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顽顽向掖庭深处走去,层层宫墙在她头上所罩的衣裳里显现出若隐若现的影子,在她迷迷糊糊还是文迎儿的日子里,前头已经两次入宫了。一次是作为冯熙的妻子,一次是作为徐柳灵跟前的小道士,而这一次,她才是以她赵顽顽的身份重新回到这里。
荀子衣和徐柳灵,两个表面上畏畏缩缩,骨子里又妄图安荣永享的投机者,是如此的相像。他们与冯熙不同,他们因想得到而好利用,对于赵顽顽来说,几乎是几句话就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让他们知道他们的投机,将会获得丰厚的回报,他们就能为她所用。
这样的人与她赵顽顽之间,便是相互许诺的契约关系。以利益为约定,是世上最单纯的关系,若是如她和冯熙,她便没有这般大胆了。
她不想让冯熙受到一星半点的连累,更不想让他成为契约中的一部分,哪怕她曾经这么想过。在他身边的每一个人,理应受老天眷顾,而非一一因她堕入接连的灾祸,任何有此想法的人,她都会怀恨在心!
正思虑间,已经走到掖庭了。内侍省的人早就在等她了。她头一次感到兴奋得可怕,她是真的想家了。
“崇德帝姬……倒是认不出了。”内侍省的一个管事勾当走出来,“以前的老人儿已经走了一批,认得崇德帝姬的人当真是不多了,不过我还能依稀辨认……像,是像。”
赵顽顽冷笑:“不是像,就是。你在帝姬跟前也不用行礼么?”
“哟!”那老内侍名为刘仙鹤,此时跟周围笑起来,“崇德帝姬要咱们行礼呢,快快快,大家排好队,给崇德帝姬行礼。”
刘仙鹤后头一内侍道:“她是不是真的呀,现在像崇德帝姬的,可是一抓一大把。”
刘仙鹤伸出兰花指弹他一指头,“瞧你傻得,前些时日,不是玉清神霄宫一把火,长得像崇德帝姬的冒牌货全给烧死了么。这个进来的,估摸就是剩下的。再者说了,她是韫王派人送来的,怎么能不是?而且你没听见,她自己一口一个要咱们几个跪下呢。这倒像我知道的崇德帝姬,就是嫌命长,穷折腾。说实话,官家这些个帝姬们长得都差不多,认脸不好认,这脾气可比模样好认多了,一认一个准!来来,都给帝姬行礼。”
众人笑声中,七扭八歪地给她点头哈腰,哈完了便立即收脸,让人将她给押在地上,道,“咱们行完了礼,也得办正事。可不得了,崇德帝姬就这待遇,先跟以前一样,照例地甩上几个脸子,扔到原先冷宫里去!”
那拿了荀子衣钱袋子的内侍走过来道,“甩脸子就不用了,韫王那头有用呢,浑身上下伤了哪儿不合适啊。”
刘仙鹤小声道,“这可奇了,韵德帝姬特意交代要甩几下脸子。”
“这……”
赵顽顽就在跟前都听了见,心道韵德这十二姐,怎么就能对她如此痛恨,即便她入了掖庭也定要让她不痛快,这得是怎样的深仇大恨?
那内侍道,“那就要看谁给的多了……”说着和刘仙鹤两个人互相比对袖子里的金子银子,随后刘仙鹤道:“那便省了,甩脸子手也疼。先拉去冷宫里头。”
到了冷宫,赵顽顽忽然心头浮上一阵熟悉的感觉,问那刘仙鹤,“这可是我与我大姐姐曾住的地方?”
刘仙鹤瞪了瞪眼,浑身一抖“你是说崔妃?倒还真是,这冷宫便是崔妃那冷宫,这一进来我说怎么森森的,我都忘了……”
赵顽顽突然看到梁柱上被剥下来的红漆,突然想起,那时候有人要拖走她,她便手指头一根根死命地抠着梁柱,生生地划出一道一道,抠下一片一片,她苦寒:“大姐姐救我!”她母亲崔妃在后头去拽,去咬那内侍,那内侍回身一脚……
赵顽顽忽地转头望着刘仙鹤,道了一声,“刘勾当!”
刘仙鹤先不耐烦地道:“叫什么?”后突然脊背发凉,刚才好像没人叫他的名字,这会儿是崇德认得他,叫出了他的名字!
自然,对他不过略略毛骨悚然,毕竟被这阶下囚记了仇,这大眼睛瞪着他太有些瘆人。
但对于赵顽顽,确实无比的欣喜激动!赵顽顽盯紧了他,脑海里一切与之有关的回忆倾巢涌来,头疼欲裂,却令她仰头大笑两声,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捧着腹一边笑一边指着刘仙鹤道:“刘勾当,你知道么……哈哈哈,你是我第一个想起来的人儿!”
其他人便是对着脸,也只觉得是梦里见过的,不深刻,没印象,只粗粗略略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事,却像梦中看不见自己的脸一样看不清他们的长相。而刘仙鹤却不知怎的,那张脸在她记忆里无比清晰,他踹她母亲的那一脚时狰狞的面容,她回身看见的时候,就深深记在自己脑子里。
文迎儿笑了一阵,笑得刘仙鹤寒毛竖起,笑累了她蹲在地上,道,“掖庭真好啊。”
“这,这又要疯了,当真是好不了几日,小心些,说不定又给你送出去!”
赵顽顽站起来,对刘仙鹤说,“刘勾当,我来的时候还没搜我身呢,你过来搜我身吧。”
说着给他使了一个眼神。刘仙鹤道,“哟,帝姬这是出去一趟学乖了,回来不仅不疯了,还主动让我搜身查验呢?”说着跟她走到墙根底,赵顽顽把一颗北珠拿出来,也学着荀子衣塞进他袖里。
这北珠便是她母亲崔妃缝制在她抹胸上的那些,昨夜里她已经又拆了下来。“天下还没定呢,勾当若是今日帮衬着我些,哪边都好交代。到时候定下了,再怎么着也不迟呀。”
这刘仙鹤以往确实常在冷宫欺负崔妃与崇德的人,他也见过她身上有珠子,奈何当时他还受人管着,不敢从他们身上偷,怕有人拿他把柄。现如今再见这北珠,可比金子什么珍贵得多,当即眼睛圆溜溜地,“怕不是只有一颗吧?”
赵顽顽道,“我刚才来时,借口去如厕,藏起来了,我在掖庭多少天,我就每天给刘勾当一颗,这样我也好数着过日子。”
刘仙鹤道:“帝姬这数日子的法子还真够独特呢。”
当晚上那刘仙鹤让送过来的,是正经不馊的菜饭,虽则不过几根清水白菜,赵顽顽倒觉得这好像是往年从没享受过的好饭。
但她可不打算吃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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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熙接到赵顽顽留的信,对着那送信的人看了半晌,一话不说,随后递回给他。
“这?冯提举?”
“拿走。”
“拿回去?”
“怎么,要不然你吃了?”冯熙冷冷,那侍卫只好拿着信退下。
冯熙一拳头垂在他皇城司的桌上,冷嘲道,“这赵顽顽,还真是不听话。”
笑一声,这个赵顽顽,听了他一句要有勇气站出来,便自己去拯救世界了?便连一丝信任也不给他,不能老老实实地等他将一切平定,把个安宁放在她身上么?
眼下他越发觉得不能再等了。说罢由亲事官给他披上衣裳,往太常寺卿李昂处去。
李昂处已坐了不少人,御前待诏盛临也在,冯熙之舅,御营都统制文渊也在,太子亦常服落座,这些人坐在一块儿,已经商谈得差不多了。见他入内坐下,人齐了,又才命人端上煮好的茶水,每人冲了茶汤,众人趁着秋寒一一饮下。
“哈。”太子赵煦道:“宫禁已经安排好了?”
冯熙点点头,“已安顿好各监门与皇城司,其他全凭太子安排。”
赵煦道,“越快越好,本宫已经等不及了。时日便定在万寿节宴毕罢。”
冯熙皱眉道:“那就是三日后。可瑞福大宗姬现在韫王手中。”
李昂:“宗姬在何处已查清了么?”
冯熙道:“暂时还无下落,已着人清查。”
赵煦怒道:“你竟然在这个当口,还派出这么多人手去查那小蹄子的下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冯熙道:“那韫王与我们已有谈判,在这当口他需要管通,不会动宗姬性命,但若是我们一旦出手,宗姬性命堪忧。”
赵煦道:“本宫不管,本宫就要万寿节这天!本宫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这个日子本宫已经勘过钦天监、问过道宫,是最佳的黄道吉日,谁要再阻挠,一律问斩!”
那李昂道:“老夫也已经听说,冯宅门前发生了拼斗,有人劫走了冯夫人,太子殿下这个时候咱们若是就贸然行事……”
赵煦登时起身,大怒道:“大敌当前,一刻不可停留,你们竟然连黄道吉日都不顾,却要妇人之仁?成败在此一举,成,则各位有从龙之功,败,本太子被废,你们家破人亡,届时族中男子发配女子为奴为妓,却是各位想看到的?”
冯熙握紧了拳头,“太子若是执意鲁莽行事,只会增加失败的成数。”
“大胆!冯熙,本宫已纵容你多次,你与你那婆娘倒是伉俪情深,巴不得为她而毁掉本宫的江山大业?也毁掉你自己,你冯家一族老小?”
冯熙低头跪地:“微臣不敢。”
赵煦长舒一口气:“那便是了。诸位各自按照今日的计划行事,谁要再多言,一律退出去斩了。天命已勘定,事必成,事成后,本宫将要大作三天法事以安天下!”
冯熙低眉,这太子如此鲁莽,虽则他亦想加快,但宗姬性命太子也不顾,赵顽顽也身陷险境,只因为一个黄道吉日,又和当今官家有何区别。
不过一丘之貉罢了。
赵顽顽……冯熙嘴角微咧,以他所掌握,她应当无事。若是一朝冲入宫禁,他亦有把握立即将她解救。可是宗姬,并非被藏在宫内,太子当真放弃了自己的女儿,若是成事成功,那韫王岂会饶她……
已被自己父亲放弃者,又有谁能再救。
☆、对食
刘仙鹤坐在掖庭内侍省屋子里头, 抱着个暖手炉在腿上, 坐那里翘着二郎腿剥桔子吃。小内侍过来回话,“刘勾当,给崇德帝姬送的饭都送完了, 她吵着嚷着要见您。”
刘仙鹤将皮子扔他脸上:“瞎叫啥, 什么崇德帝姬,那是庶人,褫夺封号的。”
“可昨天不是……”
“昨天那是逗她玩,她刚回来, 给个见面礼。”
“那叫什么?崇德帝姬是唤个什么,小的不省得。但就算叫名字,带着国姓, 叫出来给人听见也不好吧。”
“这……你随便叫不成?不知道就叫十四皇女,不高兴就叫倔驴蹄子,咱记得以前那些老东西,尽叫她倔驴蹄子。”
“小的不敢。那她唤您过去, 您还过去吗?”
刘仙鹤当然要过去了, 他惦记着珠子呢。此事还不能告了别人。
其时正当夜里,刘仙鹤本来手里拿着个灯笼, 走进冷宫里头突然就给熄了。他身上摸了摸,没摸到天天装着的火折子。于是一边往里走,一边念叨着放哪儿了。进了院门回身扣上,心想这对她崇德帝姬也是够可以的,给了她一独门独院地住着, 可是旁的冷宫嫔御们没有的。自然,毕竟是官家的骨血,韫王和韵德这几个皇子皇女又特别关照,待遇肯定不同。
门栓在外锁上了,小内侍送完了饭就锁了门,将崇德关在里面。刘仙鹤从兜里摸出钥匙,黑灯瞎火握住锁找了半天孔没找着,突然有个人从后面给他伸过来个火折子,“需得用这个吧?”
刘仙鹤道,“送的正是时候。”
正要擦火,刘仙鹤一愣,方才那说话声音显是个女的,他往回扭头,什么人也没看见,在看自己手里,真的抓着火折子,转念一想刚才莫不是听错了,是自己在身上摸这东西,然后自言自语了?
转念想着擦着了火,把灯笼里的油灯点上,开了锁进去。
这一进去,突然后边门就被关上了,关门的时候风大,吹得他吓了一跳,转过去头又转回来,灯笼也又给灭了。
这有点吓人,他在里头唤:“十四皇女?”
没人答应。“帝姬?”
“你刚刚不是喊倔驴蹄子?”
一听见声音,他立即伸手去抓,没抓到。慌忙中点开灯笼,看见一宫装女子背着坐在座上,头发散着,道:“什么风把刘勾当吹到蕊珠阁来了?”
这声音?刘仙鹤冷不丁叫出来,“崔妃?……这,崇德帝姬,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内侍省待了这么多年还怕这个?”这人惧怕是源自内心的,嘴上说不怕,手里还是将那灯笼要来晃去在身前当武器。但好歹是亮着的,他心里就有底。
“蕊珠阁从里到外都是鬼,这还用装么,刘勾当,我到底是怎么死的?”
说不是鬼,可那背朝他的人站了起来,脚也没动,身体推着那凳子飘了过来。是飘!
刘仙鹤往后靠在门边上,想往外走,一推门,听见外面竟然插了锁,推也推不开,那声音渐渐靠近:“是我给你开的门呀刘勾当。”
那背面人的头徐徐转动,咯啦啦能听见骨骼声,忽地头发飞起,面貌果然是崔妃!
“你你你找错人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这是官家下的旨意御前内监送过来的毒酒,一杯酒下肚你肠穿肚烂,我看见你七窍流血才知道啊!”
“我儿子呢,是不是明节皇后做的?”
“小的……小的哪知那许多!”
“内侍省的老人就剩下你,你能不知道?”
“明节皇后不也给官家弄死了?她就是被官家逼着害死汉王小殿下,你跑去闹了几次,让她害上了心悸病,她这么一死,官家自然怨恨你,非得杀了你了!”
“那我的女儿,明明官家要她出宫许配人家,怎么却被关在掖庭打骂成疯?”
“官家哪里要将崇德帝姬许配人家了,官家本留着她就说的是要用她作个法事,是韵德帝姬又气不过明节皇后之死,要来整治撒气,说的个谎话骗崇德帝姬,说有人娶她她就能走,结果崇德帝姬信了她的话,百般求个男人却不得,甘愿和小的对食……”