目视越罗,但越罗却是闭着眼,根本没有发现屋里的气氛变化。因为腹痛不止的缘故,她紧蹙着眉,脸色有些白,额头和鬓间的头发都微微散乱,显然是在竭力忍耐。
于是周姑姑也垂下了头,不说话。产婆和医女待要开口劝说,见状也有些踟蹰。倒是李定宸见她们不肯行动,终于转过头来,赏了一个眼神,“那些什么不吉的话就不必说了,朕的皇后为朕诞育皇嗣,岂有不吉的?朕就坐在这里,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忌讳。”
众人互相对视,也只得遵旨。
两位产婆先上前为越罗褪下外头的大衣裳,只留中衣,又将下面衬裤纱裙也解下来,以免待会儿影响生产,同时查看宫口打开的情况。
这样一来,越罗身上就十分单薄了。虽然这屋子李定宸早就督促着人整改过,装了火龙,此时烧得暖热,但他还是抬手给越罗盖上了一床被子,以免冻着她。
一位产婆低眉垂目的上前道,“回禀陛下,娘娘如今距离生产还有些时辰。”
李定宸“嗯”了一声,又问,“还要多久?”
“这个说不好,各人不同,但约略还需一两个时辰。”另一人小心的回答。
李定宸闻言,不由皱起眉头。这么痛上两个时辰,要受多少折磨?这样想着,他就问出来了,“没办法快些?”
“女子生产都是如此,虽然有催产的方子,但对母体伤害极大。不是……情况紧急,奴婢等是断不敢用的。”产婆说完,顿了顿,又道,“娘娘这是头胎,到底艰难些。”
李定宸下意识的握紧了越罗的手,满心焦灼。越罗察觉到他的动作,微微睁眼看向他,低声道,“陛下不必担忧。”
“若是疼得厉害,就喊出来。”李定宸见她唇上没有一丝颜色,汗出如浆,不由越发怜惜。
产婆连忙纠正,“不可。娘娘还需攒着力气待会儿用,这会儿喊出来,待会儿只怕就没力气了。”
其实这些东西,李定宸之前问过不止一次,本该是牢记在心的,但这会儿关心则乱,哪里想得起这些?听了产婆的话,不由越发难受。之前只知期待孩子,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害怕。
生产如此艰难,也不知世间这许多女子,究竟是如何熬过来的。
他将这话说给越罗听,越罗便微笑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陛下心怀天下,乃是我大秦亿兆黎民之福。百姓们若知晓陛下如此圣明,想来必然欢喜。”
“你倒还有心情玩笑。”李定宸爱怜的摸了摸她的脸,又取了帕子替她擦去汗水,“我这心里跟打鼓似的,慌得很,根本停不下来。”
越罗侧了侧头,笑道,“闭着眼睛,倒觉得还好。再说,与陛下说说话,分分心,好似就没那么疼了。”
李定宸信以为真,连忙道,“那就继续说。”
先前两人本来在商量过年诸事,这会儿李定宸便又捡起来继续说。越罗闭着眼睛,疼痛让她的神思都有些恍惚,李定宸的声音响在耳畔,忽近忽远,其实听不清具体的内容,但只这声音在,便觉得心下安然。
好几次她险些就这么睡过去,又被腹痛惊醒。这疼痛十分折磨人,发作起来时,简直恨不能用刀将腹部切下来,解除了这样的疼痛。幸而这是阵痛,中间多少有些喘息之机,习惯了之后,倒也勉强可以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